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基之上,農舍儼然。小樓如詩,大宇如畫。
雨露壩子,是一個面積不大且不太規則的小壩子,有一條鎮模河流過,書寫不出大河浩蕩的氣勢。跟平坦寬闊的南華壩子相比,顯得非常局促。雖然離南華不遠,但其文化特質已有天壤之別。不說別的,單道這一帶的民居建筑,就很有特色。
我曾經在大理的喜洲一帶,參觀過典型的白族民間建筑。洱海附近的白族建筑“四合五天井、三坊一照壁”的瓦房,堂、室、房、廂、廚、廄俱各分開,廚房和臥室常連在一起。對此,我印象頗深。后來,在劍川、永平、巍山的一些山區,也看到不少白族民居,除部分為石板房外,多為上樓下廄的瓦房、閃片房、篾笆房或木垛房,跟楚雄彝族、苗族建筑頗有些相似。
這次到雨露考察白族古民居,在雨露大村、果樂、羅文、柏枝力、力戈等村寨,看了幾處祠堂和十幾處年代很久遠的民居,對其屋向布局、建筑結構、裝飾風格、建筑材料等,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比較,對白族的建筑文化有了一個較全面的了解。
這些古老的庭院建筑,據說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其保存的古老建筑形式和建筑習俗,大多為“五架梁”和“三架梁”,從中可以看出,白族民居建筑注重擇向。古時,甚至到現在,起房建屋都是家里的大事,請陰陽先生點地,這是必不可少的程序和禮儀。明清以來,白族陰陽先生點地,擇地基都會有一番說道。按白族的審美習慣和民族風俗,一般選擇背靠青山面向凹地的地方,實際也就是選擇背山面水的鐘靈毓秀之地。物華天寶有依托,人杰地靈有依靠,哪家不盼宗功繼世?哪家不盼祖德流芳?哪家不盼興旺發達?陰陽先生通曉人的心理,明白人們的訴求。在人家比較密集的地方,給每一家每一戶都點到美地,可能性也不大。但他總能夠找到好門向,說服別人接受選擇。因此,有一些地基,現在看上去也很普通,卻是當時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家的祖宅。
山有山的走向,水有水的流勢,因勢就形建房,不僅白族,其他民族亦如是。雨露的山,主脈不清,余脈很亂,東西南北向都有。因此,要都符合背山面水的要求,難以做到。山地民族,房子順山蓋,背山是錯不了的。雨露缺水,面水之選只能將就小溪、小溝、小塘。
因為特殊的地理條件,限制了人們對吉祥如意人生的完美追求,只能在其他方面下功夫。因此,在選材上,那可就絕不能馬虎了。房屋用料能全部選用標直云南松,那才是最如意的。我所看的幾處老宅,都符合這個標準。粗細大致相當,中柱、廈柱、墻住,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材料。尋問村老,才得知上山選料也有講究。先擇日,殺雞,設酒,打卦,選定黃道吉日,由建房主人和木匠師傅上山選樹。他們在林中穿行,柱要幾根,梁要幾根,椽子要幾根,一一選擇。樹不直、分叉多、枯樹、火燒樹和樹身有疤痕都不考慮。一旦選中樹,就進行砍伐、修枝、去皮,并根據其用途,斷成長短不一的材料,放在山上陰干。等樹木達到建筑要求,主人再請工將其運回。然后再次打卦,擇建新房吉日架馬,當晚殺雞供木神。挖地基也要看日子,選好后,也是殺雞破土。親朋好友,鄰居都來幫忙鑿打。泥工挖好地基,石工砌好石腳,木匠準備好木料,便選擇吉日吉時豎柱。