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毅 管小其
The Paradigm Shift of Community Economics and Its Contemporary Significance
☉Huang Yi & Guan Xiaoqi
With the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wanes, Western mainstream economic theories that have historically underpinned the capitalist system are encountering unprecedented challenges. The push towards an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necessitates a profound shift in economic paradigms. In this context, the collaborative effort of Cobb and Daly, “For the Common Good” by Cobb and Daly emerged as seminal work that challenges the tenets of? neoclassical environmental economics in the West. This text offers a critique of various facets of mainstream Western economic theories, encompassing their objectives, assumptions, methodological approaches, and policy instruments. It delineates the fundamentally anti-ecological character of capitalism and, grounded in process philosophy, articulates a vision for a new economic paradigm predicated on “community economics”. This paper aims to expound and explore the contemporary relevance and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s of the“community economics” paradigm. It suggests that the theoretical framework presented by Cobb and Daly provides valuable insights for realizing Chinas vision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Furthermore, the paper proposes the development of a discourse system for Chinese socialist ecological economics, informed by the dialectic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 of Marxist materialism. This endeavor seeks to chart a course for the continued advancement of Chinas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drawing inspiration from the transformative paradigm of “community economics”.
[摘 要]隨著工業文明的式微,西方主流經濟理論服務于資本主義制度的范式和框架在現實中受到最為嚴峻的挑戰。生態文明呼喚經濟學范式的變革。柯布和達利合著的《為了共同的福祉》是西方挑戰新古典環境經濟學的一面旗幟。該書通過對西方主流經濟理論的目標、假設前提、學科方法、政策工具等多方面的批判,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的反生態本質,并以過程哲學為基底提出了構建“共同體經濟學”這一新范式的具體設想。文章闡述并發掘了共同體經濟學的當代意義和重要價值,提出在其理論范式的啟發下繼續探索中國生態文明的實現路徑,在馬克思唯物主義的辯證史觀下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態經濟學話語體系。
