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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之眼

2024-05-17 20:43:11張彤
山東文學 2024年5期

張彤

楔 子

好不容易從華東區總部搶來了4000箱黑螞蟻口服液,一上午要貨的電話就打爆了。代理“黑螞蟻”以來,這種銷售態勢還是第一次見。郭全勝與朱麗忙得團團轉,兩人的眼光偶爾相遇,都能看到對方眼睛里的興奮。

口服液是從青藏高原特產的黑螞蟻中提取生物精華制成,所用原材料在生物學上稱為“鼎突多刺蟻”。這可不是尋常的“螻蟻”,它們在高寒之地的壽命最長可達七十年。在一本傳世之書中,它們的名字被稱為貢布克羅,貢布克羅與一位活佛的故事已經在當地流傳了三百年。

經醫藥科研機構測試,黑螞蟻含有51種人體必需的微量元素和37種氨基酸,有免疫增效、抗衰老、抗疲勞、增強性功能及適應雙向調節的作用,提取后制成的青少年制劑,可增強記憶力。正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如今這種僅在高原上生長的黑螞蟻已經開始造福全世界的有緣人,科研團隊以高原牧場的方式大量繁殖黑螞蟻,昔日的貢布克羅,如今已經走下神壇,爬入尋常百姓家。黑螞蟻口服液上市僅僅一年,就行銷世界五十多個國家。

好東西就需要有好的推廣,配合這款保健品的推廣廣告有四個系列,都是真實的場景和真實的病例,四個內容的短片,分別為:雪域高原策馬揚鞭牧螞蟻;黑螞蟻口服液生產廠家探訪;北上廣深消費者的切身體會;東京藥妝店排了兩小時隊買到口服液的消費者采訪。這四個短片的VCD碟片每個只有一份,郭全勝好不容易集齊一套,正在用他的金蝶刻錄機復制,刻錄機滋啦滋啦地響,朱麗在旁邊用馬克筆標注好每一張盤的去向:北山千茂4張一套全,樂克百貨4張一套全,利事達海濱店加一張東京……

4000箱口服液兩天的時間一掃而光,刻錄機熱得能烙餅,公司的倉庫里包裝袋、廣告單頁、捆扎帶扔得到處都是,郭全勝的渾身上下的肌肉骨骼都透著久違的酸脹。沒錯,這是精神亢奮而機體疲勞所帶來的感受,籠統地說,這就叫幸福。要翻身了,沒準能賺上一小筆,可以付個首付,這樣就不用天天住倉庫了。一邊盤算著,郭全勝一邊瞄了一眼旁邊還在努力刻盤的朱麗,電腦的屏幕上正是一位身穿灰白色西便裝的日本老人在超市前的采訪畫面,畫面中老人手捧兩盒“貢布克羅口服液”高興地說著一串誰也聽不懂的日語,字幕上的內容說:“上次中國的朋友送了我一盒貢布克羅,喝了之后特別來勁,沒想到這么快就要在日本上市了。”旁邊他的日本妻子看上去比他至少小二十歲,字幕上打著“和子”的日本太太全程樂而不淫地微笑,最后兩人對視會心一笑時才露出四顆牙齒。這段采訪結束后,是一個高大而又瘦削的中國老人字正腔圓地介紹黑螞蟻的藥理,從《神農本草經》到最新的《柳葉刀》雜志,廣征博引,深入淺出,而字幕上這位看起來十分有學問的老教授的身份是“華夏保健學會首席專家、博士生導師李達如教授”。

“停!”郭全勝看到李達如教授的畫面時,對朱麗大叫一聲。

朱麗被嚇了一跳,鼠標停在屏幕中間,畫面閃著光柵,郭全勝只覺得眼前有點發黑,他喃喃地說:“天哪,這不那誰嗎?”

1

說來話長。郭全勝的故事得從1993年的春節說起。

那時郭全勝在家鄉雷臺的酒廠做供銷員,春節過后,正是酒業的零售淡季,他就請了幾天假,買了一張火車票,去島城玩幾天。這是臨時起意,所以買到的239次列車票是最后一張。

下午兩點的車,一上車,兩眼一迷瞪,就到了晚上。這個車廂是宿營車,列車員在這里的狀態跟在外面精神抖擻的不太一樣,一個個都有點懈里咣當的。迎面遇上一個敞著懷兒歪戴帽子的列車員,他問,哥們,餐車在幾號?

“還去餐車干嗎呀,小伙子,過來湊合著喝兩杯還不行?”

說話人大約四十歲的年齡,方面大口,眉毛特別濃,黑白相間的頭發根根直立,像武俠電影里那些魔教的護法。他在宿營車最頭上的小餐桌上,眼前是一桌子菜。郭全勝可不懼這個,他從挎包里提了兩瓶雷臺佳釀,就面對面地跟那大哥坐下了。

坐下之后他發現,這個小茶幾要比其他的長出一截,是用一個有機玻璃的小臺面卡到原來的小桌板上,下面還帶兩條可以折疊的腿。延長后的茶幾,可以放下六個熱菜和兩瓶酒。

“冉車長剛走,他當班不敢多喝。”對面的大哥解釋。

他就是呂棟偉,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自衛反擊戰蹲過貓耳洞,去年,剛從北京拿到一個項目,在島城的開發區建設一個國際化游樂城。“中國北部唯一的迪斯尼”。為何冠以中國北部,呂棟偉解釋說,那是因為香港馬上就回歸祖國了,那兒現在有一個海洋公園,規模也不小,咱們現在沒把握超過人家,所以叫中國北部。呂棟偉的京腔里稍有一點河北省的口音,比如他不由自主地把我們叫“母恩”,跟《我愛我家》里的宋丹丹似的。呂棟偉說,那可不是因為他學電視里說話,是因為,老爺子是四野的,在河北干革命的時間長,另外,自己當兵時也有幾個河北戰友,鐵瓷。

有這樣一個經歷豐富又健談的旅伴一起度過這個咣咣當當的漫漫長夜,可真是件令人慶幸的事。那年郭全勝剛剛23歲,師專畢業后不愿意去教書,就到酒廠干銷售,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和喝一斤高度白酒不倒的酒量,這幾年銷售業績看漲,已經成了酒廠供銷科的大拿。坐在火車上撕燒雞、喝白酒,那算是郭全勝的強項,兩人聊天迅速升溫,等到列車員第三次來提醒他們早休息時,兩人已經各自噘了一瓶白的,又加了兩罐青島啤酒,依然聊得難解難分。

呂棟偉一個勁地說:“兄弟,咱哥倆在這兒碰上,都是緣分,你到島城,哪兒也別去,先上我那游樂城開開眼,嘿,這么說吧兄弟,你要是覺得哪兒不滿意,哥馬上把丫炸了重建。”

第二天到站的時候,呂棟偉的車已經在車站外面等著了。郭全勝有一個中學女同學于芳芳在島城工作,不過因為是臨時起意來島城,他也沒有提前聯系,于是就在呂棟偉帶著酒意的堅持下,跟他的皇冠車到了海洋游樂城。“兄弟你要是不嫌棄,就住在我們的員工公寓,雖然條件一般,但是倍兒干凈,住你哥這兒,你也踏實,女同學你就慢慢找,找不著,我給你現劃拉一個也行。”

海洋游樂城位于島城的東部新區,呂棟偉的皇冠車從火車站一路往東開,過了中山公園,沿著湛山大道,路過郁郁蔥蔥的八大關,海軍部隊門口,兩個穿著雪白海軍軍裝的衛兵正在換崗。再往前開,就幾乎是荒地了。可是就在一片荒蕪中,又有一棟高聳的建筑,呂棟偉說,這是新修建的市委市政府辦公樓。新來的市長有魄力啊,把老政府大樓拍賣了,在這邊又建了一棟新的,解決了辦公問題,還把這一帶帶火了。果然,從新市政府再往東,雖然四處都是荒地,但冷不丁會有一棟金光閃閃的大樓冒出來,帝豪廣場、福泰中心、嘉里大廈……用的都是最時髦的馬賽克加玻璃幕墻的材料,幾乎每一棟建筑都沒有竣工,遠遠望去,腳手架上是一片金黃色、橙黃色、橙紅色的安全帽,像梵高筆下的麥浪。叮叮當當的此起彼伏的聲音,像是他剛看過的電視紀錄片《金字塔之謎》里原影重現的場景。正在擴建的湛流干路,半幅在鋪瀝青,通行的半幅做了處理,像是山里的搓板路,顛得郭全勝耳朵癢得厲害,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呂棟偉也一個勁地掏耳朵。路正在修,他說,一個月以后就好了,長安街以后,中國北部第一個12車道干線。這時車輛駛過一棟已經封頂的大樓,這里正在吊裝玻璃幕墻,一大塊藍色反光的玻璃在空中飛,而另一邊,纜繩上的是一整個的小獨輪車,車里全是水泥砂漿,一個工人正在二樓,接到這一車水泥砂漿就一溜小跑地推進去了。

