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米湯色的霧氣在陽光明亮起來、溫暖起來后漸漸消散,被無處不在的空氣稀釋得無影無蹤。
竹籬笆圍成的小院里,我媽坐在竹椅上,裹在棉褲里的雙腿攤開著,戴著灰色毛線手套的手交織著并在胸前,紅色的毛線帽下白發冒出來,被陽光刺得很亮。我媽的氣色不錯:臉頰紅潤,眼光有神,那種波瀾不驚的嫻靜,好像心里沒有讓她焦心的事。我就希望我媽保持這樣狀態。但有點難,因為好些麻煩事都與我們家有關,與她的大女兒家有關。要讓我媽毫無所知幾乎不可能。
比如我姐夫去世后,我姐楊瑤的處境更惡劣了。我媽知道的就不多。我媽八十了。不愿出遠門了。偶爾和我姐打電話,我姐又不愿講她的糟糕事,我和曉功呢,也怕把我姐的實際情況告訴我媽影響她的情緒,我們總以為我媽的日子用不著我姐操心。
可能是年齡大了,心里寂寞吧。我媽很想叫我姐回來陪她生活一段時間。前兩天,她對我和曉功說:
“你們的姐夫沒有了。楊瑤連能說說話的人也沒有了。我也掛念她,和她聯系聯系,讓她回來和我們住上一陣子。讓她開開心,也讓我好好看看她。”
我按我媽的要求給我姐打了電話。我姐說:“就是云林沒病沒住醫院的時候,我也沒法回娘家。楊璐你是知道的,我們家孩子要我領、菜要我買,飯要我做,衛生要我打掃,連崔倩他們的包裹也是指使我去拿。別說回娘家住一段時間,就是我離開家一天都不行。”
我說:“我姐夫去世了。他們就沒點改變,還是又懶又兇?”
我姐哀嘆一聲說:“你姐夫在時,還不敢把我的工資卡搶去。現在我的工資卡都被他們收了,要用自己的錢,還得求他們。他們哪時像我女兒女婿,像我的爺。”
我不敢把實情告訴我媽。說了真話,我媽的心境會變得一團糟,然后,會想出些古怪的主意要我或者曉功去教訓崔倩和張小陽。如果我們教訓他們管用也罷了,問題是他們雖然算得上是人渣中的人渣,還自以為他們生活在省會又是地道的省城人高人一等,即便我們是他們姨媽姨爹也極為傲慢,只要我們說他們的不是,他們就會毫不留情地反擊。
所以,我只能避重就輕,對我媽說:“我媽說了,還沒過五七,還在喪期,我姐說了不能到親戚朋友家串門。”
我媽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我說:“你姐大學畢業,也當了不少年的國家干部。她不是不迷信嗎?怎么我請她回娘家,她又扯上五七了?”
我媽退休前一直是精工車間的車工。能當精工車間車工的,腦子都好使,反應快,眼耳要好。在他們那行,車很精密的零件,有時,車刀下得準不準,眼睛看是不管用的,得聽車刀發出的響聲。也許是過去當車工練就的好身體,我媽頭發全白了,還是耳聰目明,頭腦靈活。我被我媽的話問愣了。我尷尬地笑了笑,只好再撒謊,我說:“我姐夫病逝,家庭又添不幸,我姐對迷信好像有點信了。”
我媽把手套脫了,手掌并攏,搓了幾下說:“這還說得過去。你姐家真的是背啊。從崔倩辭了職辦什么公司開始,好像從沒和順過。你姐夫才活了五十九啊,小我幾十歲,連退休年齡都不到。你姐身體不好,千萬別再出事了。”
我沒接我媽的話。我姐的身體和生活都好不了。這一點我和曉功看得很清楚。只要我姐不徹底脫離目前所處的魔窟,她的痛苦就沒完沒了。
有時,我會想,早知如此,當年我姐還不如回桃城來嫁給一個普通人呢。那樣,至少不會被當做家奴一樣對待,不會有吃不盡的苦,受不完的氣。
2
我姐在省城大學畢業的第二年就嫁給了崔云林。崔云林是我姐的同班同學,大四他們就戀愛了。崔云林的父親是省政府下屬一個廳里的有實權的處長,母親是教育局的一個副處領導。我姐不費吹灰之力就進一個事業單位工作。并且,結婚就與公公、婆婆住在8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我爸媽都是地道的產業工人,與崔云林家門不當戶不對。被公公婆婆瞧不起是正常的事,我姐在崔家是沒什么地位的。從給崔家當兒媳,崔家的家務幾乎就由我姐包了。崔倩出生,公公婆婆嫌煩,出了一部分錢,我姐和我姐夫才在外面買了房子,獨立出來生活。雖然是各住各的,但是崔家是有錢的,每個月給我姐家一千多塊錢。我姐夫特別喜歡孩子,還在襁褓里就當心肝寶貝寵得不行。就是因為太寵了太嬌慣了。崔倩要月亮,姐夫都巴不能登天把月亮摘下。長大的后的崔倩任性、自私、蠻橫,奇懶無比,無能到了讓人咋舌地步。上大學了,她不會洗衣做飯,不會拖地掃地,不會削蘋果皮,連自己的頭發也要我姐梳理,否則再亂她自己也弄不清爽。