[關鍵詞]共同體經濟學;范式變革;生態文明;《為了共同的福祉》
[作者簡介]黃毅,安徽大學經濟學院副教授(安徽合肥 230601);管小其,海南熱帶海洋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海南三亞 572000)
①樊美筠、王治河:《我們這個時代所稀缺的精神貴族(代序)》,載小約翰·柯布:《柯布自傳》,周邦憲譯,北京:華文出版社,2018年,“代序”第1頁。
②樊美筠、王治河:《我們這個時代所稀缺的精神貴族(代序)》,載小約翰·柯布:《柯布自傳》,周邦憲譯,北京:華文出版社,2018年,“代序”第7頁。
DOI:10.3969/j.issn.1674-6848.2024.02.008
中國學界對小約翰·柯布(John B. Cobb, Jr.)并不陌生,他“曾被推選為全球50位杰出的思想家之一”,①是美國著名的過程哲學家、懷特海哲學的第三代傳人、生態經濟學家、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的領軍人物、美國著名的環保領袖以及“中國生態文明研究與促進會唯一的一位外籍專家顧問”。②21世紀以來,中國學者已陸續從多個角度對柯布的哲學思想進行深入研究,迄今已有相關研究成果40余篇。盡管如此,國內外學術界對其與世界著名生態經濟學家、世界銀行著名經濟顧問赫爾曼·達利(Herman E. Daly)1989年合著的《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For the Common Good: Redirecting the Economy toward Community, the Environment, and a Sustainable Future,以下簡稱《為了共同的福祉》)關注不多且研究甚少。這部由兩位看上去非常另類的思想家合著的書,已成為一本另類的經濟學名著,是西方環保主義者和生態主義者眼中“生態經濟學的奠基之作”,后現代擁躉眼中的后現代運動的扛鼎之作,王治河博士眼中的“有機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宣言”。①當然,另類的經濟學名著并非怪異的經濟學,它的另類恰好在于,一方面是對現代經濟學所偏執堅持的怪異想法的深刻批判,另一方面是對共同體主義視野下回歸經濟學應有的常識性智慧的堅守。也正因為如此,該書1992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大獎[格文美爾改進世界秩序新觀念獎(The Grawemeyer Award for Ideas Improving World Order)],被認為與埃莉諾·奧斯特羅姆(Elinor Ostrom)的《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Governing the Commons)一樣指明了人類21世紀新經濟學之路。故此,著名生物學家、斯坦福大學的保羅·埃爾利希(Paul Ehrlich)教授認為這是“一本光輝燦爛的著作……想解決人類困境之人,都應當擁有此書”。②
一、對現代經濟理論的批判
《為了共同的福祉》的作者,一個是經濟學家,另一個是哲學家,他們之間的合作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因為他們“都具有強烈的生態關懷,都對標準發展模式在第三世界產生的后果深感憂慮,從而形成了自己的經濟學觀點”,③對不可持續危機予以積極回應,并為人類探尋可持續發展之未來途徑。對此,柯布坦言:“在(20世紀)60年代末期,和其他人一樣,我也開始關注我們文明徹底的不可持續性。”④這在另一個說法中得到驗證:“1969年,柯布博士正在讀高中的兒子給他推薦了一本書《人口爆炸》,也正是讀完這本書后的思考,使柯布博士決定由原來的哲學研究轉向生態文明的研究。”⑤正是在尋找對人類文明可持續發展真正有意義的建議的過程中,提倡穩態經濟的達利吸引了柯布。1972年,在克萊蒙舉行的“面對災難的第三種選擇”(Alternatives to Catastrophe)會議上,達利批判了“永無止境的增長”為基礎的現代經濟理論,認為全球經濟不可能在一個并不增長的星球上永遠增長,這一理論使得追求可持續性成為不可能并將導致災難。為此,他提出“穩態經濟”這一替代方案,即“建立某種‘充足的概念,知道在充足時讓穩態經濟作為增長經濟之理想替代品。當然,一些經濟體可能已經過于龐大,所以它們的當務之急是去增長”。⑥此外,鑒于“現代社會中最具影響力的思想都表達在現代經濟理論中”,⑦于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們決定合寫一本書,系統批判基于極端個人主義的現代經濟理論。他們不是讓經濟學理論另起爐灶,“而是在一種新范式基礎上進行重建,這個新范式要既能解釋經濟學以往工作的卓越,又能把經濟學納入更大的背景……在經濟是為共同體服務這一前提下,市場可以繼續發揮極其重要的作用”。①為此,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共同體經濟學”(economics for community)這個題目。
