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過年只有幾天光景,五歲多的兒子高興極了。每天都要纏著大人到年貨街上轉幾回,專門買炮仗。不到兩日,就擁有了一大攤炮仗。
姨媽進門看見,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小伙子,你這是要到年貨街去擺攤賣炮仗嗎?”“不是,這全是我的,過年要全部放完!”兒子得意地說。
過年還是要去農村才有味兒,身邊的朋友都這樣說。我深以為然。在城里,大年三十是商品交易的最佳時機,人們涌進城里,大把花錢買年貨;商家自然不愿意放過這大好機會,店門大開,拼命地忙碌。三十晚上一陣陣炮仗聲震天動地響過后,小城熱浪退卻,清冷得只剩風吹落葉了。怕大年三十擠得密不透風的熱鬧,怕初一到初六的孤單無聊,我領著兒子,兒子護著幾大口袋炮仗,早早回了老家。
從回到老家開始,兒子就不停地放著炮仗,自己不敢放,村里大一點的孩子全是他糾纏的對象。“嗖”,一聲火箭炮貼著鄰家房頂瓦片飛了出去,還沒來得及警告他別燒了隔壁老王家的柴垛;“砰”,禮花實在等不到天黑,沖上了天空;落地響這里一聲、那里一聲,一窩孩子在廈坎上跳上跳下,尖叫奔跑,院子里雞飛狗跳,老屋房頂上一縷灰掛抖落下來,灑下了少年的時空。
那時,我媽在年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過年的事,先要殺一頭肥豬,過年才有肉吃。年豬殺了,年的腳步更近了。我爸去了一趟貓街集鎮,買回糖果飲料,買回一家人過年穿的新衣裳,田地里靜悄悄的,人們在家里收收撿撿,再沒有人下田地做活。爺爺砍來幾根葉片密實的麻栗樹長枝,掃下屋頂陳年的煙塵,奶奶把屋子掃了又掃,不放過一個旮旯。
大人們輕松愉快,小孩子更高興,作業不用做,學習再差,這幾天也沒人過問,偶爾還能得到零花錢。我們像小馬溜風似的瘋玩,小弟那時五六歲光景,奔跑在家和小賣鋪之間,不停地買炮仗,只要得到一點零錢,勢必買炮仗,三個五個,有時是一個。小賣鋪老板把一串炮仗拆開分散買,讓村里的小孩子都能買到快樂。
大年三十一早,鄉村就忙碌起來了。最早忙起來的是小孩子,他們早早起床,奔跑在巷子里東家出西家進,炮仗東一個西一個炸響。午飯過后,小孩子更激動,左等右等,終于可以貼春聯了,春聯貼好,就可以放一大串炮仗。小弟太過興奮,蹦跳中踩翻了裝面糊的鍋,沾滿面糊的腳沒有讓他停止奔跑,結果腳底一滑,一屁股又坐在翻倒在地的一攤面糊上。那年,我家貼春聯的面糊極為緊俏,全靠東一掃帚西一掃帚在地上尋覓。小弟沒挨罵,但受了點驚嚇,消停了一會兒,直到一大串炮仗放響的時候,才被重新激活。
年三十的封門錢一貼上,到正月十五,鄉親們就不串門了,大家聚集到村頭稻場上圍圈跳腳。稻場鋪上了青松毛,人們穿上新衣,小伙子背著弦子,“淙淙淙、淙淙淙”,清脆的弦子聲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姑娘們唱著調子,清脆高亢的歌聲在村間流轉。“三月麥子青,四月麥子黃,小郎參軍要走了;妹莫焦妹莫急,隔上兩年回來了。”“阿老表,阿老表,你要來尼嘎;不來就說不來的話,莫讓小妹白等著。”……
大人們認為跳腳是小青年談情說愛的場合,不讓小孩子去。但那樣熱鬧的地方,怎么少得了小孩子的身影。他們在稻場上追逐打鬧,不時放出一兩聲冷炮。一窩小孩在跳腳圈子中間鬧成一團,跑出跑進,常常把圈子沖散,跳腳人剛想教訓這般頑皮的小家伙,抬手間小孩早已跑遠,只得指著他們的背影,罵聲小兔崽子,回身繼續跳腳。
跳腳圈外也不安寧。小明在圈子外面轉來轉去,觀察跳腳的人們,發現關系較為親密的姑娘小伙,就悄悄地在他們腳旁丟個落地響,然后迅速跑掉,等響聲和咒罵聲都停了,他又折回來繼續轉悠,繼續放冷炮。小強家開小賣部,炮仗最多,他把一長串炮仗解開成三四小串,這個圈中間丟一串,那個圈背后丟一串,炸得噼里啪啦,逗得人們又氣又笑。
我喜歡去看人們跳腳,但我害怕出門,我害怕炮仗爆炸的響聲,簡直驚心動魄。從家到跳腳場有一二十分鐘曲拐的小巷道要走,隨時隨處都會有調皮的男孩子隱藏其中放炮仗。轉過一個墻角,說不定就會有小孩在那里,手持火柴,正在點燃墻角那個早已擺放好的炮仗;或者炮仗已經點燃,小孩早已避開,像是專門等你走過去,才發出尖銳的爆炸聲,把你嚇得呆若木雞,那些調皮的小孩哈哈笑著,一哄而散。
小孩放炮仗多是貪玩,有時也用來表達自己的小情緒。那時表達情感的方式很簡單,姑娘偷偷遞給小伙一雙鞋墊,便是一生一世的期許。小孩子如果想和對方玩,也許就是趁你不注意對你丟個燃著的炮仗;或是提早預謀,在你將要經過的地方提前放個落地響,讓你剛好踩上,用一個炮仗的響聲邀你入伙。也有不喜歡某個小孩,故意放炮仗嚇人家的,但這只是極少數。