崔倩是學工藝美術的。大學畢業不用她操心就在藝術學院從教。我也是教師,雖然教的是小學語文,我不會畫畫,但能看。我當時太吃驚了。她的美術水平,還不及我們城關小學的美術老師,居然在大學任教了。大學老師多數也不是吃素的。她業務能力有多差我想都想得出來。她又飛揚跋扈慣了,無理也不容人不讓人,別人要與她不對付,她百分之一百,死磕到底。在藝術學院只有半年,我就聽我姐說她把所在的教研室的人得罪了個遍,弄得四面楚歌都不想干了。
后來崔倩沉迷于晚上出去泡吧。再后來,居然和一個皮鞋店的所謂的美容師好上。我姐我姐夫全都反對。可她死心塌地就要和那個叫張小陽的人好。我姐說,張小陽長得帥又能說會道,崔倩是中了他的蠱了。
崔倩是以死相逼才得以和張小陽領結婚證的。張家買不起婚房,也買不起車。連幾萬的聘禮都給不起。張小陽以入贅的方式進入了我姐家。在明面上張小陽很不作聲,他要做的事都是由崔倩出面提出來并由崔倩逼迫我姐我姐夫去做,或是由崔倩撐在前面,張小陽在暗中操盤。
崔倩做好媳婦,當媽不會做飯不會做家務,自己的頭發都梳理不清,懶得讓人恨讓人罵。我姐深受其害。她在我面前抱怨說,是姐夫太寵女兒了,是姐夫過分縱容了女兒的任性和懶惰。在我看來,崔倩成為一個人渣般的女人,不只是有姐夫的過分寵愛,我姐沒有底線的寬容、縱容,也是重要成因。
崔倩結婚后,就不想在學校當老師了。我姐我姐夫知道她辭職時,她已經辭職了一個月。問她為什么要辭職,她說當老師沒有自由,她天天得到學校累死了。她在教室里抽煙,學生就把她告到了校長室。她再也忍受不了被紀律捆著生活,她只有快快樂樂和張小陽守在一起。她逼著家里拿出10萬塊錢,給她和張小陽辦一家廣告傳媒公司。姐夫雖然對她辭職耿耿于懷,可是,女兒閑著更是麻煩。小兩口真的租了鋪面,把公司成立起來了。而實際上公司只有他們兩個人。公司的門他們想開就開,不想開早晨兩人睡懶覺到我姐和姐夫下班回家。甚至,要在床上再待一兩個小時,等我姐把飯菜做好了,敲門請他們出來吃飯。那個所謂的公司開了幾個月,他們閑每天公司要開門還得走三里地,很是累人,房子的租期還剩好幾個月,他們就對家里說,辦公司太累了不辦了。
辦公司一分錢沒交回來。我姐和我姐夫特別冒火的是他們居然借考察業務的名譽,兩次乘飛機到上海去賭錢。花上萬的機票錢不說,還賭輸了3萬多塊錢。而那些錢,沒有一分是他們掙的。
最可氣的是從他們不再辦公司后,他們也不出去打工,甚至連掙錢的事也一句不提了。兩口子就窩在家里看電視看手機玩電腦。一副天塌下來都與己無關的樣子。他們還是同樣的不做飯,還是同樣的什么事也不做。飯還是我姐做,吃飯還是要我姐去請他們。
豆豆才六個月,崔倩為了自在就斷了奶。把豆豆交給了我姐,豆豆的所有事都成了我姐的事,在我姐半夜喂豆豆奶粉時,在豆豆半高燒送醫院輸液時,身為母親的崔倩,裝著什么都不知道,埋頭睡覺。
我姐說,豆豆對她媽有陌生感,對她比對她媽好幾十倍。她媽死了豆豆都不一定會哭。我姐病了躺在床上,豆豆會守著,還會流眼淚。
在崔倩不僅自己辭職躺平啃老,還裹同自己的丈夫躺平啃老,而且即便有了豆豆之后,同樣麻木不仁,繼續啃老茍活。那時候,這種無恥之事,在省城是不是屢見不鮮,我不清楚。但在桃城我還聞所未聞。我與曉功都認為堂堂本科畢業,四肢健全,精神正常,已經有了孩子,根本就沒有理由讓老人家養著他們。而且一養就是數年。我們是看不慣,也接受不了那么奇葩的事情。雖然我們和姐、姐夫一年都不一定能見一次面,但電話卻有聯系。我從姐那兒知道,崔倩和張小陽賴著吃白食,主要是姐夫慣出來的,我不好對我姐講什么不順耳的話。曉功用電話和姐夫說過心中的憤慨和不平。曉功是擔心讓小輩的懶惰無休無止,他們會越來越懶,越來越心安理得,時間久了,等姐和姐夫老邁了,可能會釀成災禍。
曉功苦口婆心地說,姐夫雖然像是在聽,卻沒太當回事。后來,崔倩他們更是膽大妄為,單是賴吃穿用已經不能滿足他們的欲望了。應該是就在程浩從青海跑回桃城躺平啃老的前一年的四五月份,崔倩和張小陽像是突然睡醒了一樣,像變了個人,兩口子出去打工了,在家里再也不窩在自己屋里玩電腦玩手機,不做事,不管孩子了。他們說,現在他們自己的住房太小了,爸媽的房同樣還是面積不夠在,他們也閑夠了,該好好掙錢,爭取換套大房子,讓一家三輩了過得舒舒坦坦。