柱豎在精心打造的柱腳石上,這些石頭,或成圓形,或成方形,或雕龍,或刻虎,大小一致,高矮齊平,也是白族建筑的有機組成部分。豎柱前一天,主人家請伙夫蒸糕,準備糯米飯。當天早上,吃糕和糯米飯,以示吉星高照,萬事順意。到上梁時,要殺雞點梁、跑梁,念吉利咒。蓋瓦、和脊、封龍口等,也都是半點不能馬虎,必須殺雞以祭。入宅儀式,也很隆重。陰陽先生以房主生辰八字,推算擇吉日吉辰。東家邀請親戚、村里長者及家門族人等,先將鋪蓋行李等搬至新房中,然后再逐一搬其他東西。起屋建房是百年大計,一家有喜,全村同賀。架馬當天,村鄰及村外的親朋好友都要帶著米、酒、肉、錢等物來慶賀。房主殺豬、羊、雞,大擺宴席招待。酒肉飄香,笑語喧嘩,祝福聲不斷,鞭炮聲不絕,極為隆重。山潮水潮不如人來潮,熱鬧要持續兩天,來客酒里醉又醒,主人笑臉堆笑臉,算是人氣上來了,運氣旺了,日子會紅紅火火了。
白族民居大多為大五架建筑,布局分正房和廈子,樓上樓下有木梯相通。正房多插廈,為人居食宿之所,主要由客廳、臥室及儲糧間組成。廈子在兩側,為平房或廂房,做畜廄、裝飼草。正房一般建三間,左為大,打土灶,砌火塘,做廚房。中間為正堂,擺供桌,為祭祀、待客之所。右為小,做秀房。樓上樓下都設門,為木扉。現在,已經有人開始使用鋼窗和鐵門了。以前,室內以泥抹平,飾以他物。現在,有人已經突破傳統,貼瓷磚,打吊頂,很有時代氣息。
白族室內家具,以木器為主,有供桌、八仙桌、抽桌、方桌、木靠椅、長春凳、八仙凳等,按風俗擺在相應位置。現在,有一些老東西退出,有一些新物件擠入,如衣柜、沙發、茶幾、電視、電腦、電話、音響、縫紉機等,古色古香與新物新件共一室,時時提醒我,時代在變,白族的民居文化也在變。
大門一般是土木瓦結構,素雅型居多,也有搞得很復雜的建筑。素雅型的,土墼粗砌,石灰刷白,描畫各種吉祥圖案。復雜型的,飛角翹頂,雕龍刻鳳,富麗堂皇。還有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幾何圖形,顯得神神秘秘,詩意盎然。這一部位的門窗,多為木制品。特別是古窗欞,鏤空雕花,工藝一流。如是出自劍川木匠之手的,那可就是藝術珍品。每年,書楹聯,貼楹聯,貼中幅,掛堂匾,與大門相對,抬眼望去,喜氣洋洋。因此,有人說白族民居已經成為當地人彰顯地位和財富的象征。白族人奔波一生,積累財富,會不斷建造自己的美好家園,修建氣派而華麗的建筑。讓外人側目,讓自己自豪。在雨露,我看了數十處具有白族傳統特色的古建筑,說它是一種藝術品,真不為過。它以其獨特的形式承載著豐厚的文化內涵,,成為白族民族文化長期積淀和傳承的見證。所以說,白族建筑不單單是民族傳統建筑藝術的結晶,還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
單說綠化美化家居環境,白族人干得很出色。門外,梨花白,桃花紅。門內,石榴綻笑,杮子累累。自然景觀已經讓人陶醉,如果再沉入白族建筑的人文景觀中,那就更得嘆服白族人民的“慧心勤覺悟”和無窮創造力。看看白族建筑中最直觀、最生動的墻體裝飾畫,我就可領略白族建筑是如何把傳統技術與民族藝術融為一體的。把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內涵滲透到建筑藝術的方方面面,這就是白族墻體裝飾的魅力。繪畫從紙面移到墻面,以繪畫藝術來展示建筑藝術,這種審美風格提升了視覺藝術,提高白族民居的觀賞性。從人類文化學的角度看,白族的墻體圖案,被心靈手巧的白族人民運用在民族建筑藝術上并不斷傳承,經過深化與詮釋,使之逐漸成了鎮宅辟邪、裝飾房屋、傳承文化的裝飾符號和象征圖案。它是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和特別審美轉化成的凝固之詩。