郭全勝地方也跑了不少,這幾年到處都在忙著蓋高樓,按說對這場景見慣不怪。但今天的所見略有不同。眼前的場景仿佛是按下了快進鍵,每個人的動作都很快,顯得有點著急忙慌的,像電子游戲里的超級瑪麗。這些大樓都很高大,但沒有連成片,樓與樓之間全是農田,還冷不丁就在眼前出現一片汪洋大海了。島城是丘陵地形,路面高低起伏,這時車正行至高處,視野里全是一片湛藍,隨著車輛下行,眼前又逐漸浮現出一片忙碌的場景,海洋游樂城到了。

海洋游樂城,大門是兩座方形尖塔,也是由反光的玻璃做成的,那個造型完全是按照美國的獨立紀念碑造的,兩高兩低四座方尖碑就是海洋游樂城的門垛子。車子緩緩駛進城里,一座座小城堡次第展現,其形態風格,讓郭全勝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本童話書《消滅巨人的杰克》里那些彩插。這些小城堡都像是積木搭起來的,在一片一兩百畝的合圍起來的土地上,搭起十來堆碩大的積木,完全是一個奇跡王國。游樂城里還有一個巨大的游泳池,游泳池上面是一座假山,橡皮艇被傳送帶推到山頂,然后近乎自由落體般地落到游泳池里,水花四濺。時值3月,郭全勝還穿著羽絨服,但那個假山上一船一船不怕冷的游客絡繹不絕,他們都穿著青藍色的制服大衣,外面罩上一個綠色一次性的雨披,活像一捆一捆用塑料袋包裝起來的冬儲“天津綠”。不久,郭全勝知道,這一捆一捆的大白菜來自附近的麥島工商所,今天是游樂城招待關系單位,全部項目敞開玩,這些平素橫眉立目,動不動就火冒三丈的稽查人員由于驚險刺激外加上天也比較冷,個個都表情夸張詭異。

呂棟偉帶著郭全勝在園區里小小地轉了一圈,就回了辦公室,臨進門前讓一個小伙子帶著郭全勝繼續走一走,他吩咐這個姓陳的小伙子:“這我的小兄弟,人很有本事,也義氣,帶他好好玩一玩。”

這是郭全勝第一次到游樂場玩,從前他只在“正大綜藝”里看到過游樂場,在火車上認識的這位大哥,居然開的是游樂場,而滿園子的游樂設施也向他敞開供應,反正也是沒事,郭全勝就來了一個大全套。過山車、海盜船、激流勇進、動感電影、雙人飛天、宇宙轉輪、星際穿梭、模擬賽車、滑行龍、貓鼠游戲,二十多個項目,整玩了大半天。驟升速降、急行急停讓雞皮疙瘩一層摞一層,這一層還沒消停,另一層又起來了。最刺激的還是壓軸的“勇敢者游戲”,它是一個小型的摩天輪,人坐到里頭,先是縱向轉,然后逐漸傾斜,且越轉越快,最終會形成水平旋轉的態勢。在玩這個游戲之前,小陳反復跟郭全勝確認,搞得郭全勝還有點嘀咕,不就是個秋千嘛,還至于這么小題大做?

一坐上去,郭全勝知道小陳還真不是小題大做。這輪子豎著轉的時候還覺不出來,等它逐漸傾斜時,緊張刺激就已經上升為恐懼不適了,他眼看著游樂城后面的山呼呼地轉動起來,一會兒一圈,一會兒一圈。自己的樣子,大概跟滾筒洗衣機里的秋衣秋褲差不多,由于離心力的作用,血全部涌到了頭頂上,等到這大鐵輪子好不容易停下來,郭全勝已經明顯感覺到閉合了二十多年的囟門再次開放,那個位置幾乎已經是吹彈可破。

郭全勝忘記解安全帶,無論如何也掙不脫那個玻璃鋼座椅,還是小陳幫他把安全帶的彈簧松開,他才連滾帶爬地下來。艱難地從上衣口袋里拿出已經擠變形的石林香煙,好容易把那根折得像人參一樣的紙煙捋直了,還沒忘給小陳也發一根,然后他掏出打火機時,發現已經很難將火苗對準煙。“斗眼了”,他朝小陳擠出一絲笑容,西裝革履的小陳鏘啷啷抽出一個黃銅芝寶打火機,火苗子一冒老高,成功地給郭全勝點著了煙。

2

郭全勝輾轉問了三個同學才要到了于芳芳的電話。于芳芳聽到郭全勝來島城時很有幾分激動,電話里的聲音高了好幾度“真——的?”于芳芳這一激動,也調動起了郭全勝的情緒,他本來對于芳芳的熱情不是很有信心,因為這位女同學在讀書時少言寡語,跟郭全勝沒說過幾句話。于芳芳的父母是當年支援“大三線”從島城到雷臺辦紡織廠的,雖然在雷臺生活了多年,但總是心心念念想回島城,于芳芳高中畢業考上了島城大學,畢業后就留在了島城。于芳芳的工作單位在島城市供銷社。供銷社聽起來是個很土的單位,等郭全勝按照電話里說的地址找去了,也不禁吃了一驚,島城供銷社正與韓國的永盛集團合資,開辦合資的倉儲式超市,“完全開業之后,這里是中國北部規模最大的合資倉儲式超市。”

聽到熟悉的“中國北部”從于芳芳帶著西北口音的普通話里說出來時,郭全勝也同時看到了她眼睛里放射出的光亮。這不止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年代,一個雄心勃勃的城市,連于芳芳這個寡言少語的女孩的心也跟著一起激蕩了。

合資的吉島超市自然也位于東部新市區,目前一樓招商已經完成,并開始營業,除了超市,還有一些餐飲店和名牌服裝,夢特嬌、金利來、老人頭、七匹狼是郭全勝叫上名的,還有許多他叫不上名字的品牌,都在光閃閃的玻璃櫥窗里。于芳芳穿著合體的青綠色工裝,領口翻出的是紫色條紋的襯衣,于芳芳的皮膚本來就白,身材修長,這時已經一改高中時的豆芽菜形象,而變得凹凸有致起來。郭全勝依稀記得于芳芳的父親因為工傷落了殘疾,母親就有點含辛茹苦的感覺。有一年暑假,于芳芳家要做煤球,她請幾個男同學去家里幫忙,郭全勝也去了。在紗廠宿舍后的大空地上,他們一口氣做了幾百個蜂窩煤球,于芳芳的媽媽十分感激,給他們做了一大鍋打鹵面,結果有好幾個同學都沒怎么吃,他們嘀咕說于芳芳家的面里有蟲子。于芳芳的媽趕緊跟人解釋,那“蟲子”是她好不容易從老家島城帶來的海米,平時都舍不得吃。于芳芳憋著笑吃面,怕笑噴了,趕緊掏出手帕捂住嘴巴,就是在這時,郭全勝注意到于芳芳的上唇有一個半個米粒大小的黑痣。

就在今年過年高中同學聚會時,大家還曾熱烈討論過班上哪個女娃最來勁,令郭全勝意外的是,有好幾個人說了當時不太起眼的于芳芳,郭全勝還以為只有自己注意過于芳芳上唇上的那顆痣。

眼前的于芳芳落落大方,走起路來像一個模特一樣,她一路領著郭全勝參觀了吉島已經開業的柜組,柜員們見了于芳芳相當尊敬,郭全勝也注意到于芳芳胸口的銅牌牌,上面有中英日韓四種文字,日文的一行夾雜著“課長”二字,而中文并沒有寫職務。于芳芳請郭全勝吃麥當勞,“這里是除了北京外中國北部最早開業的麥當勞”,麥當勞排了好長的隊,有許多像他倆這樣的年輕人在興奮地排隊,這是郭全勝第一次吃麥當勞,許多年后他還經常會記起那天的菜單,記起于芳芳曾把一滴千島醬滴在制服上,然后趕緊用餐巾擦去。于芳芳的姥姥姥爺一直居住在島城,她在這里還有表弟表妹,說起表弟表妹,于芳芳的語氣冷得很。她住在吉島的單身公寓里,每天除了工作,還要到夜校學韓語,郭全勝的到來讓她感到驚喜,郭全勝約她去海洋游樂城玩時,于芳芳按照韓國人的習慣,送給呂棟偉、朱麗和小陳每人一份精美的伴手禮。呂棟偉直夸這姑娘懂事,他不僅大方地讓郭全勝帶于芳芳玩個大全套,還邀請她參加晚上的宴會,那天宴請的是跑旅游口的記者、島城日報的楊向峰,曾在蘭州上大學,三人年齡相仿,互留了聯系方式。

