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桃花開

1

寒冬時節，熱壩元謀正經歷著百年不遇的低溫天氣。刺骨的寒風如刀子般刮在臉上，讓人隱隱作痛。春天寨村的人們，大都窩在家中不愿出來走動，就連村頭的那一棵老歪桃樹，也依舊孤零零地靠在木依老爹家的圍墻上，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一般。

沒有人知道這棵老歪桃樹年齡。聽村里的老一輩人講，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它就是這個樣子，幾十年如一日，不死不滅，也不見長高。因為樹齡久遠，又命長，村里人沒人敢砍，沒人敢滅。

“短命死的，你倒是抓緊點！”木依老爹努力地睜開雙眼，朝著屋里喊了一聲。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接著嗓管頭蠕動了幾下，“呸”的一聲，一口濃痰飛進了火塘里，嗶剝作響，接著又是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大黃狗躺在火塘邊上，聽見咳嗽聲響，一咕嚕翻站了起來，兩只眼睛瞪得像牛卵子一樣大，直溜溜地盯著木依老爹那被雜亂胡須遮住的干癟的嘴，可還是晚了一步，只好夾著尾巴失望地走開了。

“你等不得就先走著，催什么催！”木依打開房門，一只手拿著圓鏡，另一只手不停地梳理他頭上那幾根亂發，很不高興地朝他老爹吼了一聲。梳理完畢，又把鏡子對準后背，轉過臉反復查看，可鏡子里的西裝仍舊是皺巴巴的。他伸手扯了扯衣角。

“哎，這個短命死的，你照死照活還不是那個鬼樣子，能照出朵花來我就不信。”木依老爹把大煙斗朝火塘邊敲了敲，嘴里嘟嘟囔囔，索性站起身，走出大門去了。

這一天是臘月二十三，是春天寨村長老陳家大兒子娶媳婦的好日子。

“老表，你們來啦！里面坐，里面坐。”陳家老兩口站在大門口迎客，見木依老爹踉踉蹌蹌地走來，隔老遠就朝他打招呼，邊說邊遞上一支黑把的“紅塔山”。木依老爹接過煙，夾在耳朵背后，客氣了幾句便進門去了。

2

席面還沒開始。只見陳家房門上、窗子上到處貼滿了大紅的“喜”字，院子東面圍墻邊上四五口大鐵鍋一字排開，頗有氣勢。臨時用石頭搭建的灶膛里，翻滾的火苗直往外竄，早到的客人三三兩兩圍坐在灶膛周圍拉著家常。

“木依來了！”蹲在墻角落里洗碗的拉古媳婦臉一紅，接著向其他幾個一同幫忙洗碗的婦女小聲說了一句。說完反手把厚厚的上衣往下扯了扯，試圖去遮擋她露在外面的屁股溝子。幾個婦女一聽木依來了，便都齊刷刷地將頭轉回來看了木依一眼，你戳戳我，我戳戳你，一陣嘟嘟囔囔的“議論”之后，蒙著嘴各自嬉笑。

“木依老表，今天這種好時候，怕是要好好地唱上幾調呢。”拉古媳婦端著一籮筐碗笑瞇瞇地走過來搭話，到了木依面前，故意一腳踩在他擦得油亮的大頭黑皮鞋上。這皮鞋經她這一踩，大頭鞋尖立刻凹了下去，半天不見復原。眾人見這情景，哈哈地笑開了。

“大白天的，要唱也至少要等我三碗酒下肚之后啊。”木依一邊回話，一邊心疼地修復著他的大頭皮鞋。拉古抱著一捆柴火從門外進來，正好聽見他們的對話，看到眾人嬉笑，習慣性地瞪了木依一眼，又瞪了自己媳婦一眼，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這個老毛驢，還三碗呢，兩碗你都要跌跌爬爬，窩屎找不著茅廁。”拉古再次瞪了木依一眼，一股鬼火綠瑩瑩地從天靈蓋冒了出來。

“要不你現在就整一調給我們聽聽，等會兒醉癱在桌子底下，還整得成哪樣？”一旁幫忙切菜的陳彩娥冒了一句。

“你怕是沒得什么好調子嘍。”

“不要這種說，看他今天穿得漂生生的，油光水滑，肯定是有準備的！”

……

院子里幾個婦女你一句我一句地搶著說。聽到“西裝革履、油光水滑”幾個字，眾人又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了木依。