他們打工很認真,在家里也勤腳快手,說話也很潤耳。我姐我姐夫以為過去他們的表現只是暫時迷茫和糊涂,年輕人可有也難免,沒必要計較。我姐夫是很精明的人。但他們作的局投的餌,他又看不破。春節前,崔倩帶著我姐夫我姐,去叫翠華小區里看了一套別墅。然后帶著他們踏遍了整個小區,說了很多優點,特別強調小區里道路寬、院子寬、綠化好、住戶少,各種文娛設施也齊全,最適合老年人頤養天年。崔倩還說,爸媽七老八十時,我就希望自己能左手牽一個右手握一個,在夕陽下陪你們散步。到那時,豆豆也該是大人了,如果他在本地工作,我會讓他也陪你們出來散步。那是多好的事情啊。
在崔倩的軟磨硬泡下,姐夫被說動了。同意崔倩和張小陽把他們那套蒙了厚灰的120平方米的住房賣了。姐夫和我姐,也把他們住了十多年,區位極好的140多平方米的住房賣了。賣房的錢,合并在一塊,大概能有300萬。姐夫和姐又把最后的積蓄70多萬湊上,買一套翠華小區里260平方米的獨幢別墅。
在搬入翠華別墅前后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姐他們家最和睦最幸福。連我們都相信,崔倩好吃懶做幾年的啃老,是開化明事前的一個難。經歷過了我姐一家人就風調雨順大吉大利了。
讓我姐我姐夫萬萬料想不到的是,當我姐夫和我姐發現崔倩和張小陽又找理由不出去打工,又恢復以前的啃老狀態時,他們的脾氣比過去大了,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他們還在花姐夫和我姐的錢茍活,卻顯囂張得讓人受不了。我姐夫意識到上當受騙了,到住建局的房管處查別墅的產權,當看清備檔上的產權人是張小陽和崔倩,根本沒有我姐夫和我姐的名字時,姐夫如雷轟頂。他本來就有高血壓心臟病,那么一急,腦痛胸疼,四肢無力,雖有驚慌失措的我姐攙扶著他,還是拽都拽不住地癱到地上。我姐很快從我姐夫身上找到速效救心丸,塞到姐夫嘴里,讓他吃了進去。
那天姐夫遭受的打擊太大了。傷了心肝脾腎,病了,人也蔫了。在醫院住了七八天后才不得不回到翠華小區的別墅。面對兩個騙走了他們房子騙走了他們存款的所謂的女兒女婿。盡管我姐在出院時一再叮囑姐夫,回到家,千萬別動怒,事情都這樣了,只能商量解決的辦法,讓他們重新辦理房產證,把我們倆的名字加上去。
回到家,姐夫咽不下那口氣,把崔倩叫面前質問,為什么房產證上沒有姐夫和姐的名字。難道他們是要搶劫屬于他們的財產。崔倩早料到會有這樣的局面,一點都不慌說:“這不是很正常嗎,何必小題大做。房子的產權是歸我們了。可也不影響你們住。再說了,你們的東西,等你歸西了,還不全是我們的。你身體不好,就省點心吧。別嚷得人煩。”
姐夫被說氣得嘴唇哆嗦。我姐也忍不住了,說:“房產證上你加不加我們名字?”
崔倩說:“我都說過了,房產證上雖然沒你們的名字,可我又不是不讓你們住啊。你們只要不倚老賣老與我過不去,我的房子你們就可以住下去。想在房產證上加上你們的名字門都沒有。我再說一遍門都沒有。”
我姐復述當時的情形時,話說到這兒時眼淚流出來,聲音發顫已經哽咽了。她說:“崔倩從生下來到現在你姐夫當心肝當公主一樣的寵啊。為了寵她疼她,我和你姐夫吵過鬧過。可是,沒用啊,他說他就一個孩子一個女兒,他不能讓她受苦,不能讓她委屈,讓她過得開心了他才開心,讓她活得幸福了他才幸福。她是他的心頭肉啊。可是,為了欺騙侵吞我們的財產,崔倩做了比仇人還惡毒的事啊。崔倩的話對我對你姐夫是句句如刀,句句往心上扎啊。那天崔倩斷然拒絕把別墅辦為共有。你姐夫的臉氣得發黑發紫,氣得喘不過來了。我以為他會心臟病發摔倒,緊張地扶著他。那次他沒摔倒。但是,我扶他回到屋里,讓他靠了被垛上躺下來,他兩手捂著臉,全身都冷似的發抖,嗓子發出嘶啞的含混不清的咕嚕聲,我雖然也心如刀絞,可我害怕你姐夫出事。我看到你姐夫的淚水從手指縫里溢出來時,我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
我姐那次告訴我,那天崔倩把我姐夫氣回屋里時是中午一點左右,我姐夫哭哭歇歇,有時自言自語,有時神志不清地睡過去,醒來時會驚悚地抓住守候在他身邊的我姐的手說:“我在哪里?我夢見了很害怕的東西。我是被嚇醒的,好可怕啊。”
我姐不敢去想也不去問我姐夫夢見了什么。但我姐也跟著害怕了。我姐害怕的不是姐夫的夢,而是擔心到了以后的生活。
我姐說,落得如此下場,怕是報應。
3