柯布和達利都深受阿爾弗雷德·諾斯·懷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的哲學影響。在他們創建共同體經濟學新范式的方法論基礎上,懷特海的“攝入”學說和“內在關系”理論,幫助他們更好地理解共同體的重要性。柯布坦言,整本書的方法都是基于懷特海的思想。即便是對懷特海哲學毫無了解的人,也能理解這本書的內容,因為其主要作用在于確定常識之價值。
在《為了共同的福祉》的第一部分“經濟學”中,基于懷特海的哲學觀點,柯布和達利對資本主義世界中盛行的現代經濟學理論進行了深入而嚴厲的批判。
一是對經濟學知識學科化的批評。達利和柯布指出,盡管經濟學在社會科學中以其理論性和嚴謹性脫穎而出,并接近于自然科學領域的理想學科形式,但這并不能掩蓋其內在的局限性。他們認為,經濟學的一些限制和錯誤源于模仿物理學的方法論,而不是借鑒生物學或歷史學。如果經濟學將自己定位為生物學或歷史學的一個分支,它也會面臨不同的限制。他們強調,現代知識的學科化對于經濟學特別顯著,這種學科化不僅在大學中盛行,而且通過大學影響了我們對當代世界的思考方式。達利和柯布進一步指出,學科化的知識組織導致經濟學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與其他學科如人口統計學、社會學的重要聯系。他們特別批評經濟學研究生教育在縮小學生興趣范圍方面的“巨大成功”,認為這導致了學科領導者的繼任者很難以更廣闊的視野來看待經濟學及其對社會的責任,這種狹窄的學科視角限制了經濟學的發展及其對社會問題的解決能力。
二是對“錯置具體性的謬誤”的批評。達利和柯布深入探討了經濟學作為一門科學面臨的核心問題,特別指出經濟學在“抽離于研究內容所發生的深刻變化”方面的問題,并從哲學角度強調經濟學不應僅僅聚焦于個體層面,而應關注共同體。他們強調,經濟學應基于現實的生物物理基礎,而不僅限于理想觀念的討論;現代經濟學的主要錯誤之一是“錯置具體性謬誤”,即在其理論建構中忽略了經濟活動的具體性質。此外,他們還指出經濟學過度依賴“外部性”這一概念,反映了經濟理論中普遍存在的錯置具體性問題。作為一種演繹科學,經濟學的高度抽象性使其將抽象的理論應用于具體的現實世界,而沒有意識到這種轉換中的抽象本質。例如現代經濟學忽視了個體的共同體背景和經濟的生物物理基礎,更傾向于重視貨幣和市場而非物質商品,以及基于物理學方法而非內容的模型建構,這些做法都是錯置具體性謬誤的典型例證。達利和柯布還特別強調,將貨幣視為財富的唯一衡量標準是一種嚴重的錯置具體性做法,這種“貨幣崇拜”錯誤地將交換價值的量度和貨幣的特性應用于具體的使用價值和商品本身。他們指出,用貨幣來思考財富是一種嚴重的誤導。最后,他們提到將國內生產總值(GNP)作為經濟福利的主要指標,甚至用它來衡量總體福利,是錯置具體性謬誤的另一個非常顯著的例子,這種做法忽視了經濟活動的具體性質和實際影響。
三是對“理性經濟人”的批判。柯布和達利對現代經濟學理論的核心概念之一——“經濟人”(Homo economicus)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兩位作者將“理性經濟人”視為現代經濟學理論的基礎,但他們指出這一概念實際上是從現實生活中的具體人類抽象出來的理論構造。西方現代經濟學把“經濟人”視為自利的個體,一個以自我利益為驅動的消費者模型。這種理論假設下的“理性經濟人”對善惡、社會地位等道德和社會因素漠不關心,其主要特征是極端的個人主義。這種假設暴露了現代經濟學的個人主義傾向,既沒有為公正、惡行和善行提供位置,也沒有為維護人類生命或其他道德關懷提供空間。在這樣的理論框架下,個體僅僅追求自己的利益,對參與同一活動的其他個體的成功或失敗漠不關心,完全無法考慮集體的利益。經濟學理論要求“理性經濟人”具有貪婪無厭的特性,受自身利益驅動,并尋求個人經濟利益的最大化。這種觀點鼓勵人們在商業世界中的私利追求,同時忽視了對公正、公平或者共同體福祉的關心。問題在于,“理性經濟人”是從人類對他人所遭遇的事情、個人在社群中的地位、對公平的認識和價值判斷中抽象出來的,這種抽象導致了假設的“理性經濟人”與現實中人的行為存在顯著差異,陷入了懷特海所指的“將實際上抽象的東西當作具體的東西來對待”的錯置具體性謬誤。
