內河船舶碰撞的法律適用

〖提要〗

雖然內河船舶之間的碰撞歸責不適用海商法及相關司法解釋，而應適用民法典有關侵權責任的規定，但在碰撞責任比例及損失金額認定上可參照適用避碰規則等技術性規范、海商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

〖案情〗

原告：天安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蕪湖中心支公司（以下簡稱天安保險）

被告：王華軍

被告：安徽省宣城市中遠船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遠公司）

被告：微山縣興陽航運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興陽公司）

被告：成志祥

2021年11月25日23：45，成志祥實際所有，掛靠興陽公司登記所有并經營的“魯濟寧貨2801”輪（裝約600 t黃沙，自上海閔行裝卸站陽山碼頭駛往青浦華新市政碼頭，以下稱為2801輪）與王華軍所有、中遠公司經營的“中源268號”輪（裝約6 000 t水泥，自湖北黃石田家鎮富池華新水泥廠碼頭駛往上海閔行昊城碼頭，以下稱為268輪）在黃浦江蕰藻浜警戒區內發生碰撞，碰撞格局及經過如下：

2801輪和268輪分別系黃浦江的出口和進口船，當日23：36，2801輪沿黃浦江出口航行至106燈浮下游，航速約5.5 kn，準備在105燈浮左轉進蕰藻浜，交管中心要求該輪與進口船舶聯系妥當后再穿越，不可搶越進口船船頭。此時，268輪正沿黃浦江進口駛過104燈浮，航速約3.1 kn，即將進入蕰藻浜警戒區，其右后方有同向航行的“皖蚌埠貨0381”輪（以下稱為0381輪）正從右舷追越該船。23：43，2801輪進入警戒區，航速減至2.3 kn，通過VHF發布動態準備左轉進蕰藻浜，并要求進口船減速與其會綠燈，進口船回復不同意，警示其不要搶船頭；268輪進入警戒區，駕駛人員發現105燈浮南側有一慢速出口船（即2801輪）閃白色橋燈準備進蕰藻浜，即通過VHF多次呼叫該船不要搶船頭，兩船過紅燈，并閃駕駛臺紅燈；但2801輪仍通過VHF要求進口船慢車，駕駛臺閃綠燈，準備加車穿越進口船舶流。23：44-23：45，2801輪船艏人員搖晃強光手電警示進口船，同時通過VHF要求進口船減速，并開始用最快車準備向左穿越268輪船艏；交管中心、268輪及其他進口船均呼叫2801輪，要求該輪不要搶進口船船頭；當距離268輪船艏約100 m時，2801輪突然發現268輪右舷還有一航速較快的進口船0381輪，已經與本船形成碰撞危險，為避免與0381輪碰撞，2801輪采取減車措施，欲待0381輪可安全通過時再加車；268輪發現2801輪航速下降，無法順利通過本船船艏，兩船即將發生碰撞，立即采用左滿舵、左車全速倒車、右車全速進車，意圖增加左轉舵效避讓2801輪；與此同時，2801輪發現兩船即將碰撞時，采取了右滿舵甩尾的緊急避讓措施。23：45剛過32 s，2801輪右舷中后部船體與268輪船艏右側發生碰撞，兩船碰撞時航速分別約2.5 kn和1.9 kn。碰撞發生后，2801輪貨艙進水，因船位已進入蕰藻浜河口無法掉頭，故繼續沿蕰藻浜行駛，最終于次日約00：40在上鋼一廠附近水域沉沒；268輪船艏右側錨鏈孔下方破損，右錨丟失，艏尖艙進水較快，約23：53駛往105燈浮上游浦東側成功披灘，船載水泥貨物部分濕損。

吳淞海事局調查認為，本起事故中，2801輪和268輪違反了《上海黃浦江通航安全管理規定》（以下簡稱黃浦江通航規定）以及《1972年國際海上避碰規則》（以下簡稱避碰規則）的相關規定，根據兩船在本起事故中的過失對碰撞事故所起的作用及過失程度，2801輪應承擔主要責任，268輪承擔次要責任。

關于涉案受損水泥，系案外人上海昊鑫貿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昊鑫公司）向案外人華新（海南）投資有限公司武漢分公司（以下簡稱華新公司）購買。昊鑫公司又與案外人蕪湖縣長江航運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長江公司）簽訂運輸合同，由長江公司安排水路運輸，自華新公司運至上海昊城碼頭。原告天安保險承保了涉案貨物的國內水路、陸路貨物運輸保險。據保險公估報告，268輪船載水泥全損數量為4 088.855 t，總價按476.10元/t，計1 946 703.87元，扣除10%免賠額，計1 752 033.48元。原告天安保險向被保險人賠付了該款項。