白族的墻體文化,集中體現在大門、照壁、山墻和圍墻上。
大門是白族建筑的精華所在,它不只是一個建筑空間的入口,同時也是整個院落建筑群組的第一個建筑形象。在古時候,大門建造的藝術水平高低,還顯示著主人的經濟實力、文化修養和社會地位。所以,大門的建造就成了白族起屋建房時優先考慮的要素。民居中最為華麗精美的大門是有廈“三滴水”,大門兩邊一般就是以彩畫配合彩花大理石、泥雕等來進行裝飾的。這種裝飾形式一般采用對稱的手法,部角高高翹起,檐下斗拱相互重疊,直到花枋花罩,兩邊泥畫、彩繪溝邊、打底。檐下斗拱上彩繪裝飾精美的山水畫和風景畫圖案,大門上的彩繪圖案越是精美,越是色彩艷麗,則越能彰顯大門的精美華麗。再配合雕花石料、泥雕、木雕,將整個大門裝修得琳瑯滿目,華麗富貴。在雨露,這樣的大門還有幾道,在去楊正榮老師家時,他特別指了一道給我看。門面雖小,裝飾繁復,果然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照壁是中國古代漢族傳統建筑特有的部分,明朝時特別流行。雨露白族之祖先,大多來自北方,我采訪雨露白話八大姓氏后人,除段姓來自大理外,其余楊姓、張姓、何姓、彭姓等諸家,祖上都與應天府大壩柳樹灣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他們帶著漢族建筑的理念到達云南,然后在各地安家落戶,與當地民族通婚,漸漸形成了休戚與共、榮辱與共、生死與共、命運與共的共同體理念。他們的建筑,自然也會體現出各民族建筑風格交融的特征。一般講,在大門內的屏蔽物,古人稱之為“蕭墻”。在古人的意識中,人們認為宅中會不斷有鬼來訪,修上一堵墻,目的就是隔斷鬼魂的來路。據說小鬼走路有一個特點,只走直線,不會轉彎,一堵蕭墻正好讓鬼碰壁。照壁,白族人則稱為“風水壁”, 多為一高兩低的挑檐飛角,青瓦蓋頂的墻體,一般以白色為底色,裝飾精致入微。雨露鄉政府里有面大照壁,上繪雨露大村全貌圖,豐富了照壁文化的內涵,也增加了活力,具有強大的視覺吸引性。
山墻實際是房屋的兩側的承重墻,白族建筑中,有一部分房屋承重墻立有木架,但也有部分沒有木架支撐,俗語所謂的墻抬梁,就是這一部分。這些墻,頂部呈三角形,與山的形狀相似,因而稱為“山墻”。山墻是建筑物不可或缺的構件之一,在楚難,不管是彝族建筑,還是漢族建筑,都有山墻。跟白族相比,只是少了一些裝飾。現在有一些彝族村和一些漢族村,墻上也有裝飾畫,但那是建設新農村過程美化墻體的一種方式,跟白族古老的建筑風格不能媲美。白族民居中,裝飾山墻是一個普通的風俗。在大理一帶,硬山墻一般都有腰帶廈。其目的是減少雨水對墻面的沖刷。雨露一帶,降雨不是特別豐沛,山墻帶廈的不多。我在雨露大村、果樂村、羅文村等白族聚居地,深入村中探尋,帶廈山墻只見到幾處。越古老的建筑,裝飾越精致。越現代的建筑,裝飾越簡潔。還有一些人家,干脆不再裝飾。