四是對所謂“市場”的批判。達利和柯布對“市場”這一經濟概念的局限性進行了深入分析。他們指出,市場作為一個從共同體和生物圏中抽象出來的概念,在理論上至少存在五個方面的局限性:其一,市場具有削弱自身競爭基礎而導致壟斷的傾向;其二,個體的自我利益有可能腐蝕共同體的道德風氣;其三,市場在處理外部性和公共產品問題上存在“市場失靈”的問題;其四,市場在分配收入時主要是為了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而非公平;其五,市場未能解決相對于生物圈而言的最優規模問題,甚至連可持續的最優規模都無法實現。
五是對所謂“經濟成就”(GNP)的批判。達利與柯布深入探討了經濟成就衡量方式的具體性錯置問題。他們承認,盡管許多人普遍認為國民生產總值(GNP)可以反映經濟的關鍵方面,并與人類福祉緊密相關,但這種觀點仍需審慎看待。他們強調,GNP僅涵蓋了福利的某些方面,因此不能單純將它作為衡量一個國家整體福利的全面指標,忽視這一觀點可能導致誤解,從而陷入特定性誤區。關鍵問題在于,經濟增長是否真正為人類總體福祉作出了積極貢獻。他們進一步指出,GNP并非僅僅基于市場活動來計算,因為這樣的計算方式可能會嚴重扭曲實際的經濟狀況。歸根結底,“GNP不僅不適合衡量福利,而且也不適合衡量收入”,①“在GNP所衡量的內容和經濟福利之間,存在明顯差別”。②這意味著GNP所反映的內容與真實的經濟福利之間存在顯著差異,因此應該更加審慎地使用和解讀GNP數據。
六是對錯置“土地”具體性的批判。達利與柯布在討論土地經濟學時指出,土地被當作空間和可消耗的資本,并被抽離于自然世界這個整體,轉而被視為一種可交易的商品。他們強調,土地是“人類存在的物質基礎”,①“土地也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商品。生物圏就存在于這片土地,但是它并不按照測量員劃定的界限,也不根據房地產市場中買賣的地塊來劃分其功能。土地是生物物理共同體和社會共同體的基礎”。②他們認為,將土地視為一種空間和可開發資源,將其作為可用價格衡量的商品,這種高度抽象的看法使人們越來越遠離了土地的本;把注意力從土地轉到租金,而放棄了對土地真實價值的興趣,“表明了錯置具體性的謬誤是多么普遍”。③他們提倡關注土地的長遠考慮,并反對將后代人的資源進行折現。
綜上,達利與柯布選取了包括市場、經濟成就的衡量、理性經濟人和土地在內的幾個基本概念,對現代經濟學所犯的“錯置具體性的謬誤”作了徹底批判,以至于科羅拉多大學肯尼斯·博爾丁(Kenneth E Boulding)教授感嘆:該書“對經濟學教義的批判是讓人驚愕的”。④
二、構想共同體經濟學新范式
作為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思想家,批判的目的是為了重建,是為了在有可能發生的災難面前為人類提供另一種積極的選擇。如何重構兼顧生態環境與人類社會發展的經濟學?本書在反對現代經濟學的“行話”,反對基于抽象的假設條件之下提出的違背常識的“真理”時,從過程哲學的角度和生命共同體的高度,構想了以“共同福祉”為旨歸的“共同體經濟學”。柯布認為,避免“錯置具體性謬誤”的方式之一是“不時地重回具體以找尋靈感”,之二則是避免過分的學術專業化。這兩種方式引導了共同體經濟學在哲學基礎、假設前提、研究目標、研究方法和政策導向上全方位的范式變革。它不是對主流經濟理論的全盤否定或拒斥,也不是拒絕抽象和理性,而是希望通過提出一個新的假設,恢復那被抽象掉的現實的重要方面,并修補概念性思考普遍存在的局限。
第一,共同體經濟學的哲學基礎是機體哲學(過程哲學),而非實體哲學。建立在實體哲學之上的現代經濟理論對世界的認識是“物質實體”的,通過“物質”他們構建了一個“將人類當作目的而將自然當作滿足人類需要的物質手段”的二元世界,人類的經濟活動只從貨幣(成本、收入、利潤)形式來表達物質的生產、分配和交換以及由此而結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經濟觀察很難兼顧自然生態系統本身的能量運作對人類經濟社會的巨大影響。與此相比,共同體經濟學從“生物圈本身是個有機的系統”角度出發,通過“熵”的概念和熱力學第二定律證明:所有的事物——無論是人還是植物或動物,都是能量的一個實例。①這樣就跳出了以人類活動和目的為中心的觀察視角,進入一種以生命為中心的視角。從生命這個更廣大的視野探討如何組織人類經濟,經濟理論的預設條件、目標和方法論都截然不同。
第二,共同體經濟學的假設前提是“共同體中的人”而非“理性經濟人”。消除了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充滿生命的世界。人、自然甚至是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都是生命體。生命體的存在有賴于生物圈所有部分之間的內在關系,它不允許我們將其看作其中各個可分單位的簡單相加。生物圈是個共同體,而且是一個由若干小的共同體構成的更大的共同體。②人的經濟活動的目標只有在十分匱乏(包括物質匱乏和精神匱乏)的情況下才表現出以貨幣代表的財富增加。事實上,從更加廣闊的可能性來看,人類經濟活動的根本目的是為了健康的生命狀態。如果人類能夠意識到人的生命狀態源自于生物圈內各種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關系的健康程度,那么經濟活動的目標將是更廣泛的“共同福祉”。