原告天安保險請求四被告連帶賠償其已向被保險人賠付的貨物損失175萬余元及相應利息。

被告王華軍對其所有的268輪承運案涉水泥貨物及貨物數量為6 095 t無異議，但主張事故受損的水泥剛超900 t，并非原告主張的4 088.855 t。

被告興陽公司辯稱：一、原告請求四被告承擔連帶責任無事實和法律依據；二、原告向長江公司理賠，長江公司與王華軍訂立船舶運輸合同，王華軍負有保證貨物安全運抵的義務，根據合同相對性，原告只能根據合同向王華軍追償，王華軍與成志祥之間的碰撞賠償系另外的法律關系，只能由雙方另案解決；三、興陽公司對本次事故不知情，未收到事故信息和責任認定書，無法提出復核；四、原告、王華軍等在事故發生后未申請保全2801輪，未扣押船舶，致成志祥對外轉讓該船，成志祥系惡意逃避責任；五、興陽公司認可被告王華軍主張的貨損數量，且貨損系碰撞后268輪未及時堵漏所造成，與2801輪及興陽公司無關。請求駁回原告對其的訴訟請求。

被告成志祥辯稱：原告與其不存在任何法律關系，無權起訴他；本案系兩船之間的碰撞，如原告起訴他，則他也可以起訴原告；承運散裝水泥必須具備專門的資質，268輪并無該資質，由此發生的損失應由原告承擔；成志祥認可興陽公司第一、二、五項抗辯意見。請求駁回原告對其的訴訟請求。

被告中遠公司經傳票傳喚未到庭，亦未發表答辯意見。

〖裁判〗

上海海事法院經審理認為，該案系內河船舶碰撞損害責任糾紛，主要爭議焦點為碰撞責任的具體比例、四被告是否應對貨損承擔賠償責任及責任承擔的具體形式。

涉案兩船均系內河船，兩船之間的責任應適用民法典有關侵權責任的規定認定，兩船在駕駛和操縱船舶的過程中應遵守避碰規則及黃浦江通航規定。根據事故調查報告等在案證據，2801輪系左轉穿越上行船舶流進入黃浦江支流蕰藻浜的船舶，應當避讓沿黃浦江正常航行的268輪等上行船舶，但在未與后者統一會遇意圖的情況下，冒險近距離強行橫越其船艏，違反了黃浦江通航規定第二十一條、第四十六條第（三）項；搶位橫越上行船船艏前，亦未利用有效手段掌握周圍環境和船舶動態，以至于在橫越過程中突然發現268輪內側還有一艘追越船（即0381輪）時只能采取緊急減速措施，卻又與268輪形成緊迫局面，最終釀成碰撞，違反了避碰規則第五條。268輪在蕰藻浜警戒區內航行時，未對環境及船舶動態作出充分估計，對2801輪的左轉動向存在戒備上的疏忽，在2801輪加速左轉并與本船形成緊迫局面后未能及時采取最有助于避免碰撞的行動，違反了黃浦江通航規定第二十一條、避碰規則第十七條。綜合兩船的過錯及對碰撞發生的原因力的大小，2801輪應承擔70%的責任，268輪應承擔30%的責任。

兩船的碰撞責任能夠區分大小，原告有關兩船應承擔連帶責任的主張不能成立，兩船應依法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而兩船登記的船舶所有人（被掛靠人）興陽公司以及船舶經營人中遠公司作為依法履行船舶安全管理職責的主體，對碰撞的發生均有過錯，應與兩船的所有人/實際所有人王華軍、成志祥一起，對兩船的碰撞在各自的責任比例內承擔連帶責任。

綜上，上海海事法院判決：一、興陽公司、成志祥向天安保險連帶賠償貨物損失人民幣1 225 000元以及相應利息損失；二、王華軍、中遠公司向天安保險連帶賠償貨物損失人民幣525 000元以及相應利息損失。