3

1994年8月10日,首屆島城國際啤酒節開幕的那一天,郭全勝就已經是島城海洋游樂城責任有限公司的總經理了。

那一天海洋游樂城正式“啟照”,此前,一直是用的呂棟偉北京公司的名義經營,“這下,就名正言順了”。開業酒會是啤酒城開城儀式的一部分,游樂城也包辦了啤酒城里的多個游樂項目。分管旅游的副市長王嘉朋也來賞光,啟動儀式也很有海洋游樂城的特色,是在麗晶大酒店的麗晶殿里,幾位重量級嘉賓從幾個非常陡峭的塑膠滑梯上速降而下,經過蹦床,彈上舞臺,然后再一齊摁下按鈕。現場鼓樂齊鳴,冷焰火、彩紙、干冰一起招呼,高大的嘉朋副市長才剛剛37歲,年富力強,對這種新穎的開幕方式非常贊賞,酒會上還一個勁地問,這是誰的創意。

郭全勝這一天穿了剛在吉島名品店買的一套金利來雙開氣兒的西裝,頭發吹得老高,島城的8月十分悶熱,但呂棟偉、郭全勝等一行人,均三件套的小西裝穿著,三節頭的皮鞋踩著,胸前戴著鮮花,完全是國際電影節嘉賓的范兒。郭全勝聽到副市長的夸贊,心里雖然樂開花,但是臉還一直緊繃著。他的檔案還在雷臺酒廠扣著,如今在這里卻已經成了公司總經理。這在以前聽起來不可思議,這兩個月,郭全勝體會到了全速運動是一種什么狀態,他向雷臺酒廠交了辭職報告返回島城時,海洋游樂城正在與啤酒節辦公室對接業務,呂棟偉對他很賞識,用人不疑,就要郭全勝來負責全部的談判。經過幾輪會商,游樂城與啤辦已經達成了幾項合作方案:

發行啤酒城與游樂城的兩城套票,價格各自讓利10元。

由海洋游樂城負責在啤酒城搭建兩個游樂設施,免費開放,以增加游客駐留時間。

向海洋游樂城開放部分啤酒節的廣告資源。

……

談到第三天時,郭全勝發現這個事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郭全勝突然感嘆一聲,這不就是“雙城記”嘛。

雙城記,雙城記。雙方談判的人都覺得這名字起得挺響亮,據說啤酒節指揮部的領導向市長辦公會匯報啤酒節進度時,特地在最后花了一分鐘的時間介紹國際啤酒城與海洋游樂城的“雙城記”計劃,并以“這是最好的時代”作為結束語,引起了市領導的一致稱贊。

啤酒節開幕之前,海洋游樂城的客流保持在千人左右,雙城記計劃一開始,報紙、廣播、電視廣告高密度轟炸,機場、高速的路牌、高炮也火力全開,從8月10日上午9點開始,郭全勝就沒有再閑過一分鐘,每天都是高速運轉。郭全勝要求技術部將有動力的游戲如激流勇進、貓鼠游戲等都提高了發動機的速度,這樣客流周轉起來更快,整個海洋游樂城也像按了快進鍵,本來進游樂城一小時后能徹底轉暈,現在好,基本半小時就全暈菜了。

特別是勇敢者游戲,雖然在這個游戲前加了警告牌,并用三個紅三角框起來的驚嘆號表示危險程度,但這更加重了游客的好奇心。越說危險,就越想去嘗試。因為好多人是剛從啤酒城喝了幾杯出來,上去暈得就更快了,這個游藝設備的旁邊新種了一排絨花樹,郭全勝和呂棟偉有一天傍晚在這里看到了一個十分奇幻的景象:男男女女有十一個人,每人抱著一棵樹歡快地嘔吐。而在不遠處的灌木叢旁邊的小轉椅上,趴著兩只海貍鼠。這是麥島村前不久搞的養殖項目,由于不甚成功,海貍鼠們現在都處于散養狀態了。這兩只在游樂城居住的海貍鼠經常向天空中飛翔的人類張望,大概不明白這些雙足怪物們為何一夜之間突然都轉動起來。

呂棟偉對這惡心又好笑的場景感受非同一般,他拍拍郭全勝的肩膀說:“小郭啊,你想過沒有,游樂城為什么這么受歡迎?咱們的老百姓活得憋屈啊,他們太需要眩暈了……”

4

時隔多年,郭全勝還記得遇到肖將軍那天的情景,那是1997年春節過后沒幾天,海洋游樂城還沒有正式營業。但是對呂棟偉和郭全勝來說,過年這段時間,也不能閑著,他們在策劃一件大事,要趁這個時間,把銀行的邢行長拿下,他們需要貸款,需要擴建,韓國的一家企業的投資人已經看好了島城的旅游資源,準備投資建海洋公園。

這個韓商名叫金在赫,曾在島城大學留學好幾年,他的父親是五星公司的高層,而五星公司除了生產電視、手機,也在韓國經營一家亞洲有名的游樂場——愛貝樂園。這些背景信息是郭全勝通過報社的楊向峰打探到的,楊向峰曾隨市里的招商團去韓國采訪,五星集團特地邀請旅游局和媒體記者去愛貝樂園體驗。“一到龍仁,就感覺全體韓國人都在蹦迪。”楊向峰跟郭全勝說,“你們真應該去考察一下,一是規模,光是一個過山車,就有那座山那么大,其實游樂場的項目就是那么多,要么往下落,要么轉圈,再不行就掉水里,這符合人生理上的需求。不過,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去過愛貝樂園的人,肯定就不會再到你們這里來了。”

楊向峰向郭全勝發出了“盛世危言”,他提示說,在他們參觀體驗完愛貝樂園后,五星公司的高管與他們此行的團長進行了長達兩個小時的會談,提了三十多項有可能合作的建議。其中就有可能包含游樂場項目。

郭全勝回憶,大概半年以前,曾接待過一個韓國旅行團,這個團隊一共十來個人,個個不茍言笑,年齡也挺大,許多游樂項目都沒玩,倒是咔嚓咔嚓拍了不少照片,這給他留下挺深的印象,當時他還嘲笑了一番,現在回想起來,難道他們是來刺探軍情的?

更進一步的信息居然是來自于芳芳的。來島城工作快三年了,郭全勝與于芳芳也是越走越近,雖說還沒有確定戀愛關系,但是兩個人看對方的眼神已經不一樣了,用楊向峰的話形容就是“只差臨門一腳了”。于芳芳與金在赫是大學同學,因為于芳芳工作的吉島超市也是韓資的,所以她接觸的韓國人也挺多,金在赫前不久回島城時,與一大幫同學一起聚會,他很高興地宣布,說自己說不定過段時間就會回島城工作。金在赫年齡比于芳芳他們大十多歲,還沒有結婚。韓國社會比中國更加傳統,他在家感覺壓力挺大,所以一說公司有意安排他回中國工作,心里甭提多高興了。不管中國人還是韓國人,一高興就容易話多,話一多就容易漏。于芳芳也打聽到,原來金在赫的公司準備在島城投資游樂場項目,地方都看好了,就在現海洋游樂城更往海邊的一片灘涂上,據說設計師準備建設亞洲最大的海上摩天輪。難道不怕臺風嗎?五星的技術有保障,沒準能在月亮上順下一根繩子,把摩天輪固定住。金在赫喝飄了,滿嘴跑舌頭。

這些信息匯總到郭全勝這里,他就有點坐不住了,趕緊去找呂棟偉匯報,呂棟偉一聽也挺緊張,他說這事得消滅在萌芽狀態,要不然咱們可競爭不過人家。

怎么滅?呂棟偉在辦公室里一整天都沒出門,郭全勝路過幾趟,每趟都看見他坐在轉椅上,用兩只腳劃著地板,不停地轉圈,轉得郭全勝心煩意亂。下午快要下班了,他突然叫郭全勝過去,說自己終于理出了一個頭緒。他跟郭全勝分析,現在國家鼓勵吸引外資,如果韓方有意發展這一業務,擋是擋不住。咱們只能以攻為守,擴建園區,爭取能提前上海上摩天輪的,這樣競爭門檻就高了,這是主攻方向。另外,就是要造一些迷霧,讓外國人感覺經營娛樂場所非常困難,讓他們知難而退。呂棟偉說的第一條好理解,第二條郭全勝一下子也沒有全明白過來。事情就是這樣,呂棟偉這人抓大放小,敢想敢干,在北京又有根兒,這一番話讓郭全勝心里踏實不少。