我和曉功準備去趟省城,幫我姐把一筆8萬多的撫恤金領到手。厚顏無恥的崔倩兩口子,有要搶奪這筆錢的意思。為給姐夫治病,我姐幾乎身無分文了。我姐今后的生活有沒有保障就靠這筆錢了。我們怕我姐心軟,錢又被他們哄去。
4
我撥我姐電話大概是九點。那時,我媽還沒起床。晨霧還有點濃,近處的霧像細沙在空氣中流動,能聽到從霧里傳來的被攆著到山上去吃草的牛的哞哞聲,恍惚看到的牛和跟著牛后的吆牛人,在霧里殘缺不全像幻影,顯得輕飄不真實。冬晨,濕氣過重,菜葉菜頸上都是水,手粘了水再去摘菜,手指上很快就粘泥水。所以,我是在摘菜前打的電話。時間也是我計算好的。
無論我姐夫活著還是死了,因為兩個孽種的存在,我姐都是我姐家里活得最苦最累最受氣最委屈最窩囊的那個。她的母親身份,沒有得到自己親生女兒的尊敬更別提關愛了。母親的身份在不孝的女兒和女婿那里,只是意味著他們對我姐苛刻、狠毒、陰險,導致我姐承受更多的折磨和屈辱,我姐也只會逆來順受,只會一忍再忍,而不會反擊;在那個家里,那么多年了,我姐該不該做的事她都做了,該不該受的委屈她都受了。如果不是她的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如果她能與我姐夫采取特別措施應對小輩喪心病狂的欺凌和啃噬,我姐夫不會那么快就病死,我姐也不會活成現在這種活不好死不了的悲慘樣;在那個家里,我姐過去是現在還是傭人、保姆、保育員、采買員、花工,是無可替代的受氣包,是一個用自己的錢養著別人卻要被別人無情踩踏的不幸女人。
5
我撥通我姐電話時,她在菜市場里面。我聽到很嘈雜的聲音。那聲音中還夾雜著擺攤的音響傳出的一次次重復的吆喝聲。我姐肯定是看到了存在她手機上的我的名字才接聽電話。也許是我姐感到突然吧,情緒竟然有點緊張,她說:“楊璐,你等等,這邊太亂了。我找個地方再和你說話。”
大概過了五六分鐘,我聽得清手機里我姐的聲音了。我姐說:“我媽還好吧,你們還好吧?我挺想你們的。”
我說:“我們能有什么不好。我和媽擔心的是你。姐夫的后事,應該處理得差不多了。提醒你,趕快去姐夫的單位領喪葬費和撫恤金。你不快點動手,別又被你女兒搶了去。
我姐說:“這事我知道了。我女兒也知道了。他們說錢要他們管。我現在還沒考慮好,還沒同意。我外面還欠著人錢,我要還人錢。錢被她拿走了,我在借我錢的朋友面前沒臉做人。”
我著急了,我說:“你不能同意他們。這事太重要了。明天我和曉功上來一趟,我們幫你處理這事。”
我姐說:“他們想要這筆錢,我很為難。”
我說:“你這次要糊涂了,姐你這輩子就只能被他們踩著過了。”
6
我不敢把我姐面臨的問題告訴我媽。我怕我媽動火罵我姐窩囊透頂。我姐當年可是我爸媽的驕傲啊。
我姐當年在星光廠是被千百工人、家屬仰視,被稱作才女的。那年高考,全廠參加的學生有五十多個。考上本科的只有七個人。而我姐是最高分,按高考分,她本來是可能到省外讀重點大學的,但因為家里窮,嫌往返的路費貴,只好選擇了一所省里最有名的大學。我姐本來就漂亮,成了大學生后,假期回到星光廠,惹得廠里的男人、女人都贊嘆議論。廠領導都找借口來我們家聊天。他們套近乎是為了打探我姐大學畢業會不會回桃城,我姐在大學里有沒有處男朋友。如果可能就先托媒來提親。我姐是我們家的驕傲。我姐比較懂事,性格溫柔,還很會理解人關心人。我爸我媽,在我姐畢業之前,是打算招婿入贅把姐留在家里的。因為不管我能不能考上大學,我爸我媽都不會考慮把大大咧咧,喜歡和男孩子玩耍,敢攀樹掏鳥窩,能下水抓泥鰍、黃鱔,敢和男孩打架的我留在身邊。在他們看來,我伺候他們不會省心。意外的是,我姐畢業那年,有了男朋友,就是后來成為我姐夫的崔云林。他父親母親都是國家干部,父親還是政府要害部門的一位正處級領導。我姐的工作、家庭順風順水。
她的公公婆婆來過我們家,是坐著黑色的轎車來的。那車比我們廠廠長的車還高檔,引得上百的工友和孩子們來觀看。
因為我姐在省城有可靠的關系,星光廠的工友患重病在省城要到大醫院做手術,或是個別家境好的人家,要把孩子送到省城讀中學,都是去找我姐幫忙。廠里的人都說,我姐太好了,雖然是大學生是省城的人了,但沒有一點架子,幫了忙不說,還請吃飯。