一審判決作出后，各方當事人均未提起上訴。本案判決現已生效。

〖評析〗

為鼓勵航海事業發展，基于海上風險的特殊性，海商法領域演變出一系列特殊規定和做法，進而形成了與民法基本原則不同的法律制度。與海上自然風險相比，通常認為內河運輸業運輸風險較小，利潤收益相對穩定，可以適用侵權法的相關條文確認其責任承擔方式。我國現行法律同樣也將內河船舶與海船相區分，海事領域的特殊制度通常不適用于內河船舶，如海船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內河船舶則承擔完全賠償責任；國際海上貨物運輸的承運人享有航海過失免責和單位賠償責任限制權利，沿海內河貨物運輸的承運人則不享有；內河船舶不產生船舶優先權；因船員工資或者水上事故造成的人身傷亡、財產損失等案件，內河船舶也與海船適用不同的法律制度。內河運輸屬于民法合同法的調整范圍內，但在處理內河船舶碰撞引發的民事糾紛時，避碰規則等技術性規范以及海事行政部門發布的各通航水域船舶定線制規定或其他通航管理規定對判定碰撞各方的過錯、劃分碰撞責任的比例仍可予以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船舶碰撞和觸碰案件財產損害賠償的規定》（以下簡稱碰撞財產規定）對確定內河船舶碰撞的財產損害亦可予以適用。本案即為典型案例，以內河船舶為分析對象，就碰撞糾紛中的法律適用進行梳理。

一、內河船碰撞不適用海商法及碰撞司法解釋

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船舶碰撞糾紛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碰撞司法解釋）第一條，“本規定所稱船舶碰撞，是指海商法第一百六十五條所指的船舶碰撞，不包括內河船舶之間的碰撞。”最高法院在2008年12月的涉外商事海事審判實務問題解答中也明確了，“《海商法》調整的船舶碰撞法律關系中的船舶應當包括海船和內河船，但是碰撞的一方必須為海船。內河船舶之間發生碰撞的，不適用《海商法》的規定。”若碰撞雙方均為內河船舶，則適用民法有關侵權行為及其責任的規定。本案中，碰撞船舶限航航區均為內河A，均屬于內河船舶，而非海船。因此，兩船之間的船舶碰撞責任主體及責任承擔方式不適用碰撞司法解釋，只能適用民法典有關侵權責任的規定認定。

（一）就財產損害，內河船舶碰撞歸責應適用民法典侵權責任的規定，且不享有海商法規定的責任限制等特殊權利

在互有過失的船舶碰撞糾紛中，若至少有一方為海船的，依據海商法第一百六十九條、碰撞司法解釋第八條規定，對碰撞造成的船舶以及船上貨物和其他財產的損失，各船按照過失程度的比例負賠償責任，比例無法判定的，平均負賠償責任；碰撞造成第三人財產損失的，碰撞船舶方需證明過失程度的比例，無法提供的則由雙方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只要財產損失是由于船舶碰撞所導致的，無論何種訴因，各船均可以抗辯僅對其過失比例部分造成的損害承擔賠償責任，但前提是要證明其主張的過失比例。

但若雙方或各方均為內河船舶的，其碰撞的歸責及責任形式應當依據民法典的相關規定和原理認定。若有證據證明內河船舶碰撞責任主體之間主觀上有意思聯絡，則構成共同侵權，依據《民法典》第1168條規定承擔連帶責任。若雙方之間沒有共同意思聯絡，則需要考慮每個主體的行為是否都足以造成損害結果。若每個主體的行為都足以造成損害結果，則依照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一條的規定，承擔連帶責任。若單個主體的行為并不足以造成損害結果，則需要看客觀上在事故發生前是否有聯絡，即行為的協同性。若有，則為連帶責任。若無，則依照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二條的規定，按照責任大小承擔相應的責任，不能確定責任大小的，平均承擔賠償責任。但內河船舶的責任主體并不享有海商法規定的海事賠償責任限制、承運人的航海過失免責和單位賠償責任限制的權利。

（二）就人身損害，若存在共同侵權則承擔連帶責任

在互有過失的船舶碰撞糾紛中，若有一方為海船，依據海商法第一百六十九條第三款的規定，雙方承擔連帶賠償責任，此時的連帶賠償責任并不需要條件，為法律規定的連帶責任。就超出其責任比例的賠償，承擔方可向其他方追償。若碰撞船舶均為內河船舶，則人身損害賠償權利人并不能直接要求各方承擔連帶賠償責任，而需根據前述民法典有關侵權責任的規定認定。

本案碰撞事故中，就兩船之間的財產損害責任劃分，兩船在碰撞發生前并不存在主觀和客觀上的意思聯絡，在能劃分碰撞責任的情況下，應當依據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二條的規定，按照責任比例承擔賠償責任。而在各船登記的經營人與所有人、登記所有人與實際所有人之間，因屬共同侵權人，且其內部約定不影響其對外責任承擔，故各船的所有人、經營人、實際所有人應對本船所需賠償的金額承擔連帶責任。