第三,共同體經濟學的研究目標是“為了共同的福祉”,而不是為了物質和財富的極大豐富以及個人效用的最大化。共同體經濟學將共同體福祉作為核心關切點,因此,作為地球最大共同體的生物圈的健康成為了首要目標。生態學的考量應優先于經濟學的考量。在構想經濟學時,人類經濟作為生物圈共同體的一部分,其最優規模將替代經濟增長成為追求目標。柯布和達利認為,如果當代經濟學要真心服務于共同體,那么,倡導家政學意義上的經濟、生態承載力范圍內的經濟規模、立足本地的經濟效益、質量改善意義上的發展以及超越GDP意義上的福祉,便是不可或缺的基礎真理。
第四,共同體經濟學在進行研究時,提倡在采用數量分析法之外加入更多的案例法和歷史分析方法,以替代單一的建立在數量模型基礎之上的演繹分析法。現代經濟理論成功地用貨幣和市場來代表財富和經濟的運行,繼而用財富來表達人類的幸福偏好。但是,“如果市場只能在持有某種價值觀的社會中才可以良好地運轉,如果市場作用的不斷增大腐蝕了這些價值觀,那么這就提出了一個值得經濟學家持續考察的問題”。③當經濟學成為一門演繹學科并習慣于將所有不能賦予貨幣價值的東西都抽象掉,那么其研究結果距離不斷變化著的真實世界就越來越不真實了。柯布和達利在共同體經濟學中提出:“經濟學可以放松對演繹模型的信奉,并對不同文化和時代經濟發展的實際過程進行更多的歷史研究。”①說到底,我們可以就某些特定的研究目標采取從具體中抽象出一些變量加以演繹,但不能忘記抽象的程度,更不能掉入抽象泛濫的流行中,因為我們需要研究和理解的東西是具體的,并且有著真實的內在聯系。
第五,共同體經濟學的政策目標是通過間接創造適宜的條件實現健康的社群關系,而非通過直接的行政干預或市場經濟變量的調節實現經濟的持續增長。在《為了共同的福祉》中,柯布和達利給出了一個具體例證。“如果經濟學家被要求從一個人類中心主義的觀點去計算一小塊荒野的價值,而且如果他們將未來貼現,那么他們建議的政策將不會保留很多。如果生物圈的健康本身成為了一種目的,那么實際政策的改變將是重要的。”②也就是說,假如社會完全是一個機械的圖景,那么社會問題就可以用直接介入的方法來解決。現代經濟理論恰恰是基于對社會機械的原子般的理解,才在直接解決問題的范式中自我旋轉。比如面對城市的空氣污染,直接的解決方案就是限制車輛的使用或通過稅收增加企業的排放成本,或者通過提高能源的價格而抑制生產和消費中的排放,由此帶來的問題卻又是經濟增長的下降。經濟與生態始終表現為難以調和的張力。如果我們將社會理解為生命的、具有自我調節機能的共同體,生物秩序和社會秩序都來源于由各種可能性的新模型所提供的吸引力和說服力,而不是來自物理限制的強迫力,那么隨著塑造行為舉止的新語境的出現,創造性解決集體問題的制度過程就是一種間接的進化過程。這樣的話,空氣污染的解決是需要間接創造一種集體意識和行動的語境,即人類作為生物圈的參與者,其經濟行為受到地球生態系統承載能力的限制。每個個體的消費和生產是被真實需要牽引而不是被欲望和金錢牽引。經濟增長的根本特征也不是為了市場的繁榮而無限增加資源的使用,而是通過交換和互動機制調動人類連接的頻度,表達人與人、人與自然的愛的深度與廣度。經濟增長的過程會合理利用自然,但絕對不會濫用自然。
第六,共同體經濟學在全球治理上鼓勵向外部開放并連接的同時“去中心化”,這同現代經濟理論導向的強勢(霸權)主宰的全球化截然不同。在共同體經濟學的理念下,一個真正的有機共同體應能滿足所有成員的基本需求。加強地區共同體的力量是實現這一理念的關鍵。柯布和達利通過對美國現狀的深刻反思,對“國家安全”提出了不同于現代政治經濟理論的新版本。他們的一系列深入討論和建議,都旨在促進一個更加健康、公正和可持續的社會經濟結構,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
三、建構共同體經濟學的當代意義
盡管《為了共同的福祉》的英文原版早在1989年就已出版,距今已逾30年,但其在當代的重要性和相關性卻日益凸顯。這或許解釋了為何中央編譯出版社在引進該書版權后,以《21世紀生態經濟學》為題于2015年由王俊和韓冬筠翻譯并出版,緊接著在2017年又推出了這本名為《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的中文版。