經過測算,擴建海洋游樂城需要近千萬的投資,光是海上摩天輪的設計施工費用就得三百萬元。游樂城是現金流項目,滾動起來對資金就沒有什么需求了,但開銷也大,這投資主要還得靠貸款。“主要是,錢就趴在銀行里,誰有本事誰就去弄,有本事的人,怎么會花自己賬上的錢呢?再說了,咱這也是給島城人民辦好事啊。”呂棟偉這樣說。

呂棟偉、郭全勝通過許多人脈關系,想約嘉朋副市長和邢行長一起坐坐,都沒能如愿。這也難怪,一般來說要約領導吃飯,得有等同級別甚至高上半級的人才好約,呂棟偉雖然有通天的本領,但在島城的身份也就是一個民企老板,別說市長了,麥島的村支部書記都覺得自己能管得了他(這也不是虛言,畢竟海洋游樂城用的是麥島村的地,市里的規劃是規劃,村民們還是習慣地把這里叫會場,游樂城的前廣場正是以前村里開會的地方嘛)。

楊向峰整天把嘉朋市長掛嘴上,但關系也就僅限于市長能在人堆里把他認出來,打個招呼,就算是天大的面子了,要約出來吃飯,市長的秘書小鹿說,嘉朋市長在這方面很謹慎。楊向峰當著郭全勝的面,把電話打在免提上,跟小鹿秘書通的話,對方十分客氣,說約約看,這一看就看了一個多月也沒動靜,呂棟偉也不催了。

突然這天,呂棟偉通知郭全勝,訂麗晶酒店的房間,說是有貴賓來,房間務必要面海,有落地窗,但一定不要套間,樓層既不能低,也不要太高,七八層最好,視野朝向都要提前看好。記住,可以按套間的價格結賬,但是不要套間。

郭全勝放下電話就趕緊落實房間,呂棟偉宴請客戶都是在這個剛剛開業的麗晶大酒店,酒店的行政總監LILY HSU已經跟郭全勝非常熟絡了,她幫忙選好了C座707的房間。呂棟偉的電話又來了,說客人下午就到,不要去機場接,在酒店等候就行,客人是誰,他還是沒有透露,只是關照郭全勝,這兩天晚上都別安排事,隨時待命。

去麗晶大酒店時郭全勝沒有打到車,正好有一輛小公共駛過,售票員站在車門上,看著郭全勝,車開得慢,門半開著,那小伙子朝郭全勝一努嘴,郭全勝想,那就上去吧,都是緣分。

各行各業都在提倡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小公共汽車就跟著共同發展了。雖然按公交車的站點運營,但是為了多賺點錢,經常也在各個站之間“撈”幾位乘客。郭全勝被撈上車后,發現車里已經沒有座了,只好半躬著腰站在過道里,正在此時,司機用氣聲喊一聲:“蹲下,警察!”郭全勝應聲而蹲。車上的氣氛十分不尋常,全車人都沒什么聲音,連過道蹲的幾位,也都屏住呼吸聽廣播,播音員正在讀一個巨長的名單。窗外一位交警穿著黃綠色的馬夾,墨鏡里反射出街口的廣告牌,售票的小伙子攥著一把毛票默默地點著。郭全勝下來車,特地整理了一下外套,并且戴上了墨鏡。春節剛過不久,街面本來就安靜,這時就顯得更加冷清。

老首長乘坐的是一輛“未F”牌照的紅旗轎車,輕裝簡從,只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子跟著。呂棟偉一見車子停下,就趕緊過去拉開車門,高大挺拔的老首長穿了一件深藍色的呢子大衣,一見呂棟偉,就緊緊握住他的手:“小呂呀……”聲音含在喉嚨里,情緒既不飽滿,也不稀薄,讓你一看,跟呂棟偉的關系那可不一般。

郭全勝提了行李,呂棟偉和老首長緩緩地上了電梯。呂棟偉約出來了嘉朋副市長、邢行長和老首長一起吃飯。宴會的參與人數降到了最低。老首長姓肖,郭全勝叫他肖將軍,老首長也沒表示異議。肖將軍在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參加過淮海戰役,解放后一直在北京工作,王副市長的岳父也參加過渡江戰役,所以王副市長說,按輩,我也應該叫您叔叔啊。

肖將軍說,雖然時間比較特殊,但為了小呂的事業能有一個好的發展,我還是決定要跟您見上一面,畢竟,發展市場經濟,豐富老百姓的文化娛樂需要,也是重要的事啊。

王副市長連忙稱是,我們島城市一直對海洋游樂城的項目十分支持,下一步還要繼續支持。

高手過招,飛花摘葉就定了勝負,高等級的宴會,往往正經事就是一兩句話,還不能說透了,肖將軍與王副市長的會談只進行了兩三個來回,就進入到回憶崢嶸歲月的環節。講到深情處,肖將軍也灑下了英雄淚,他說小呂的父親抗美援朝時死在雪線上,小呂二十來歲時也上過越南前線,這是英雄世家。小呂開始做這個項目時,他是不支持的,認為搞個游樂場不是什么正經事,“我家離龍潭公園近,窗戶上就能看到當年北京的老市委書記題的‘北京游樂園五個字,每次看到這五個字,我就想起小呂。”肖將軍說,“我現在也想通了,搞游樂園也是在市場經濟的前線,小呂啊,我希望你在改革開放的前線再立新功,把這個海洋游樂城搞好,搞成全國最好,到時候,我也讓老書記給你題個新名。”肖將軍說:“小呂應該立足島城,輻射全省,胸懷祖國,放眼世界。”肖將軍說:“美國的迪士尼不就弄幾個鴨子老鼠亂蹦,居然能成為世界最厲害的游樂場,咱們中國人也得長志氣,小呂,將來是你們這一代人的。”

老首長的諄諄教導就像一個電聲樂隊中的架子鼓一樣,句句都打在點上。在這節奏分明的鼓點聲中,呂棟偉頻頻舉杯,雖然有市長和首長在,他也沒有感到拘謹,還時不時地一邊提醒肖將軍“肖叔少抽煙”,一邊把手邊的轉角小熊貓香煙遞給他,又跟嘉朋副市長連干三杯。對于那個約了好幾次都沒約上的邢行長,呂棟偉基本上沒搭理。郭全勝明白自己的任務,主要是把邢行長招呼好,幾輪酒后,邢行長臉上的各個器官終于都活絡起來,跟郭全勝也有了笑模樣。

5

島城市的海上摩天輪招標方案,通過剛剛興起的互聯網向全球發出征集令,公司的傳真每天都會收到一長串的文件,有時早晨郭全勝去得晚,傳真機已經像一個蜘蛛精一樣,把文件吐得滿屋都是。朱麗提議買一臺能自動切紙的傳真機,郭全勝不屑地說,用不了幾年,這東西就沒用處了。說著,他的電腦就開始撥號,在嘀嘀聲中,他的OUTLOOK里就收到了幾十封郵件,全是各個設計公司發來的方案。

投標的公司很多,郭全勝準備開一個盛大的招標會,既能優中選優,又能再掀起一輪宣傳,何樂而不為呢?可是這個方案匯報到呂棟偉那里的時候,呂斷然否決了,他讓把所有的投標材料整理好給他,然后帶著這些材料一溜煙地走了。

過了三天,中標公司就已經確定,雖然有遠在美國和歐洲的公司來投標,最后中標的,是來自天津的迪賽國際電氣公司。這讓郭全勝心里多少有點不自在。在海洋游樂城工作了三年,他的能力越來越被方方面面認可,游樂城的每一步發展,都凝聚了他的心血與智慧,可是,他發現只要是跟錢有關的事,呂棟偉幾乎不跟他商量,都是悄沒聲兒地就把事定了。由他來做的,都是那些需要大操大辦又沒什么實際用處的事。郭全勝也向楊向峰和于芳芳傾吐了自己的郁悶,他說,這么大的事,公司內部連個會都不開,是不是有點太那個?

楊向峰說,咱們這兒的事就是這樣,小事開大會,大事開小會,最重要的事,從來都是悄悄定,你這都不明白?