二、碰撞責任認定：不排除適用避碰規則等技術性規范以及各通航水域船舶定線制等通航管理規定

船舶碰撞是以過錯責任為歸責原則的侵權行為，判明當事船舶的過錯是十分專業的活動，需要具備豐富的航海知識和經驗。對于碰撞案件責任比例的判定，一般需要清楚了解碰撞過程、船舶概況、船員情況、航行軌跡等等，同時審閱大量證據和資料。但最終，需要適用避碰規則等直接規范航行、錨泊、避碰等行為的技術性規則以判明責任或過錯比例。內河船舶之間的碰撞與海船相同，需結合避碰規則及我國相關法律法規和航行規則判斷各船過失程度的比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內河避碰規則》以及海事行政部門發布的各通航水域船舶定線制規定或通航管理規定。在特定水域航行的船舶，除了遵守前述規定外，還應遵守海事行政部門發布的航行通告、警告。涉案事故發生于黃浦江蕰藻浜警戒區內，該區域船舶頻繁會遇，船舶航行風險較高，涉案船舶在駕駛和操縱船舶的過程中應遵守避碰規則和黃浦江通航規定。根據事故調查報告等在案證據，2801輪在警戒區內未避讓黃浦江正常上行船舶，未與后者事先統一會遇意圖即近距離搶越其船艏，且在搶越前未利用一切手段觀察掌握通航環境和船舶動態，以致于突然發現被搶越船舶內側還有另一追越船時只能采取緊急減速措施，卻又與被搶越船形成緊迫局面，最終釀成碰撞；268輪在警戒區內航行未對通航環境和船舶動態作出充分估計，對2801輪的左轉動向存在戒備疏忽，在其加速左轉從而與本船形成緊迫局面后，未及時采取最有助于避免碰撞的行動。綜合兩船的過錯及對碰撞發生的原因力的大小，2801輪應承擔70%的責任，268輪應承擔30%的責任。

三、損失認定：可適用碰撞財產規定等司法解釋

雖然內河船舶碰撞在歸責認定上不適用海商法及碰撞司法解釋的規定，但在損失認定上，可適用碰撞財產規定的內容。值得一提的是，碰撞財產規定對“船舶”及“船舶碰撞”的定義范圍大于海商法和碰撞司法解釋，包括了內河船舶在內的一切船舶，[1]故可適用于內河船舶碰撞的財產損失認定。

就本案而言，原告作為國內水路、陸路貨物運輸保險人，通過向案外人268輪的托運人和所載貨物貨主支付賠款后取得代位權。涉案事故導致2801輪沉沒，268輪船艙進水導致所載貨物水泥濕損。為船舶安全而拋入江中的貨物、濕損結塊而無法卸出的貨物，皆因碰撞事故而起，均應歸為受損貨物，對其數量之計算應以在碼頭卸出的獲救完好貨物數量為依據。被告268輪所有人作為承運船舶的所有人，應對所載貨物最終卸載的數量負責，但未提供過磅或交接憑證等有效證據證明完好貨物的卸載數量，因此涉案貨物貨損可以公估報告所記載的數量為依據。結合公估報告對受損貨物數量認定依據的合理性，可以認定受損貨物的數量為4 088.855 t，原告實際賠付金額低于貨物實際損失，因此原告主張金額未超過合理范圍，可予認定。

〖裁判文書〗

（2022）滬72民初891號民事判決書

注釋：

[1]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船舶碰撞和觸碰案件財產損害賠償的規定》第十六條：本規定中下列用語的含義：“船舶”是指所有用作或者能夠用作水上運輸工具的各類水上船筏，包括非排水船舶和水上飛機。但是用于軍事的和政府公務的船舶除外。“船舶碰撞”是指在海上或者與海相通的可航水域，兩艘或者兩艘以上的船舶之間發生接觸或者沒有直接接觸，造成財產損害的事故。而海商法第三條：本法所稱船舶，是指海船和其他海上移動式裝置，但是用于軍事的、政府公務的船舶和２０總噸以下的小型船艇除外。第一百六十五條：船舶碰撞，是指船舶在海上或者與海相通的可航水域發生接觸造成損害的事故。前款所稱船舶，包括與本法第三條所指船舶碰撞的任何其他非用于軍事的或者政府公務的船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船舶碰撞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一條：本規定所稱船舶碰撞，是指海商法第一百六十五條所指的船舶碰撞，不包括內河船舶之間的碰撞。

作者簡介：

林焱，上海海事法院海事審判庭法官

費曉俊，上海海事法院審監庭法官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