“山花”圖案,大多是黑白畫,很少見到彩繪。白族人把一些具有本族特色的線條、繪畫、雕塑等展示在民居山墻上,寓意吉祥。墨色山花,經過藝術加工,介于具象與抽象間,再配上各種卷草紋、祥云紋、幾何圖紋等,增加了墻體畫面的層次感,增添裝飾藝術魅力。充分表達了白族人民祈福求吉、鎮宅辟邪、宅順民安、裝飾家園的訴求,充分表達了通過住宅求安的美好意愿。雨露白族的墻體文化也與時代文化風采相契,南華打造世界野生菌王國的圖案,赫然出現在傳統民居的墻體上,成為一抹亮色。當然,也有把生活場景畫入彩繪的,生活氣息很濃。
這種美學追求,是雨露白族受傳統中華文化影響的見證。白族人民的思想感情、審美情趣、民族文化信仰取向,跟其周圍的山地民族迥異。如果往深里探究,白族民居上的圖案,最初來源其實是自然崇拜和宗教崇拜,人們期盼生命繁衍、富貴康樂、祛災除禍等吉祥象征意愿。意以形達,久而久之,大自然的恩惠和庇護觀念可能已經退出一些人的意識,但依然一代代傳承著。現在我們再去閱讀白族的墻體裝飾文化,又可以得出具有時代氣息的內容,比如這些繪畫集中體現了白族人民對生活和自己家園熱愛和美好環境的向往之類的結論。
我看到的許多白族圍墻裝飾畫,技藝精湛、寓意深刻、異彩紛呈、別具一格。分析這些裝飾的文化內涵,白族文化受中原影響的特征就更加明顯了。比如通過圖案的諧音寓意和點線面的組合體現白族極富民族特色的吉祥文化,來傳達白族人民的美好愿望和納福吉祥的想法,繼承傳統文化中的精髓。如畫荷花,畫如意,就得人漢文化里去找其根源。“荷”與“和”“合”諧音,喻義著“合家歡樂”;如意寓意“吉祥如意”。畫蓮的,其意味更足,蓮與“連”同音,喻義著“連生三級”。蓮花周圍以連綿不絕的卷草紋為飾,有五福臨門、世代相傳、子孫受用、福祿無窮之意。蓮上畫鷺,則有一路連升之意。如畫龍畫鳳,有“龍鳳呈祥”之意,除了漢族傳統的吉祥寓意之外,還有龍則象征著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鳳又象征著國泰民安、萬事吉利。如松、竹、梅、蘭圖案,訴說著白族人民的理想與信念,寄寓白族人民追求高尚的人品。當然除了這些以外,雨露白族喜愛的圖案,還有耕、讀、牧、樵,“漁樵耕讀”圖,“棋琴書畫”圖,表明了白族社會共同的價值認同——農耕社會,勤勞發家。還有一些人家,圖案選擇時,文武同舉,以文安邦,以武定國,表明其人有大志向,有大抱負。
之外,也有一些圖省事的,繪一些文字紋樣,所有訴求,一目了然,如繪“福”“祿”“壽”等漢字,或“洪福齊天”“錦上添花”“四季平安”“金玉滿堂”等詞語。許多白族人家,往往在照壁上寫上自己姓氏文化相關的詞語,如姓蘇的書寫“眉山挺秀”。這些文字再經過藝術的加工,使文字轉化成形象生動、寓意深刻、形式美麗的紋樣山花,變得更得生動、裝飾味強。為了達到最佳效果,白族民居墻體裝飾往往在畫面上留下余地或空白,形成虛實相間的節奏變化,形通過圖形大小、明暗、虛實、凹凸、疏密、簡繁,形成強烈的節奏感與韻律感,顯得簡而不陋,精而不繁,上升到了藝術創造的境界。
除民居外,我看到雨露鄉政府大樓,也飾白族裝飾風格繪面,內容多為高風亮節、勤政廉政的圖案與詩文。整個大樓,在青飾、白墻、圖繪相互協調映襯之下,體現出白族鄉的獨特魅力。
各種非遺文化在雨露白族建筑上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實際上是把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默默繪進了人們的心里。雨露白族民居,筑基是基礎,是本源,筑基之上是境界,是超越,氤氳著一個民族揮之不去的鄉愁。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