“咦，真是小瞧人，山歌就是個篾圈圈，老表我現說現侃現來編，唱個山歌何消準備？”木依有些生氣地說道。

“么你唱嘛！”“老表你就哼兩聲嘛”“哼嘛！”幾個婦女七嘴八舌地起哄。

“唱就唱，哪個怕哪個！”木依走到桌旁，倒上一碗茶像牛一樣咕嚕咕嚕吃個干凈。

“要唱就快點，莫耽擱時間！”陳彩娥放下了手中的菜刀，雙手在腰前的大圍腰布上揩了兩把，索性搬條板凳坐在了木依前面。幾個洗碗的婦女也放下手中的活計，小跑地趕到了木依跟前，眾人也都圍了過去湊熱鬧。

“嗯——”

木依試了試嗓子，把全身真氣提到了肚臍眼：“小小酒杯圓溜溜，晚上領你去捉泥鰍……”

剛唱了頭兩句，眾人都靜靜地尋思著看他如何編唱下去，可他偏偏此時停了下來，又倒了一碗茶水一頓牛飲。

“咦！就才有這兩句，沒了？”拉古媳婦有些失望。

“等我先喝碗水。”木依臉色通紅，太陽穴上鼓起幾條大筋，豌豆大的汗水頓時從臉頰滾落下來。

“這個老毛驢，他會唱哪樣？平時吼五吼六，關鍵時候就拉稀……”陳彩娥家男人二愣子轉了轉頭頂上的癟氈帽，拍拍屁股轉身進了堂屋。拉古見狀，也跟著進了堂屋。

“老表，你趕緊唱嘛！”拉古媳婦扯了扯衣角。

“好好好，重新來，重新來。”木依目送拉古進了堂屋，又看了拉古媳婦一眼。

“小小酒杯圓溜溜，晚上帶你去捉泥鰍。”木依停頓了一下，朝堂屋的方向望了一眼，鉚足勁吼了出來：

“家中老倌你安撫好，不見不散麥地頭。”這后兩句表面上用勁十足，但聲音卻不是很大，站在后排的人幾乎聽不清。

“咦，這個背時砍腦殼的。”陳彩娥站起身來，拉著拉古媳婦，捂著紅撲撲的臉擠出了人群。

“咋個說的，麥地里邊捉泥鰍，你咋不說在麥地里邊捉螞蚱？大冷的天，你就在毛驢圈里頭自己捉弄得了。”人群中不知誰冒了一句。眾人聽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木依老爹本來一個人靠在堂屋門前閉目抽旱煙，見眾人對兒子指指點點，終于臉上掛不住了，踉踉蹌蹌地擠進人群，提起大煙鍋指著木依腦袋：“你這個短命死的，真是羞辱了先人。你給認得害臊？一天到晚不干正事，要有那個精力，你出去打打工，也不至于……”木依老爹本想再罵幾句，誰知又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3

話說這春天寨，多數青壯年勞動力都外出打工去了，平日留在村里的，也都是些老弱婦孺，有條件的人家夫妻一起外出，幾年下來也還掙到了不少錢，回村子里陸陸續續蓋起了磚房。但也有部分人家由于有老人和孩子要照顧，就只能出去一個，另一個在家照顧老小。拉古家就是這種情況——拉古外出打工，留媳婦一人在家。這一出去，錢是掙了點，可苦惱的是他這次回來，也聽到了一些有關自己媳婦和木依的風言風語。

當初出去打工時，他就料到把媳婦一個人留在家中多少有點不妥：木依這個老毛驢，三十老幾的人了，還沒有討媳婦。所以在走之前還特意籌劃一番，打算把木依一起約出去找活干。木依老爹雖上了年紀，平時也就是放牧兩條大黃牛，還有十幾只山羊，這點活計，他一個人完全應付得來。他也同意木依和拉古一起出去找活計做。哪知木依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竟然當面拒絕了拉古的好意。

改變一下家庭經濟條件，抓緊給兒子討個媳婦回來以繼自家香火——這是木依老爹近幾年老揪心的一件事，可偏偏木依這個短命死的就是不他的聽話。想當年，木依老爹也當過村長，是村里的一把手，說起家庭條件，雖算不上大家大業，但在春天寨這個五十多戶人家的村子里也屬中上水平。