具體來說,共同體經濟學的當代價值至少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為了共同的福祉》一書主要聚焦于人類共同體,強調“人類共同體是更大的共同體之部分,這個更大共同體之健康,對我們所有人也很重要”。①這部著作是西方經濟學史上首次摒棄建立在自私自利的“理性經濟人”觀念之上的個人主義經濟學,轉而明確構建以生命共同體為中心的新經濟學范式。在這一點上,它具有明顯的開創性。自工業文明以來,西方主流經濟理論一直局限于“物質主義”和“人本主義”的狹隘框架中,無法有效解決經濟發展與生態環境之間的沖突,也無法解決“城市病”問題,更不可能從深層次上考慮人類福祉。然而,當今世界的新形勢和語境要求我們跨越學科壁壘,將經濟學置于更廣闊的哲學和倫理框架之下,抱持人文情懷,關注人類與自然的共同發展與合作。②可以說,“共同體經濟學”的出現為“人類命運共同體”和“地球生命共同體”的構想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其次,《為了共同的福祉》在西方經濟學界標志著對主流新古典經濟學的顯著反對。新古典經濟學遵循個體主義、理性經濟人假設、均衡分析和實證主義四個核心理念,其下的生態經濟學研究主要關注自然資源配置的效率問題。然而,這種方法在處理生態環境的規模和價值估算問題時,往往局限于靜態分析和數學模型,難以應對復雜的環境系統,缺乏一致的理論和方法論基礎。在政策層面,新古典經濟學將生態系統納入經濟系統之下(經濟優先于生態),導致其環境管理政策主要針對經濟發展中的環境負外部性,依賴工具如庇古稅和產權界定。相比之下,柯布和達利倡導的“共同體經濟學”則主張將“生態”置于“經濟”之上,即認為經濟系統應嵌入在生態系統中(生態優先于經濟)。這種觀點首先考慮地球生命體的健康狀態,主張為了維持可持續的生命力,人類的經濟增長應留出空間和時間給自然環境,以能量吞吐的大致平衡為依據,促進經濟的穩態發展。借鑒愛因斯坦的觀點:你無法在制造問題的同一思維層次上解決問題。我們應當從“共同體經濟學”這一新的學科范式中尋找靈感,以解決當前經濟發展與生態環境之間的矛盾和困境。這一新范式為我們提供了處理這些挑戰的新思路和方法。
最后,共同體經濟學深刻地批判了資本主義體系。柯布和達利認為,新古典經濟學處理環境問題的理念和做法,本質上是為資產階級利益和資本主義服務的。在這一理論框架下,經濟增長、資本積累和利潤追求始終是中心主題。新古典環境經濟學所體現的“資本邏輯”,其反生態的本質被批評為一種“偽裝關懷自然實則支配自然的資本主義綠色話語”。針對新古典環境經濟學在目標設定、假設前提和方法論上的缺陷,共同體經濟學提出了基于過程哲學的新經濟目標,即追求共同體的福祉。它還提出了替代“理性經濟人”假設的“共同體中的人”的概念,并在定量分析之外加入更多的案例研究和歷史分析方法,以實現更全面的經濟研究。在全球治理方面,共同體經濟學提倡用去中心化的“蛛網模型”來替換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主導的金字塔式全球化模式。這種模式主張通過“互益”來提升個體生命質量,從而促進共同體的整體福祉,并進一步惠及更廣泛的共同體。這些具體方案不僅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也是對其進行必要修正的嘗試。
余 論
雖然柯布和達利提出的共同體經濟學從一個整體的、有機的、過程的哲學視角出發,對自然本身的價值給予了充分的尊重和深入探索,并從學理角度深刻揭示了生態危機的制度根源。然而,由于它在價值分析上缺乏馬克思主義辯證方法,其對資本主義生態危機的批判顯得不夠徹底,特別是他們對“自然的內在價值”的強調,容易被誤解為認為“自然”本身創造的財富應該歸自然所有,這種觀點似乎將自然視為與人類平等的財富創造主體。然而,在實際操作中,由于人類是大自然的代理,自然資源及其所在的土地作為產權,常被特定的產權關系所限定。資本家通過將勞動力和自然力商品化來服務于資本增值,不斷地在競爭中尋求和占據有利的自然條件,以此從資源地租中抽取超額剩余價值。因此,盡管共同體經濟學提供了對自然的新視角和對生態危機制度根源的洞見,但它在深入剖析生態產品價值源泉及其所背后反映的社會關系方面,特別是在政治經濟學的思考上,仍然存在不足。
我們理解柯布和達利倡導的共同體經濟學新范式,旨在樹立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打破工業文明以來盛行的人類中心主義。他們強調人類應成為其生存土地的守護者,與自然協作而非掠奪。然而,這一愿景的實現,依賴于何種制度框架和路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以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和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能夠把社會主義制度和市場經濟有機結合起來,不斷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的顯著特點和優勢,可為實現這一愿景提供一個獨特的視角。