于芳芳說,這份事業是大家的,遇到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充分尊重各方的意見。

郭全勝說,說白了,我一窮二白地到島城來,能混到今天這地步,也全是靠老呂的這個平臺,這個我心里有數,但是我還年輕,還想跟游樂城一起發展。

楊向峰卻勸郭全勝,多為自己考慮,趁游樂城的經營狀況比較好,能多撈點就多撈點,畢竟……老郭,你還得考慮成家立業的事啊。

楊向峰、郭全勝、于芳芳三個人同歲都屬狗,今年27,對于芳芳來說,這年齡可不算小了。

其實一年前他就已經與于芳芳開始單獨見面了,他與于芳芳的工作節奏相同,都是周六周日忙,周一周二休息,上個周一他與于芳芳在一起去石老人的海水浴場騎沙灘摩托,還到一家新開業的西北面館吃了一份他們都喜歡的“轉百刀”。這是一種特別有韌勁的面條,在雷臺市家家都會做,而在島城市僅僅只有這么一家。

于芳芳吃完這一碗轉百刀后,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兩個年輕人在海岸線上手牽手走著,在1997年的初春里他們初嘗了青春的甜美,但是在外人跟前,他倆還裝得像個沒事人。于芳芳的爸爸媽媽對他的期待很高,姥姥姥爺就更是對外地來的郭全勝有點不接受。要想真正贏得于芳芳,還有好多步驟呢!

海岸線上櫻花燦爛,遠處的海面上像撒了金子一樣閃閃發光。此刻,郭全勝的每一個毛孔里都散發著活力,他覺得自己已經同這欣欣向榮的世界融化在一起。要不是那天他偶然登上了來島城的火車,要不是在火車上遇到了呂棟偉,他怎么會從西北的小城雷臺來到遙遠的黃海邊?可是,郭全勝又覺得冥冥中一切又都有注定,他記得15歲那年的暑假去國棉廠家屬院時,高大的梧桐樹上知了叫翻了天,記得于芳芳的媽媽做的轉百刀,那個鹵子里有泡發的海米,初嘗又腥又咸,可是咀嚼一下,又有一絲甘甜,那絲甘甜與于芳芳雙唇的味道何其相像啊。

于芳芳曾經漫不經心地說過她與媽媽的一次通話,她跟媽媽提起過郭全勝,但是媽媽認為,好不容易從西北回到島城,要找肯定得找個當地小伙兒。郭全勝雖然現在熱熱鬧鬧的,這游樂城畢竟像是個私營企業,單位能分房子嗎?

于芳芳貌似漫不經心的幾句話,讓郭全勝清醒地意識到他需要解決一套房子。好在這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現在不比以往,只要有錢,就能買到房子。東部正在大開發,好房子正在一片一片地長出來。郭全勝想,最好能在麥島路旁邊買一棟房子,把于芳芳娶進家門。他幻想著每一個日出和日落,幻想著海風吹起了于芳芳微卷的長發,又輕拂到他的手臂上、肩膀上,于芳芳則穿著棉質的長裙,輕快地在開滿了薔薇和海棠的小路上走走停停。

他沒有把他的計劃告訴芳芳,也沒有急于對芳芳發動新一輪的攻勢,郭全勝計劃給她來個驚喜,屆時,自己也可以品嘗到青春這朵花最芬芳的花蕊了。

“海上摩天輪最高處為120米,象征著島城市開埠120周年,共有轎廂56個,象征著我國56個民族,每個轉動周期為1997秒,象征著島城人民正在懷著激動的心情迎接香港回到祖國的懷抱……”

麥島村的支部書記辛岱文手里的小收音機,傳來一位女記者激動人心的現場報道。辛書記最近越發地容光煥發,他多年就有一個習慣,無論走到哪兒,手里都攥著一個微型的收音機,每時每刻都在播放著新聞。

隨著東部市區大開發的擴展,島城市的核心區正像攤煎餅一樣擴展開來。煎餅每大一圈,就離麥島近一分,如今,站在麥島村的高坡上已經可以聞到汽油的尾氣味了。海上摩天輪正位于麥島村的最西端,“開輪”儀式將至,這個巨大的輪子四處都拉著五彩繽紛的絲線,上面掛滿了三角形的小彩旗。小彩旗的圖案來自世界各國的國旗,所以這個四處拉線的大輪子遠看像一個巨大的紡車。

海上摩天輪建成開始試運轉的時間正是1997年7月1日。附近的麥島公路也剛剛再次擴建為雙向16車道,并正式改名為“香港大道”。而在這條迎賓大道兩側,既有拔地而起的玻璃大樓,也有舊貌未改的城中村。在香港路向海洋游樂城轉彎的岔道上,麥島會場剛拆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歪歪斜斜地站在原處,齜牙咧嘴地露著鋼筋與木梁。麥島會場是昔日麥島公社的禮堂,也曾被附近的一所大學的大學生承包下來放錄像。現在這里的地價漲得沒了邊,附近都開始了房地產開發,這座禮堂也適時地被定性為危房,一臺挖掘機揮動著大爪子,像掏冰淇淋一樣地掏這個頑固的危房。這與郭全勝他們的員工宿舍只有幾十米的距離,呂棟偉也正在規劃在園區里建員工宿舍——而郭全勝已經悄悄開始了自己的買房計劃。

“這當年是蘇聯人建的,墻有一米厚。”麥島村的辛書記跟呂棟偉說。

“辛書記你可一定要來參加摩天輪的剪彩儀式啊。”呂棟偉拍拍辛書記的肩膀。

“這塊地已經變性了,可以商業開發,將來是一個別墅群,咱倆好好‘戛乎著,到時我給你留一套。”

“嘉朋市長、邢行長全都答應過來,到時候活動結束,我把他們留下咱聚聚。”

“現在村里的老少爺們眼全瞪起來了,魚也不網了,地也不種了,整天打聽拆遷,寸土寸金哪。”

“那咱就說好了,到時一定過來。”

“你看這會場,多結實,很難拆。”

摩天輪正式開業后,果然引起了新一輪的熱潮,本來熱度就未降的海洋游樂城,更加貴客盈門。郭全勝留意到,五星公司代表平均每兩個月就會來訪一次,但最近報紙上報道的都是與電視機廠合資的消息。

就在摩天輪試營業的第二天,郭全勝就約來了于芳芳一起去玩。他們乘坐的是最后一班的摩天輪,不用郭全勝特別關照,這個轎廂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于芳芳這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長裙,上身罩了一件馬海毛薄衫,像一朵初綻的馬蹄蓮驕傲地站在轎廂里。摩天輪緩緩地啟動,于芳芳身后的浮山正在一點點沉下去。夕陽燒著了天空,在摩天輪的最頂端,郭全勝看到了浮光耀金的海面,那些金黃色的波浪線就在于芳芳的耳廓下面,脖頸兩側,他走過去,沖向那一片跳躍的、激蕩的黃金。于芳芳沒有抗拒,她盡量把自己擺放得自然而然,但當郭全勝去吻她唇上的痣的時候,于芳芳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柔軟的毛衫扎得郭全勝的手臂麻酥酥的,隔著毛衫去撫摸于芳芳少女的胸,炙熱從指間一點點地聚集。毛頭小伙子在第一次抱住心愛的姑娘時,或許會被愛情沖昏頭腦,但郭全勝感覺此時的自己就像偵察兵那么清醒,他快速地把本次行動分成了幾大步驟,每兩個步驟之間都存在著遞進式的跨越關系。他發現,自己的每一次行動都得到了于芳芳的默許,就像一支部隊,在攻戰一塊高地時,并沒有受到什么阻礙,郭全勝感覺到自己一步一步地沖上了山頂,就像腳下的摩天輪一樣,正在攀爬到最頂端,世界正在他的腳下,此后,于芳芳身后的海面正在一點一點地升起來,擁抱著的兩個年輕人緩慢而帶有弧度地滑動和降落,海面上的漫射光包裹著他們,將他們投射到轎廂上,又從玻璃窗投射出去,在摩天輪巨大的動力軸和輪輻上,在那些支離破碎的空間里,他們擁抱著彼此的影子,一點一點沉入大海深處。

摩天輪每天都排長隊,好多小年輕來買了摩天輪票,一排隊就是一個多小時,麥島村的村民們就在長隊外賣氣球、烤魷魚、煮玉米。7月的海邊,濕度特別大,因為趕緊工期,摩天輪轎廂里的空調還沒有安裝到位,每個從摩天輪里出來的人都汗流浹背,他們漲紅著臉,分不清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悶熱。

毫無疑問,海上摩天輪已經成了島城的新地標,有許多旅行社來談合作,要把摩天輪做到旅游的套票里面去。

郭全勝就在這時發現了套票里可以有許多文章可做。因為套票要給旅行社讓利,原價110元的游樂城通票,給旅行社的底價是60元,但是最終價格要看談判的結果,郭全勝跟中青旅行社談的價格就是80元,到會計那里結算時,還是按60元結。中青旅的導游很能干,一個月給帶來七八千客人,這下郭全勝不顯山不露水的,就賺了十五萬。他把這個過程細細地捋了一遍,發現除了負責財務的朱麗有可能了解他從中做手腳,其他人都不會覺察。他話里話外地套過幾次朱麗,朱麗都前言不搭后語,這下郭全勝就基本心里有數了。朱麗據說是呂棟偉的遠房侄女,有幾分姿色,怎么看都是個花瓶,沒準“侄女”只是個幌子,誰知道她與呂棟偉私底下是啥關系?