木依七歲那年，正值秋天，眼看圍墻外的老歪桃樹上掛滿了桃子，木依嘴饞，硬是嚷著要吃樹上的桃子，木依母親拗不過他，就爬樹上給兒子摘桃。誰料想，一陣風過來，吹斷了桃樹丫枝，木依母親就這樣活生生地從樹上掉下來，砸在樹下的大石板上。

頭先著地，血流不止。

等木依老爹放牛回來，人已經奄奄一息。木依老爹將兒子打得半死。

后來村里老輩人都說，這棵桃樹結的桃子摘不得，摘了要出人命。從那之后，再沒人敢上樹摘桃子。木依老爹也沒有再娶，一心只想把這根獨苗養大。每當木依不太聽管教時，他便會在歪桃樹腳點幾炷清香，焚幾張草紙，嘴里不停地喊著木依母親的名字……

說來也怪，木依這孩子越大越不聽話，十二歲的時候躲在羊圈樓上偷偷抽煙，煙頭把圈樓上的稻草點燃，火光沖天，整個羊圈燒得只剩幾個石頭，羊燒得跳起八丈高，滿村子跑，幸好人沒事。

眼看快要初中畢業，木依老爹還想著兒子若是能考上個好學校，他將在家中擺上幾桌，邀請親朋好友來吃酒，一來，這個村還沒出過文化人，他好在村里其他人面前揚眉吐氣一把。二來也借此沖沖喜，讓這個家添點好運氣。可木依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就是不按照他的想法走，升學考試那天，他竟然缺考，人不知跑哪玩去了……

4

拉古從心底里就痛恨木依，這倒不是嫌棄他什么，只是覺得這龜孫子就不是個好人，他整天晚飯后有事無事就在村子里亂吼亂叫，村頭吼到村尾，村尾吼到村頭，盡唱一些逗人的調子，惹得村子里面的狗咬叫聲不斷。村里這些小媳婦偏偏喜歡聽他唱，一聽見木依唱調子就說要去這家打毛線，要去那家縫鞋子……反正就是變著法地不在家。好幾家的男人也都多多少少懷疑過自己的媳婦和木依這個老毛驢有一腿，但又偏偏都沒有證據。

更令拉古鬼火的是當年他去山梁子村討媳婦的事。當時他和木依關系還很好，他們是從小一張床上睡長大的。所以拉古就請他幫忙一起去迎親。哪知“搶婚”時，眾人亂作一團，這龜孫子竟憑借自己壯實的身體，把其他幾個一起去迎親的小伙子都撞了靠邊站，他自己沖上去一把就把新媳婦抱起來，反手甩在背上就跑，迎親隊伍拼死命地追也追不上。

本來出門前村里的老長輩們就反復交代，要太陽落山新娘才能進家門。這倒好，他背著新媳婦一路小跑，等拉古這個新郎官和迎親隊伍返回家時，木依早已到家，茶水都干了三大碗了，太陽還是老高。

在拉古的心里，自從媳婦討回來，她和木依的關系也似乎是不清不楚的，這讓拉古心里很不好受。平日里見媳婦點燈費油地給自己縫鞋子，可就是不見她拿出來穿，三五天過后，這鞋子竟然穿在了木依的那雙臭腳上。他斷定，是媳婦把鞋給了木依，因為木依一個光棍漢，不可能自己縫鞋子。

從此，拉古心里始終有個解不開的疙瘩，但礙于家丑不可外揚，只有忍氣吞聲。

5

轉眼又是二三月間，春天寨村后頭的山坡上，綠意盎然，村里人又開始忙碌了起來。因為忙完田地里的活，他們又要離家外出打工了。

“木依就是個老毛驢，整天就是東戳西戳的。”春天寨半數以上將要外出打工的男人都這樣說說他，始終對他不放心。可說起來，村里的孩子倒還挺喜歡他。不上課時，都喜歡圍在村頭的那棵歪脖子桃樹下聽他唱調子，每到孩子們的掌聲比較熱烈的時候，他立即從衣兜里掏出一把糖，撒在樹底下的大石板上，幾個孩子便一窩蜂地沖上去，屁股翹天地搶糖吃。