如何在保護環境即維護“青山綠水”的同時保障經濟發展、實現“金山銀山”的目標,成為一個關鍵的議題。為此,我們需要在借鑒共同體經濟學有益探索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和完善這一思想。通過融合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和中國的實際情況,構建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生態經濟學話語體系。這一體系不僅需要理論上的創新,還需要在實踐中不斷地調整和完善,以適應中國乃至全球生態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的新要求。
責任編輯:胡穎峰
①王治河、高凱歌:《有機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宣言——評赫爾曼·達利和小約翰·柯布的〈21世紀生態經濟學〉》,《國外理論動態》2016年第3期。
②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封底”。
③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導言”第20頁。
④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中文版序言”第2頁。
⑤李汶泰:《小約翰·柯布》,《世界環境》2017年第5期。
⑥⑦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中文版序言”第3頁。
共同體經濟學之范式變革及其當代意義
①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中文版序言”第20頁。
共同體經濟學之范式變革及其當代意義
①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50頁。
②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66頁。
①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90頁。
②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41頁。
③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102頁。
④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封底”。
①過程哲學認為所有事物都是能量的一個實例,但是每一個實例在復雜性和豐富性,主觀性和價值的程度及特征,以及它們之間相互聯系的模式上,都是不同的且具有層級性。
②“共同體中的共同體”英文是communities in communities,這一術語受德國學者費迪南德·滕尼斯(Ferdinand T[O] [ǖ]nnies)的影響,解釋了德語詞匯“Gemeinschaft”(共同體)和“Gesellschaft”(社會)的區別。在滕尼斯的理解中,“共同體”是基于親緣和鄰里關系的自然群體,共享文化和社會習俗,如部落和農村;而“社會”則基于客觀的契約關系和法律關系,如現代城市或國家。達利和柯布強調,他們追求的是一個能表明人與人之間聯系、共享共同身份的術語。他們認為,“共同體”一詞比“社會”更能表達這種內涵,它指的是人們共同參與塑造并成為其中一部分的更大群體。因此,他們更傾向于將“共同體”視為社會的一種形式。
③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第107頁。
共同體經濟學之范式變革及其當代意義
①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第106頁。
②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第192頁。
①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為了共同的福祉:重塑面向共同體,環境和可持續未來的經濟》,王俊、韓冬筠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中文版序言”第4頁。
②黃毅、王治河:《生態文明呼喚經濟學范式的變革》,《中華讀書報》2018年1月17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