很多年時間里,總有人在我爸我媽和我面前說我姐的好。不過,天有不測風云。從我姐他們掏光了家庭買了別墅之后,我姐夫和我姐經濟上的底氣不足了,加上崔倩又把別墅的產權百分之一百弄成了他們的。他們由從屬地位,好像一下變成了我姐家的主人。我姐夫說都不怎么管用了。我一向寵崔倩的姐夫與崔倩兩口子也矛盾不斷了,因為不狠心搶回自己的利益,姐夫長期的憂郁痛苦,不到一年就幾種病疊加在他身上,一年前檢查出直腸癌,做了手術,但沒扼制住病情。
在姐夫住院那一年,他的女兒女婿,對他根本不管不顧,沒守護他,沒給他送過飯。我姐夫已經不能下地,必須我姐守在身邊伺候了,兩個不孝之人閑在家里,還是麻木到不買菜不做飯,打電話到醫院罵罵咧咧,說他們餓了,讓我姐趕快滾回家做飯給他們吃。
我姐就軟弱到那種地步,對女兒的要求竟然還言聽計從,把我姐夫托給鄰床的家屬照顧,六七站路忙不迭地趕回家給寄生蟲煮飯吃。
我姐憤憤不平講這件事給我聽,我罵了我姐,我說:“你活該,你累死了,看你女兒會不會為你淌一滴眼淚。”
我心疼我姐,可是,在我眼里,我姐就是個悲劇人物。我媽說,我姐是最善良的人。可是,我卻認為,在這個社會上,善良也是要有原則的,被無恥之徒利用了你的善良就是愚蠢的可悲的。
7
我把要煮要炒的菜洗好切好,把米淘好用電飯煲煮著。見我媽還在前院的竹子下的光斑中半躺著曬太陽,眼瞇成一條細縫,我也看不出睡著沒有。我躡手躡腳從臥室里拿了條小毛毯,輕輕蓋在我媽的身上腿上,然后從案板上拿了手機,到了樓后面的雞舍邊,給曉功撥電話。曉功大我兩歲。不過,男人要晚五年才能退休,所以,我都退休兩年了。他還得繼續在講臺上堅持幾年。
我打了曉功的電話沒人接。過了五六分鐘他打電話回來了。他說:“我在上課。”
我說:“我知道你在上課。你知道的,不是急事我不會打你的電話。”
我把我姐的事講了。然后說:“我不管你忙不忙,好不好請假。明天我倆得一早去省城。幫我姐拿到撫恤金,表面上是幫我姐。實際上也是在幫我們自己。作妖的崔倩,比以前還心狠手辣。是要把我姐整得更服帖好更殘酷地敲骨吸髓啊。我預感我姐很快就無法和他們過下去。我姐的房都被崔倩騙去了。她要離開崔倩,唯一的出路就是來投靠我們啊。她來了,吃住我們擔著無所謂。但要沒有那筆撫恤金,要是患重病,可就有大麻煩了。”
曉功說:“待會我就找校長請假。早點說,校長好安排別的老師接我的課。”
我說:“現在通知了,就這意思。不然,我等你回來才告訴你。喂,你說我們這次去能不能幫上我姐的大忙?”
“說不清。船到橋頭自然直。去了再說。有個事我差點忘了。你現在就告訴你姐,把家里有人可能搞鬼的事先與程云林的單位財務室打個招呼。我就擔心崔倩他們狗急跳墻,收買了財務人員,把錢騙走。”
“這話有用。我一會就與我姐聯系。”我說:“那是八萬多塊錢。人家雇兇殺人的心都會有。更別說是買通關系了。”
8
陽光明晃晃地照進屋里來了。寒氣退盡,有一種暖意。我站在灶臺前,正在考慮發短信還是打電話給我姐合適,我聽見門外傳來我媽喊“瑤瑤”“瑤瑤!”,我以為是我媽神經錯亂了,忙跑到門口張望。我媽身上的毯子蓋得好好的。我媽睡沉了,眼皮合攏,臉色紅紅的,鼻子翕動著,嘴唇也在微動。我媽是夢到我姐了,她的夢里喚她大女兒。
想著姐我心里發酸。
發短信給姐,我擔心我姐在忙著做飯她自己不一定能看見,她那混蛋女兒反而先看到,弄不好就成了打草驚蛇,我們要做的事做不了,或者說做也晚了。崔倩搶先下手,事情更難辦了。雖然在電話里我已經很嚴肅地提醒我姐了,萬不能被崔倩逼著去我姐夫的單位。假如崔倩手段高明,在情急之下,硬逼著我姐跟她去領錢,我是很懷疑在關鍵時候我姐沒有勇氣揭穿自己女兒搶劫她撫恤金犯法行為。
發短信危險性大,只能打電話。打電話又是清楚會不會被崔倩發現,或是我姐不夠機敏,讓我們的電話內容被偷聽了去。我想了好一陣,只好采用不太會引起人注意的點式撥號法:讓對方的電話只響一聲,馬上掛斷電話。過三四分鐘,再這樣重復撥打。打了一共五次,我就等著我姐把電話打回來。如果她沒回電話。我就只有在中午一點多午睡時試試看了。那會我姐該在她臥室里睡著。應該是安全的。
我姐發現我撥電話了。但她的環境不安全,沒撥回來。我看到的是一條短信:中午飯后一點我打給你。
9
我在電磁爐上炒菜,水汽油汽升騰起來,往窗臺上面跑出去。鏟鍋里的菜時,無意間抬起頭,映入了眼簾的是很美的風景。