郭全勝放心大膽地展開了他的客戶擴展計劃,他本來就有總經理的頭銜,開發集團客戶、發展對外合作就是他的職責。通過旅行社的朋友,他還發現了一個路子,就是讓出租車師傅帶散客,然后再給司機返提成。每個出租車帶客來都由游樂城的工作人員記下車號,專拉外地游客的出租車也有一個穩定的隱秘組織,頭頭叫潘大董,過了很久,郭全勝還是沒搞清楚他究竟姓潘還是姓董——這并不關鍵,關鍵是老潘或者大董手里有七八百個司機的資源,是島城出租車行業最大的穴頭。郭全勝跟老潘第一次見面約在剛開業的佰金瀚洗浴城,兩人圍著白浴巾在芬蘭浴的小屋子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只要一說到返點,老潘就拿一瓢冷水去澆那個炭爐,蒸汽嗡地就撲了過來,澆到第四回時,郭全勝說,再讓一個點兒吧,多了真干不了了。老潘把水瓢一扔,握住郭全勝的手,說就這么定了。一不小心,浴巾松了下來,郭全勝看著刺龍畫虎的老潘吊兒郎當地站在那兒,就覺得這場景不是太嚴肅。

旅行社導游、出租車穴頭,一個夏天,郭全勝就跟他們泡一起,曬得漆黑,汗水長年從頭發上往下流,殺得他睜不開眼。但是這份辛苦的回報也十分明顯,他除了給游樂城帶來了三百多萬的票房收入,自己也不聲不響地悶了四十多萬,他已經背著于芳芳悄悄地去看過房子,剛開盤的愛琴海花園,有一套140平方米的復式公寓,全海景,送地下室和觀景平臺,全款大約110萬。郭全勝想象著于芳芳走進這套海景房的表情,想象著他們在這里無憂無慮的生活,甚至,他都看到了他們未來的孩子穿著干凈的白色襯衣,長筒的白色棉襪和圓墩墩的黑皮鞋,走在小區里。那是一個小男孩,他上了校車,在一塵不染的車窗后面朝郭全勝和于芳芳齜牙笑呢。于芳芳一直渴望有一架自己的鋼琴,那肯定得給她買一架。上初中的時候,郭全勝曾聽過于芳芳用學校里那臺風琴彈奏《金梭和銀梭》,彈到節奏比較快的時候,風琴的風就有點跟不上,只聽到她腳底下叮叮哐哐地緊忙活。吉島超市的二樓有一個琴行,好幾次郭全勝與于芳芳路過琴行,于芳芳的眼睛會在鋼琴上停留一瞬。

6

那年最火的歌叫《相約98》,在春節聯歡晚會上,兩位最火的女歌星各站在一個肥皂泡里,哼哼唧唧地唱:相約在銀色的月光下,相約在溫暖的情意中。聲音一高一低,互相盤旋追逐,像兩條起點不同的正弦曲線在數軸上起伏。這首歌在當年的春節聯歡晚會上一炮打響,大街小巷唱個沒完,一直到了夏天,海洋游樂城旺季來臨時,每天都還會作為背景音樂,在園區埋設的室外音箱里播放出數十遍。

游樂城出事的時候,郭全勝的對講機突然激動起來,他從辦公室里跑出來。是“勇敢者游戲”的電動機突然失控,這個項目的電源開關那個紅色的按鈕怎么也按不下去,轉輪不停地轉動已經超時20分鐘,三十多個游客齊呼救命。操作人員緊急切斷了總電源,巨大的慣性仍然讓這個轉輪不停地轉動,上面有三十多位游客,大呼小叫,郭全勝還在頭腦發蒙的時候,突見眼前一道黑影,呂棟偉手提著一個沖擊鉆跑了過來,他一下鉆透了“勇敢者游戲”下的液壓裝置,滾燙的機油從電動機里噴出一道黑色拋物線,這個轉輪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停了下來。趕緊安排工人一個一個地往下接乘客,可就在這個當口上,有個小伙子從椅子上墜了下來,摔到后腦,等到120急救車趕到時,人已經說不出話了。

因為緊急斷電,園區里所有的設施都停了下來,摩天輪上有三四百位游客全都停在空中,幾十個轎廂在空中晃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激流勇進的橡皮船爬坡爬到一半,滾梯突然沒了動力,一船人撲通撲通地落進水里,過山車的軌道上,有一車乘客正好停在一個S形拐彎處,兩個姑娘披頭散發,表情猙獰……

這邊呼救,那邊叫罵,現場亂成一團。缺乏處置經驗的員工們,等到想起來合閘送電時,許多游客已經崩潰了。等到游藝設施恢復運轉,游客們將辦公室團團圍住,現場的安保人員無法控制局面,有兩個保安還與游客廝打起來。有人打了110,警察將郭全勝帶走去做筆錄。

“勇敢者游戲”上受傷的小伙子情況十分不妙,醫生說有變成植物人的可能。這件事上了市委的常委會,書記市長當場拍板,要對海洋游樂城的安全隱患進行全面排查。市里成立的安全生產事故工作組已經進駐,海洋游樂城暫停營業的新聞也登上了島城各家報紙。

調查的結果十分驚人。海洋游樂城所有的游藝設施,全部來自一個即將倒閉的企業——河北省某縣的液壓設備廠。就連摩天輪的動力裝置上的銘牌也是偽造的,調查組的人發現,揭開外文標志,內里的鋼印仍然顯示生產企業為上述液壓設備廠。而這個液壓設備廠在三年前就因為生產的設備不合格被機械工業部黃牌警告。

進一步的調查結果還顯示了海洋游樂城的資金狀況不樂觀,這個游樂城雖然看起來經營狀況良好,但是貸款基數大,成本支出也十分驚人。

工作組鑒于海洋游樂城存在重大安全隱患,人民生命財產安全受到巨大威脅,建議無限期停業整頓。一個小小的蟻穴能讓堤壩完全潰毀嗎?郭全勝最后一次與呂棟偉通話時,老呂還顯得十分有信心,說先避避風頭,然后再從上面找找人,相信難關一定能渡過去。

這次通完話之后,郭全勝就再也沒打通過呂棟偉的電話。呂棟偉消失了,他到北京去托關系找人了,海洋游樂城還會再開業的,不過就是把設備翻新一下,這里會重現往日的輝煌的,人們會排起長隊,在各個轉動的、令人眩暈的鐵家伙上肆無忌憚地笑、鬧,個別轉暈了的姑娘小伙,會抱著樹干噦。這些念頭還是時不時地在郭全勝的腦海中出現,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這已經不太可能了。

呂棟偉扔下一個爛攤子跑了,這個家伙早已經發現局勢不妙,悄悄地收拾金銀細軟,溜之大吉了。

郭全勝多次在大腦中搜集蛛絲馬跡,得出了這個結論。

你說,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他在問自己這個話時,已經被麥島村的辛書記堵在屋里好幾天了。這位辛書記顯然是個知法懂法的好干部,他雖然帶來了四個棒小伙,但從未動過郭全勝一個手指頭,不僅如此,每天早中晚都有三頓大包子。雖說包子餡每天都是蕓豆五花肉,還特別咸,但人家辛書記和那四個小伙兒也都吃一樣的飯。財務主管朱麗也出現過幾次,每次都由辛書記派的村婦女主任陪著,朱麗其實沒有什么可以交代的,她來回來去就是那么幾句:市里的工作組早就把賬目查遍了,其他的她也不知道,要問問呂總。