只有跟著大人,我才敢放心地出去。如果非要獨自外出,那便是一步一驚,不清楚狀況時緊張得不敢呼吸,探明沒有危險時渾身輕松順暢,有如蹚過雷區。一次,我媽讓我去給姑媽家送東西,我不敢說怕炮仗不去,只好硬著頭皮出門,順著巷子走了一段,早被幾個冷炮嚇得一驚一乍,掙扎煎熬得實在受不了,看著前面還有無數個曲折的深巷,實在不敢走了,想轉身回家,身后的巷子也很長,那幾個可惡的小孩還在巷子里玩著,炮仗聲不時傳來,不敢往前也不敢退后,只好站在原地,等啊等,終于隔壁家大爹路過,我趕緊追著他跑回家。出去那么久送個東西,竟然沒去到,拿著東西又回來了,搞得我媽看我的眼神都是刀光劍影的了。
在反復的折磨和煎熬中,我開始痛恨自己,竟然怕一個炮仗。于是進行了冷靜的分析和思考,得出的結論是:實際上很多炮仗并不是很響,讓人害怕的不過是炮仗點燃到爆炸期間的沉默寂靜和不可預知,等待即將到來必然會來又暫時還沒來的爆破聲,實在是個痛苦的過程,雖然不過幾秒鐘時間,但那種心懸過頭頂,人浮在空中的體驗,實在不妙。砰一聲巨響,心心肝肝被震回原位,總算風平浪靜,渡過一劫。不妙的是下一個輪回馬上又到,又得接著煎熬。煎著熬著,自然神經過敏,只要看見小孩跑過,或是一探頭,我都覺得他們早有預謀,就要使壞,要丟冷炮仗。
小弟備下的炮仗終于派上用場,褲包里裝著滿滿一包炮仗,跑起來甩當甩當的,自己不敢放,追著幾個大一些的男孩,請別人放。當一褲包炮仗請別人放掉一半,他終于敢獨自放響一個炮仗的時候,瞬間激動膨脹起來,開始和其他小男孩一起嘲笑我。姑娘就是沒用,炮仗都怕,哈哈哈!聲音異常刺耳,真是聒噪得像一群正在爭食的雞。要不是怕對方手里的炮仗,真想上前把他的褲子一把拽下。小弟那條剛穿上的新褲子,早在與地面的數次親密接觸后變得灰撲撲的,褲腰略松,褲包負重,跑動中褲子總是往下掉,總使得他要不時抽出手來提褲子。提也沒用,那若隱若現的屁股溝,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只需要稍微有點外力,必定一展無遺。
我決定克服重重障礙,做到冷靜面對炮仗爆炸,并且要敢于放炮仗。大家都不怕,我為什么要怕!我不斷給自己加油鼓勁。奶奶臥房窗外的廈坎上,擺著一副石磨,一側是廚房,另一側是堂屋,是家里磨豆腐的地方。這是“膽小鬼”放炮仗的最佳位置,
我把石磨當掩體,在窗下的墻腳擺好一個炮仗,把火引線撥得高高翹起來,準備就緒,去廚房灶里抽一根正在燃燒著的柴火把子,像舉著火把似的來到石磨前,人遠遠地站在外面,把柴火伸進去燃炮仗,引線撲哧一響,我轉身就跑,身后“砰”的一聲,我回頭,地上黃灰四散,火藥味傳了過來。不就是放個炮仗嗎!我哼了一聲,斜瞅一眼不遠處那窩男孩。轉頭開始放第二個,第三個,越放越順溜——放炮仗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嘛!
敢放炮仗才知道,從引線點燃到炸響,間隔時間足夠人跑得很遠很遠,根本不用擔心。于是,柴火拿得越來越短,人離炮仗越來越近,我堅信,不久的將來,我也敢像男孩子一樣,隨手擦根火柴就能放炮仗。我再次舉著一根半長的火把子,大搖大擺走到石磨后面,點燃炮仗引線,然后瀟灑轉身,這次我都懶得跑了,反正即使是走,也能走出去很遠。正當我從容往外走的時候,意外發生了,火把子不小心橫卡在了墻和石磨之間,我被堵在里面。我隨意拉了一下柴火棒,竟然沒拉下來,用力再拉,還是拉不下來,我慌亂起來,更加使勁,卻發現越用力鑲得越緊。此時正是炮仗爆炸前的寂靜,我大腦一片空白,腳旁的炮仗引線嗤嗤地響,“轟”,炮仗在腳邊驚天動地炸響了,把我震得眼冒金星,心心肝肝又高高地飛了起來,三魂七魄都丟了。
姑娘不像姑娘樣,跟著兒子跳三轉。看著我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那伙男孩子哈哈地笑著跳著。我又無奈地回到了最初,看見炮仗就心搖打戰,一副不中用的模樣。
“媽媽擔心,炮仗來了!”兒子小手在不遠處劃出一道弧線。我撒腿就跑。“只是向你丟了個糠皮,哈哈哈,膽小鬼媽媽。”他得意地飛跑而去。他一邊說著,一邊快速奔跑,逃離了我的視線。
我縱身追去,在他銀鈴般的笑聲中,我一路跑著,似乎跑回了童年,追到了兒時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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