我們家的廚房挨前院這邊。這邊是最開闊的。緊鄰我們家小樓的四五塊地,種著好幾種蔬菜,除了冬季長不好,或者種了也當不成菜吃的。能種的我都種了一些。都不多,但好像能想到的都有。當然,主要的是這一季最受歡迎的白蘿卜、包心大白菜、青菜、菠菜、以及蒜苗、小蔥之類。我們小樓周邊的菜地分布有點散,面積卻不算小,拿攏應該在五六畝,包產到戶分責任田時,這些還是荒沙灘,菜地是后來才形成的。在菜地邊,稍高的地方,筑了一米多深三米寬的蓄水池。加根水管,便攜式抽水機就把百多米外萬竹河里的水抽來了。澆菜的水,澆更遠處小麥的水,就從水池里引過去。菜地外是粉綠的小麥地。小麥的粉綠上是河邊一叢接一叢葉子依然綠深沉的竹子。萬竹河村,在竹縫中看不全,只是一塊一塊黃的色白的色還有的樓是灰的色。看不全,但幾個竹的縫都是斑駁的顏色,一個很漂亮的村子就在腦子里拼出來了。
萬竹河村的后面就是山了。那山不算高。但有好幾層錯落有致。要是天藍得好,空氣也特干凈,陽光又很明媚,村后的山的模樣就優美得爽眼,一層疊一層的山邊線變化起伏,把山勾勒得無比的神奇。要是在傍晚,在山巒上再鍍一抹金暉,令人陶醉。
我們家是為了能呼吸清新的空氣而租了萬竹河邊的土地房子搬到這來生活的。這兒離城也就七八里地。交通也方便。我們家漸漸喜歡上這里的田地和風景了,沒有了搬回城去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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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在鄉野里,我覺得比住洋房開心。
我還記得我姐說,他們無法要回房子的產權,是她最傷心最悲痛的一天。他們徹底看清了女兒是什么樣的人,徹底看清了她的陰險、貪婪和狠毒,看清了她是如何恩將仇報,要把生她養她愛她寵她的父母逼上絕路。
姐夫和姐很想脫離魔爪,搬出去自己過。可姐夫年歲大了,已經是一個因病提前退休無職無權朋友見了都要退避三舍的小老頭。自己的房子沒了,存款也沒了。退休工資不多,每個月卻還不得不吃上千塊無法報銷的特種藥的老頭。手里沒錢,也借不到錢。沒有能力買房,租房都有些困難。只能忍著氣與崔倩他們在一塊茍延殘喘地過一天是一天。
因為壓抑、傷感、高血壓、糖尿病帶來的綜合征隨時折磨姐夫。沒想到最終要了他命的是腸癌。我聽說,腸癌的成因多半都是壓抑和心情不好。
為了住院治病,我姐到處借錢,誰都知道我姐沒有償還能力了,多數人不借,借的也借得不多,就三千五千。我姐急得沒辦法,只好跑回桃城找我們家借錢。我問住院要多少,她有多少。我姐流著淚說,要多少醫藥費她不知道,她手里只有四萬多。僅憑這點錢,可能住一個月都不夠。我媽要把她退休后攢了二十年才攢下的三萬塊養老錢給我姐,我姐哭著說,她不要,她日子好過時,就沒有孝敬媽,要媽的錢,她不是人。
我也不同意媽把養老錢給姐。媽八十幾的人了,說病就病。沒錢就是沒命啊。我和曉功統一意見后,把存折上的兩萬多塊錢取了給我姐帶走。送我姐上車時,曉功對我姐說:“我原以為養女兒是福,心好孝順。現在才真正知道都一樣。女兒狠起來,也讓人心顫心寒。姐你太難了,我們還會想辦法幫你的。”
11
曉功快退休了,沒當班主任。四點多就回家來了。
吃了晚飯,我媽說:“你們要散步就去吧。我把飯桌收了,就把菜葉剁了喂雞。豬食我煮著,等你們回來就可以舀去喂了。”
我說:“媽一起走吧。家里的事,我回來收拾。”
我媽說:“你做飯那會,我走過了。不走了。”
12
我披了件毛衣和曉功沿著菜地間彎曲的小路朝河邊的方向走。
橘黃的太陽還在西邊懸得老高。又稠又黃的逆光里山巒和樹木是模糊的一片黑,而東邊鋪向遠處的綠的草、蔬菜和蠶豆、小麥,以及更遠處河邊竹叢,都成了陽光的黃。曉功的神情有點凝重,帶著一些憂郁。我知道他是為我姐的事鬧心。他耳畔一綹被霞光映得特別白的頭發讓我的心像被錐刺似的痛了一下。我禁不住抬手輕輕摸了一下他長了老人斑有了不少皺紋的臉。他有點意外地看了看我。我說:“他們能得逞嗎?”
曉功嘆口氣說:“撫恤金的事,本來就不是事。錢本來就是你姐的。如果你姐硬氣一點,逆子敢打撫恤金的主意嗎?”
“你說的我都知道。如果我姐別一味地善良別一味地忍讓,崔倩和張小陽就不會被寵成吃人不吐骨的狼,他們就不會上當受騙弄得存款沒了房子沒了。我姐夫落得個憂郁成疾絕望而亡,我姐到現在過得是寄人籬下,暗無天日。我姐的悲慘和痛苦,我比你更了解。我只想知道,明天我們去省城,怎么才能幫到我姐。”
曉功好像沒想好轍,他摸出煙,點上吸了幾口,說:“我說你打過你姐夫單位財務室的電話。什么情況?后來打通了嗎?”