到這時候,郭全勝才算理明白海洋游樂城與麥島村的關系。五年前,呂棟偉帶著上面關于同意在島城市修建大型公共游樂設施的批文來到島城,經過市里的人介紹,與辛書記認識,在麥島村原來的公社會場和村里曬魚的場院等閑置地上建起了海洋游樂城。起初時沒有任何合同,隨著游樂城經營規模越來越大,特別是郭全勝為法人代表的“島城海洋游樂城發展有限公司”注冊后,經營活動逐漸走上正軌。游樂城與麥島村簽訂了租期為十年的合同。附加的條件是安置本村原海貍鼠養殖場的三十名勞力在游樂城就業。

海洋游樂城停業剛一個月,因為海洋游樂城與麥島村還有五年的租約,租金已經提前支付,所以據說市里的工作組要把這娛樂設施與五年的租期估價拍賣,償還貸款。郭全勝被叫去問了幾句話,工作組的人就告訴他,他的任務是協助工作組做好善后工作,至于要不要負法律責任,還要等一個結論。在此期間不要離開島城市。那么老呂呢?郭全勝迫不及待地問。工作組的人說,這是個好問題,我們也在找呢。

此后,辛書記就開始代表這三十個員工向郭全勝討薪了。雖然他在游樂城公司是總經理,但游樂城的收入主要是散客,而且全部都是現金,一直到停業整頓前,游樂城每天的票房收入都主要是在一個上鎖的大鐵箱子里。這個大鐵箱子只有呂棟偉有權力打開,所以海洋游樂城的收入完全可以不在賬面上顯示。郭全勝只是一個賬面經理,而游樂城另有一個私賬,這個私賬究竟是什么情況,就只有呂棟偉能說清楚了。現在呂棟偉不翼而飛,這三十個員工伸手向辛書記要錢了,老辛也是被逼無奈,把郭全勝困在辦公室里。任憑郭全勝說破了嘴,他也不相信郭全勝手里沒有游樂城的錢。

也不多,三四十萬就夠用了,這些村民本來也沒心思干活,現在這么一弄,讓他們賴上了。老辛說得倒是實在。

郭全勝每天都給呂棟偉打電話,可是從來也打不通,他又找朱麗,朱麗的電話總是忙音,后來有一天,他收到一個短信,內容如下:

郭哥,呂總估計不會回來了,有些內情我以為你了解,如果這一關能過去,再細講。

看這個短信的號碼,是個聲訊電話的號,這是電信公司的留言服務,不是用手機發的。

這顯然是朱麗發來的,有什么內情?為何朱麗會以為自己了解?郭全勝整宿地睜著眼,正是盛夏時候,才半個月的時間,游樂城里的蒿草就長到了一尺多長,牽牛花的藤蔓爬到了摩天輪最低的一個轎廂上,在門把手那里開了幾朵小紫花,迎風招展。

公司資不抵債,員工聚集討薪,自己作為總經理,被地頭蛇困在辦公室里出不了門。郭全勝在邁入島城之后曾經想過許多種“栽”的可能,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好端端的一個游樂城,每天人來人往,真給人一種“清水撈銀子”的感覺,可是現金流只要一斷,金山馬上就成了冰山。

兩天兩夜沒合眼的郭全勝,終于頂不住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在夢里夢到了連綿起伏的海岸,夢到家鄉的騰格里沙漠,夢到了離家的那天,彤云密布,一場浩大的風沙蓄勢待發,而他興沖沖地往火車站跑,時代的風暴就要來了,他告訴自己,于芳芳上唇的那顆痣多像是風暴的眼睛啊。在夢里,那個能坐下三四百人的摩天輪橫著飛了起來,排出一團一團的蘑菇云,于芳芳在最遠端轎廂里看著他笑。

郭全勝多想一直睡在這夢里啊,但是辛書記的便攜式半導體收音機還是準時響起了節目“新聞和報紙摘要”。

7

郭全勝從票房里摳出來的四十萬塊錢沒有存銀行,都放在辦公室一個鞋盒子里,四十萬只有多半盒,他曾設想,這些錢存夠一盒,他就可以去愛琴海公寓買那套心儀的房子了。一萬塊錢一匝,用猴皮筋勒著,還有一股夏天潮濕的味道。他抱著鞋盒子,跟著老辛來到工作組臨時的辦公室,把一盒子錢交給一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那人一張一張地把錢清點好,然后說,好了。

老辛說,好了。

郭全勝說,那就好了。

說完他與老辛握了握手,就走出門去。

海洋游樂城仿方尖碑的大門已經用黃色的警戒線攔了起來,郭全勝是從底下鉆出去的,他的錢包里還有不到五百塊錢和一張老潘送給他的佰金瀚洗浴中心的年卡。

從麥島路走到香港大道的路口,麥島會場已經拆了一多半,一輛一輛的“小飛虎”貨車正在往外運會場的座椅。在最初來海洋游樂城工作時,郭全勝也在這個會場里看過《羅馬假日》和《出水芙蓉》,會場里以附近島城紡織工學院的學生為主,不管放什么電影,在場燈熄滅后,都可以聽到學生情侶親嘴的聲音。麥島村的村民有時也會帶小孩來看電影,曾有一次,郭全勝看到一個小孩蹲在過道里撒尿,那地板是水泥的,為了防滑有一道一道圓形的棱,小孩的尿從后排的高處一直往下輸送,分了許多汊道,其痕跡猶如海洋游樂城的地下管供電線路圖一樣。那些滑硬的座椅用厚厚的鑄鐵支架相連,如今像鐵甲連環馬一樣在小飛虎貨車上連綴著,奔騰著。因為顛簸,座席與椅背之間不停地開合,五六輛小貨車,幾百個座椅,此起彼伏,像十萬個人一起在打牙顫。

夏天還沒有過去,郭全勝已經在麥島會場高坡上瑟瑟發抖了。那些銅墻鐵壁般的游樂設施,勢必也會同眼前的會場座椅一樣,在卡車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呂棟偉哪兒去了呢?他不是有通天的本領嗎?難道回天無術了?郭全勝一點一點地回憶自己與呂棟偉這三四年的交往,他發現,雖然在火車上相遇的第一天,他們就喝成了哥們兒,但一直到呂棟偉消失前的最后一天,他們的交往還是處于這個深度。既沒有變深,也沒有變淺。一棵樹如果長在土地上,根會越扎越深,一條一條的根脈,會再生發出一條一條線樣的須根,兩個人如果在一起近距離工作三四年,就會像兩棵離得很近的樹一樣,根須會越來越近,直至交織在一起。然而他與呂棟偉的交往,不是這種模式,而像是兩根電線桿子,中間只有一根電線連著,現在電線被扯斷了,他們就互相孤立了。呂棟偉看起來是一個直爽、義氣的大哥,可是誰能想到他憋到最后,一撒手啥也不管了?這個亂攤子竟然得自己打掃?郭全勝這幾年雖然天天過得花天酒地,但是正常的工資收入也沒有幾萬塊錢積蓄,老楊曾向他建議,應該跟呂棟偉要股份,他還想等摩天輪擴建結束,坐下來,好好跟呂棟偉把責權利掰扯掰扯呢。唉,這個呂棟偉,他哪兒去了呢?

還要繼續待在島城嗎?這個“中國北部最有希望的城市”如今像是在郭全勝眼前拉起了一道玻璃幕墻,他在墻上曾看到高大的樓宇,奔涌的車河,看到觥籌交錯的夜宴,看到于芳芳的馬海毛開衫,而如今,夕陽西下,他只能在這玻璃幕墻上看到自己胡子拉碴的一張慘白的臉。

他的棲身之所也已經列入了拆遷的行列,在大門上貼著一張拆遷須知,領到遣散費的外地員工能走的已經都走了,這一排房子空空落落。郭全勝坐在石獅子的底座上,遙遠的海面上,有一只大鳥在盤旋,在靠海的那一邊,許多聯排別墅已經交工,外墻刷的是深紫色,這個樓盤叫作澳門花園。澳門花園的旁邊,是待拆的農舍,一個農人正趕著一頭牛不慌不忙地走在澳門路上。前不久,他曾在東方時空里看到過一個短片,叫作《都市放牛人》,正是拍攝的這位麥島村的村民。雖然土地盡失,房屋待拆,人與牛都無所事事,但是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地往前走。

天色灰暗下來。他覺得心里有一堵墻或者說是一根柱子,如今正在一點點地倒塌,變成遍地的黃沙,被風吹得四處飄散,很難再聚攏起來。

郭全勝想的最多的,是于芳芳,配合調查這一個月,沒再跟于芳芳見面,海洋游樂城剛出事的時候,芳芳來過電話,語氣很著急,郭全勝只在電話里說,等調查結束后再跟她聯系。可是現在怎么跟她聯系呢?現在自己已經要開始居無定所地生活了,別說海景別墅,現在就連身后的小破屋也住不了幾天,難道讓于芳芳跟著自己去擔驚受怕受苦受累?堅決不能。