“毛驢叔，你什么時候討媳婦？”經常會有大一點的孩子問起他。每到這個時候，木依總是沉默半天，抬頭望著通往山梁子村的那條斜坡路。

“當初山上桃花林，小哥唱調妹來應。哪知妹心竟如此，背信棄義嫁他人。”木依坐在老歪桃樹下的大石板上，放聲高唱著這首他自己編的調子。

拉古媳婦正在屋里給拉古收拾外出打工的衣物行李，聽到木依的歌聲，抬頭向屋外瞟了一眼。

“咦，這個老毛驢！”拉古望了一眼媳婦，接著說：“我不在家，你倒是要離這個老毛驢遠一點。他成天村頭騷到村尾，不成樣子，遲早要出事。”拉古媳婦紅著臉，“嗯”了一聲，繼續收拾行李。

這天晚上，拉古外出打工去了，她照料老人孩子睡下后，自己也早早地上床躺下，可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她想起了村長老陳家辦喜事那天，自己故意踩了木依一腳，整得他在眾人面前很下不來臺。但幾分鐘之后，她又馬上改變了自己的想法：也只有這樣讓他當眾出丑，才可以在自己家男人面前表明立場，以此和木依劃清界限。

命運天注定，半點不由人。拉古媳婦經常這樣想。可有時候，她又陷入深深的自責和愧疚之中。自從家中男人外出打工，家里的重活累活，都少不了木依老爹的幫忙。她知道，這是木依的安排，他為了避嫌，只有讓木依老爹去。隔三岔五，他也親自騎著摩托車到鄉鎮上買些孩子的口食，讓村里大一點的孩子和自己家娃兒分了吃。

這一夜，拉古媳婦徹底地失眠了。她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村子里的動靜。結婚時候買的大花枕頭，被她揉得像麻花似夾在了兩腿之間……她渴望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就可以聽到村口大歪桃樹下木依動情而火辣的調子，進而讓自己顯得有些滄桑的臉像火烤一樣的滾燙。

6

春風染綠了山崖，春天寨村后山的桃花林一片粉紅。寨中兩個中年人塵封已久的過往被風泛起層層漣漪。

木依十二歲那年，由于躲在圈樓抽煙把羊圈燒個精光，這鬼靈精料到又少不了要被木依老爹打個半死，索性趁亂拍拍屁股走人。一口氣跑到了山后邊的桃花林里躲了起來，一躲就是整晚，任村里人怎么叫喚就是不出聲。直到第二天上午，實在是餓得受不了，才從桃花林中鉆出來，跑去人家苞谷地掰苞谷燒了吃。

“你是哪村的，怎么沒見過你？”正當這鬼精靈吃得興起時，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

這不是別人，正是多年以后的拉古媳婦。而此時，她不過也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姑娘，正趕著羊群往深山里走。粉紅的臉蛋被風吹得開了裂，兩條大辮子一直拖到了腰間，身上斜挎著一個黑底紅花的小挎包，紅黃相間的外套底部，懸掛著一串串銀光閃閃的小鈴鐺，走起路來叮當作響。

“別管我哪村的，反正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在這就行了！”木依邊回答，邊啃著手里的苞谷棒子。

“我這里有吃的，給你。”姑娘說著，從挎包中拿出了一個大餅——這正是山里人常吃的蕎面粑粑。木依接過餅，心里有說不完的感激。兩人說笑著，跟在羊群后面，朝大山深處走去。

一餅之恩，讓這個鬼靈精怪的孩子從此有了無限的牽掛。他上學讀書時，也會經常想起那個斜挎著包，走起路來叮叮當當的姑娘。初中三年，他甚至無數次地在假期里趕著牛羊偷偷地跑去和她一起放牧。

在彝山，唱山歌是每個孩子成長的必修課。歌聲綿延千里，響徹山谷。這一次，他們又聚在了一起，牛羊往山里一趕，兩人坐在樹蔭下，靜靜地聽著遠處傳來的山歌聲。

“你是讀書人，不應該聽人家唱這些亂七八糟的歌。”木依很認真地說著。

“我不一樣，我爹不讓我讀書了，讓我在家幫忙放羊，他說姑娘家讀太多書也沒用，還不如早點找個好人家”。

“好人家？什么樣的人家才叫好人家？”木依看著她。

“不知道，反正對我好的就行”。她壓低了聲音。

“我不讀書了，我跟你好，我一定會對你好的。”木依向他保證。

把牛羊趕回家中，這天晚上吃過飯，他們相約來到了山后的那片桃花林。花季般的年齡，這一夜，樸實善良的彝家姑娘把自己交給了給過她海誓山盟的他。

這一年，他十七歲。

她躺在他弱小的懷中，看著夜空中點點閃爍的星光，還有那片片落下的桃花瓣，她堅信，身邊的這個男人終將會給她過上好日子。兩個涉世未深，從小就生活在大山深處，整日以牛羊為伴，又都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年輕人，此刻正憧憬著他們未來美好的生活。