“112查來的號碼可能是很多年前的,早就廢了。沒響,連忙音也沒有。我還不好問我姐,不好解釋呀。沒法打電話,我沒法知道我姐的撫恤金有沒有被崔倩先下手搶走。”
曉功說:“如果明天我們見了你姐,撫恤金還在單位,事情就簡單了。我們陪你姐去領了錢,轉她卡上就完事。我動員她和我們一起回桃城,讓她逃離那個魔窟。為了防止你姐收拾她的東西,見了豆豆又心軟改變主意。索性她的生活用品,一樣都不拿了。到了我們家要什么買什么。也花不了幾個錢。”
我拽了一根草,把最嫩那小段放進嘴里嚼了嚼,說:“你說的和我想的基本一致。最難的就是我姐離不開豆豆。豆豆六個月斷奶就跟我姐睡,該母親做的一切,都是我姐做。她比親娘還親,豆豆對她也比對她親娘還好。”
“如果你姐為了豆豆寧肯以狼為伴,讓你姐后半生與我們一起過就只是我們的一廂情愿。坑害你姐的兩個人渣、吸血鬼,一分錢不掙,靠吸別人的血度日那么多年了,他們怕也窮得海風吹屁股了。你姐要不領我們的情,寧愿當奴隸也還要繼續與他們一起生活,我覺得我們就沒有必要為你姐的撫恤金瞎操心了。”
我覺得曉功的話硌耳,把嘴里的那截草吐了,把碎在嘴里的渣也吐出來,站到了他前面,瞅著他不滿地說:“是不是你想在退休之前再評個先進教師,我讓你請假你不高興了。那可是八萬多塊錢。過來這一年,我姐兩頭操心,身心疲憊,人都走形了,神情都呆了。她神智都不清,別說跟人斗了,就是正常辦事可能都要出問題,娘家人不幫他,哪還有人幫得了她。”
曉功側過臉,把那口煙吐出去,這才轉過臉,他也沒生氣,很是自以為是地說:“你姐那性格,我真不好說什么了。只要她不肯來桃城和我們一起生活,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哪怕崔倩把她踩在地下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她還是把崔倩當她女兒。舍不下豆豆,那只不過是借口。你好好想想看,豆豆沒有她,還有爹和媽。她要和豆豆在一起她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當牛做馬,最壞的情況是和你姐夫一樣命都難長。如果我們無法說服你姐回桃城養老,在她心里到底是誰更重一些你能不清楚。只要你姐不回桃城,那筆撫恤金,無論是你姐領到了,還是他們領到了,結果都一樣,他們要那錢,不管是對你姐強逼還是哄騙,你姐都是會把錢給他們的。我這樣說,你承不承認?”
曉功的分析我不服都不行。我說:“要是我姐很清醒,這次就跟我們回來呢?”
“那當然是帶著撫恤金回來。畢竟你姐有這筆錢,會更自信,等我也退休了,我們帶著媽出去旅游,你姐請我們吃頓旅游地的特色餐,我們才會吃得開心啊。”
我說:“我倒真想我們姐妹能帶我媽出去旅游。只是我媽八十了。我姐要不能回來,我媽就出不去了。”
曉功說:“明天,我們去見你姐,盡可能疏導她。盡一切可能讓她吸取教訓,看清她的處境和可能出現的可怕后果,爭取她和我們一起回來。如果她還是以舍不下豆豆為說辭,要繼續現在這種生活。我們就無能為力了。”
我說:“你說的我能理解。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是拯救我姐。她現在的生活再持久下去,怕她活不了太久啊!”
13
第二天,曉功開著我們的車在三個小時后到了省城。在途中,我和曉功商量好了。這次我們的目的和行動沒必要遮遮掩掩。無論撫恤金的事結果如何,無論我姐會不會跟我們回桃城和我們一起生活,我們都要讓崔倩和張小陽知道,有我們在我姐是有靠山的,我姐不是他們想怎么欺負就欺負的。我們是理直氣壯地要幫我姐拿到撫恤金,并且要告訴他們,我們就是要我姐跟我們走,我姐要和我們一起生活,再也不過寄人籬下的生活了。
14
我和曉功是在街上吃了中午飯才去她們住的別墅的。那時候,我姐剛洗了碗筷,正在衛生間里洗豆豆的衣服鞋襪。她來開門時雙手還沾滿了洗衣液的泡沫。對我們沒提前告訴她到這來,她很吃驚,顯得慌亂,比了個手勢,讓我們別出聲,好像準備帶我們離開別墅到外面再說話。我說:“怕什么。我處理事,就要當你女兒的面。沒必要偷偷摸摸。姐,你告訴我,撫恤金現在是還在單位財務室,還是被你女兒領了?”
我姐愣了一下,有點尷尬地說:“就在昨天下午,崔倩逼著我跟她去了她爸的單位。我沒辦法。她再有不是,也是我女兒。”
我太失望了,搖搖頭真的懶得說話了。我覺得從昨天上午到現在,我和曉功所有的思考、謀劃,所有的擔心和顧慮,好像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看起來,我們為了讓她有一個像我們一樣自由、舒適、安穩、幸福的余生,是不可能了。撫恤金可是最后一筆能讓她伸直腰做人的依仗,她不是不懂,但居然不聽我話,放棄了。
曉功說:“撫恤金拿了多少出來還賬?給了你多少?”