“妹是哥的小心肝，愛你一生心不變。哪天把你娶回去，酸甜苦辣一起擔。”木依學者其他年輕人的樣子，在她耳邊輕聲地唱著。聽到動情之處，她隨手將衣服上掛著的一串小鈴鐺扯了下來，塞到他的手中。

“結婚那天。我要你親自背我回家。”她雙眼渴望地看著他。

“我一定背你回家！”他緊緊地抱著她，伸手理了理她長長的頭發，堅定地回答。

學習生活的苦悶，逐漸使這個桀驁不羈的少年打消了對讀書成才的渴望。更主要的是，他每天都在想她，腦子里滿滿的都是他們在一起的美好記憶，以及在桃花林中不為人知的甜蜜。

拉古娶媳婦的消息，如晴天霹靂一般砸在了他的胸口。

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在村里人的眼光中，他是文化人，他的歸宿應該在城里，而不是在這鳥不拉屎的山旮旯。沒有人會在意他情緒的變化。他爽快地答應和拉古一起去接新娘子。在“搶”到她，把她背在背上一路小跑的瞬間，他多想問一問她為什么會突然間嫁給拉古。但他忍住了，他知道一切都為時已晚，可他仍慶興自己還能履行當初的承諾——她結婚時，他背她回家。

7

自從拉古結婚后，木依整個人都變了，他成天就在村里閑逛。他沒按照木依老爹的想法馬上娶妻生子。木依老爹心疼兒子，很多事都依著她。

轉眼就是十幾年，當年的年少輕狂早已不在，艱辛的皺紋悄悄爬上了他俊俏的額頭，山里人家大多結婚早，他成了春天寨村子里年齡最大的光棍漢。自從心里朝思暮想愛著的姑娘成了別人的媳婦，他的心就像死了一般。她嫁給了拉古，家事的操勞，也已讓這個曾經花一般的姑娘蒼老了不少。

雖住在同一個村，但十多年來，他從沒有和她正面講過一句話，更沒有任何逾越倫理道德的事。只是每當夜深人靜之時，他便要到村頭的老歪桃樹下坐到半夜，時不時吼上兩嗓子，借以發泄內心中無法言說的心酸。

“妹妹待我心不真，害我白等一晚深（上）。山盟海誓忘記掉，想你我胡子長到耳朵根。”調子聲一起，村里的狗接著又是一陣狂叫不止。

拉古媳婦哄著孩子睡覺，聽見歪桃樹下的歌聲，不禁雙眼一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想起了自己當時和木依在桃花林過了一夜，被父親知道后，給她打得半死，說她丟盡了家人臉面，硬是想著法要把她嫁出去，還放了話，嫁誰都行，就是木依這個二流子不可以。想他小小年紀，沒了娘，燒了房，缺少管教，將來指不定還要闖禍。想到這些，她忍不住拿起手機，用不規范的筆畫頭一次給木依發信息：

“這么多年了，你也該有個自己的家庭了，我知道你不出遠門是為了照顧我。可我都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我不想孩子受到傷害。木依哥，我記得你這份情，謝謝你一直守在我身邊……”

寫完，嘴角微微一笑，沉思了半天，便又把信息刪除了。

第二天清晨，早起的人們突然間發現，村頭那棵好多年不曾開花的老歪桃樹上掛滿了桃花，層層疊疊，花枝一直伸到了木依老爹家的院子里。

“這是我撿著的。”

“是我先看到的。”

樹下幾個孩子追逐著，正在爭搶一串小鈴鐺。陳彩娥扛著鋤頭，扭著屁股走過來和幾個早起的村民拉著閑話：“哎，你們聽說沒有，木依那個背時砍腦殼的打工去了，天不亮就聽見摩托車響。”

“打什么工，他老爹叫他出去說媳婦。”

……

拉古媳婦一聽，嘴角觸動了一下，忽然覺得內心空蕩蕩的……

木依似乎淡出了春天寨里人們的記憶，也沒有人會提起他，只是村里幾個男人都外出打工的小媳婦，半夜三更躺在床上，總是想再聽聽老歪桃樹下木依的“調子”，但這歌聲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