我姐說:“我要錢還賬,他們不肯給。她們拿去還信用卡了。不還他們就成失信人員,以后再出去玩就飛機都坐不了。”
我真的很生氣,說:“撫恤金的事,我們想管也管不了也沒用了。媽覺得你在這太可憐,心疼你。我們家已經給你安排了臥房,媽要我們把你接回去。從今往后就和我們一起生活。你要同意和我們走,今后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準備一下,我們就走。崔倩我會明三白四告訴她你離開她的理由。你不是她的奴隸,她沒資格阻攔你回家。”
我姐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思考了足足五六分鐘,最后還是令我們失望地搖了搖頭。
15
我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我媽聽我講罷經歷的事,搖頭嘆息,對我說:“你說你姐不肯回來是糊涂。其實她沒糊涂。她不肯回家來和我們一起過日子。在我看來,是兩個原因,崔倩雖然三十歲的人了,可是到現在還是不會做飯洗衣管孩子,你姐夫去那邊一年了,你姐也走了的話,她和她的孩子怎么個活法,會活成啥樣?你姐走了,她什么也不會,她男人能容忍她?說不定挨打挨罵都是輕的,搞不好,她騙走的財產,要被她男人又從她手里騙走。我能想到這些,你姐能想不到?還有一條,你姐是嫁了當官的人家,多少年了,過的是養尊處優的日子,哪怕就在你們面前一直都是有優越感的。哪怕是淪落到現在的叫人憐憫的地步,在她看來,讓她回來和我們一起過日子,她還是以為我們是可憐她,她的自尊心接受不了。其實,我們是心疼她,可惜她看不出來。”
16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和我姐的聯系少了很多。因為我們覺得我姐對我們不夠信任,心理上有隔閡。兩年后,我們家搬回了城里。我兒子在春節帶了女朋友回來。女朋友與我兒子是一家公司的白領,學歷也是本科。我媽、曉功和我對兒子的女朋友很滿意。按我兒子和女友的約定,今年秋天他們就回來領證舉辦婚禮。
誰也沒想到,就在我兒子帶著女朋友回杭州上班的第三天晚上,我媽靜悄悄地在自己的床上走了。我媽去得沒有痛苦,按民間說法叫善終。我和曉功認為我媽是因為唯一的孫子有了女朋友,婚期也確定了太高興太滿足才走。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在清理我媽的東西時,我發現我媽在去世的那天晚上,和我姐通過好幾次電話,這個異常,我看了手機上的信息才幡然醒悟我媽是因為受了強烈刺激引發某種潛伏的疾病而去世的。那條短信告訴我,我姐更悲慘了——崔倩從父母手里騙去的別墅,又被張小陽騙到了手里,張小陽逼崔倩把婚離了,把崔倩和我姐攆出了別墅。崔倩找了個男人當飯票。該上小學的豆豆沒能上學,也沒人要跟著我姐。我姐最后一句話是,媽,我后悔,但什么都晚了。
我為我姐發急,撥我姐的電話,電話關機了。以后幾天都打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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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曉功開車到省城去尋找過我姐,花十多天時間,走了不少地方,但一無所獲。在我們回桃城的前一天,我們去一家小餐館吃飯,在一條全是老房子的巷道里,竟然巧遇了頭發凌亂、面容消瘦、臉色蠟黃、目光呆滯的崔倩。她看到了我和曉功,慌亂地埋著頭想從我們面前溜過去。我恨她,但是她都落難如此了,那種恨就在一刻間好像不存在了。
我攔住了她。她也沒吃飯。我叫她和我們一起吃,她居然欣喜地點頭。吃飯時,她的吃相讓我吃驚。很肥的紅燒肉一口氣吃了好幾塊。全然不顧我們是怎么看待她的。她也不知道我姐和豆豆在哪兒。她悔恨交加地說,她也舍不得豆豆。但她什么也不會,她養不活豆豆,她要活命只有靠男人,帶著豆豆沒有男人會要她。
我問她她騙來的別墅怎么會被張小陽騙過去。她說,她和張小陽多年窩在家的理由就是在網上搞策劃、炒股、炒基金,錢沒炒到,虧的卻不少。最近更是什么錢也賺不到。張小陽都嫌棄她不會賺錢也不會做事是個沒用的女人。張小陽逼她搞電信詐騙,工具和方法都是他教唆她,他自己卻不參與,只是把她當槍使,她詐騙了別人,她也被別人騙,也沒整到錢。后來她犯罪的把柄都攥在張小陽手里,張小陽逼她把別墅過戶給他一個人,否則就要雇人舉報她,讓她去坐牢。她這時才知道,最狠的人,不是她,是張小陽。張小陽到她家的全部目的就是為了錢。她不想坐牢,只能答應張小陽的條件,寫了字據,并且和張小陽去了房管所,把別墅過戶成了張小陽一個人的,張小陽把別墅賣了一大筆錢就跑得沒影沒蹤了。
我說:“你和男人姘著,不管你飯?”
她猛地搖頭,說:“我找的老男人像有錢實際是窮鬼。想睡我,都不肯下館子。買菜要在租的屋里蹺著腿等著我做好飯伺候。我哪有本事伺候別人,罵了他老雜種就跑了。這些天,我也在找我媽在找我的豆豆。姨媽,我現在真的后悔了,我過去做了太多的惡,是被老天懲罰了。我現在只有一個愿望,就是找到我媽見到我女兒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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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曉功都不忍心讓崔倩在省城流浪。我們把她帶回了桃城,安排在我們的小農場里和我們一起生活。我燒水讓她洗了澡,讓她穿上干凈衣服。我發現她精神了還是很漂亮的,我對她說:“你想和姨媽一起生活,就必須掙錢養活自己。還要懶你就走你的吧,繼續流浪去。”
崔倩咬了咬嘴唇,說:“我一定改造自己,再也不敢懶了。我會掙錢的,不會的我一定學,再難也學。我就要和姨媽在一起,只有在這兒,我才可能見到我媽和豆豆,他們在外面無法生存了,就會回來這兒的,我知道一定是這樣。”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