可是是不是應該去跟于芳芳做個告別呢?至少應該報個平安吧。想著想著,郭全勝就走到了麥島的公交車站。香港路上有島城市唯一一路24小時運行的公交車,是雙層的316路巴士。巴士緩緩進站,車上居然有點擁擠,是十來個大學生,他們彼此熟悉,是安徽一所大學的建筑系學生到島城來寫生的,明天一早他們就要離開,今晚提前退了房,去啤酒城買醉,然后到火車站的候車室里度過剩下的時間。這些大學生里有兩三對情侶,穿著同樣花色的情侶裝,有的依偎著坐在一起,還有一對,男孩子拉住車廂里的吊環,女孩子則拉住男孩子的雙肩包,車輛一拐彎,他們就一起搖晃,車廂里是海水、啤酒和青春的氣息。有個男孩子抱著一把吉他在唱歌,那歌是老狼的《戀戀風塵》,當唱到“露水掛在發梢,結滿透明的惆悵”時,郭全勝的鼻子一酸。

8

1998年的冬天罕見的寒冷,麥島會場的房子拆出了一條裂縫,每個晚上都呼呼地往里灌風。郭全勝找了老潘幫忙,開起了出租車,他沒有本地戶口,拿不到運營證,所以只能當一個黑司機,頂替的是老潘的名字。在江湖上飄的人嗅覺靈敏,反而最可靠,郭全勝這會兒已經體會到,以前在游樂城結交的那么多朋友,到了這時候,沒有一個能幫上忙的,就連天天在一起玩的楊向峰現在都難得接一次他的電話。反倒是刺龍畫虎戴金鏈子的老潘,一聽說郭全勝有了難,二話不說,就把出租車鑰匙給他了。

“正缺夜班司機,不過丑話說前頭,除了交份子錢,你一個月還得另交一千塊錢,這算風險抵押。”

“放心潘哥,我這也是臨時找個事干,不會麻煩你太長時間。”

“明年五一前都查得松,旅游季節可不敢讓你開。”老潘語重心長地說,“郭兒啊,別去琢磨考那營運證,聽說小公共還能再跑一年半,到時候一殺,那些司機都得來開出租車。而且,我看你也就是在我這兒一緩,往后還是該干嗎干嗎。”

老潘的紅色夏利,即便是在冬天,一晚上也能賺三四百塊錢,開到第二個月的時候,麥島會場的房子就徹底推倒了。郭全勝連新房子都沒租,他想起包里還有一張佰金瀚的年卡,開始每天早晨交完車之后,就去佰金瀚洗個澡,然后找個足療按摩床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往往就是下午了。華燈初上,桑拿城穿著暴露的技師們開始在大廳里穿梭,而郭全勝吃一頓19塊錢的自助餐,就出車了。

島城現在已經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城市了,即便是同在一個街區,天天在路上奔波,也很難遇到一個熟人。他曾經設想過許多場面,比如在路口等紅燈時,發現旁邊一個車道上有一輛豪車,于芳芳正坐在副駕駛上涂眼影。又比如某個凌晨,他正坐在路邊的大排檔吃野餛飩時,看到于芳芳挽著高大帥氣的男朋友神情倦怠地從面前走過。但是幾個月過去,這些場景都沒有出現。

平安夜那天,全城堵成了一鍋粥,車過麗晶大酒店時,郭全勝遙想了一下麗晶殿里圣誕晚宴的盛況。正在此時,兩個客人為誰先打到了車爭執起來,一個穿著黑色小皮裙的姑娘不由分說拉開前車門一屁股坐到副駕駛座上,大喊:“開車。”

居然是朱麗。

朱麗驚叫一聲:“郭——哥——”左手從駕駛座與副駕之間的有機玻璃防護罩空隙里伸了出來,擁抱無法完成,手卻明白無誤地到了郭全勝眼前,于是使勁揮舞了幾下手腕,拍了拍郭全勝的肩膀。她說:我打過你好幾次手機,都停機了,你的呼機還用嗎?

朱麗說話像機關槍一樣,她迅速地記下郭全勝的新傳呼號。她的目的地挺遠,是在老市區的腹地,郭全勝知道這里是國棉廠的宿舍樓,這兩年國家主導壓錠,紡織廠的工人下崗很多,不少女工外出找活干,半夜打車回家,所以郭全勝對這里很熟悉。他看了一眼身邊的朱麗,妝化得很濃,假睫毛粘得長長的,忽閃忽閃地很招人。他又回想了一下朱麗上車的方向,應該是麗晶旁邊的榮成會館,那里是島城市最高消費的夜總會,朱麗不會已經“下海”了吧。朱麗是個聰明姑娘,她轉了轉眼珠,遞給郭全勝一疊材料,說:“郭哥,我現在做這個,今天我們公司開年會,我的銷售業績排進了前十名,你要是有興趣,有空了呼我,咱們研究研究,你是做大事的,干這個指定行。”

年前年后的挺忙活,郭全勝混得灰頭土臉的,也沒心情回雷臺老家。年初五那天,突然想起了朱麗,于是就試著打了個傳呼。

朱麗家附近唯一營業的,就是一家名叫“再回首”的音樂餐廳。郭全勝晚上得開車,于是便約在中午見面。

朱麗的父母都是國棉六廠的工人,在兩年之內相繼下崗。父親天天在家喝酒,喝多了就深情回憶國棉六廠的輝煌歲月,“訂單碼起來,這么高,去上海參加紡織博覽會,全國各地工廠的師傅都沖我們挑大拇哥。說,你們是這份的!”再喝下去,就開始痛罵現任的紡織局長,

“這小子當年剛來的時候,就在我們車間學徒,技術很差,就是趕眼神,你看怎么著,就讓這個逼養的把咱折騰成這樣……”

“我爹,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天天愁啊愁。我娘,心若在,夢就在,大不了從頭再來。下崗第二天就在我們學校邊支了一個煎餅攤。城管攆得她滿街跑,同學們很少有人知道那是我娘,她在大街上看見我都不打招呼。我們娘倆就跟地下黨一樣,就為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將來找個好婆家。”

“有你呂叔下落嗎?”郭全勝干了一杯啤酒,胡亂地問一句。

“我現在做的這個黑螞蟻口服液真的很有前途,郭哥,華東區的總代就在島城,那個人你也熟悉,就是麗晶大酒店的徐麗芳。”

“徐麗芳?”

“LILY,走路一扭一扭的那個……”朱麗說著站了起來,開始學LILY HSU走路的姿勢。 “我早知道她是南下干部。”

“南下干部?”

“哈哈,你可真老土,徐麗芳也是國棉廠的,不過早就去南方了,據說跟了一個臺灣老頭,對她可好,可是沒幾年又回來了,成了LILY HSU。我們廠里,管這種人,叫南下干部。”

“有你呂叔的消息嗎?”

“什么呂叔。”朱麗淡然的表情,似乎已經把海洋游樂城拋到了腦后。她原原本本地把這幾年她對呂棟偉的觀察和盤端了出來:“他不是我叔,是我爸爸同事的戰友,很偶然的機會,爸爸的同事介紹我有這么一個工作機會,說得玄玄乎乎的,我從國棉廠技校的財會班畢業,哪兒去找工作,工廠都快沒了,有這么一個機會,就趕緊去了。”朱麗從一開始就知道呂棟偉不是什么高干子弟,而他從京城搬來的救兵,那位“肖將軍”來的時候,是朱麗從一個在艦隊當司機的同學那兒借的車。如果是真將軍,難道部隊不會安排車嗎?

音樂餐吧里白天沒有什么人,幾個服務員圍在吧臺前看重播的《西游記》。春節假期已近尾聲,《西游記》演到了“誤入小雷音寺”。在這一集的最后部分,一個頭上長角的神仙,頂開了妖怪的鐃鈸,一道亮光透了進來,諸神得救了。郭全勝目不轉睛地看著吧臺上那臺小小的電視機,驀然間,朱麗就好像那位長角的神仙一樣,刺破了罩在郭全勝頭上的那個鐃鈸,一道刺眼的亮光透了進來。

9

黑螞蟻口服液的銷路的確是好,僅僅過了半年,郭全勝與朱麗的業績就沖到了最前面。徐麗芳對郭全勝和朱麗刮目相看,不僅把島城市,還把附近的兩個地級市的代理權也放給他們。徐麗芳已經從麗晶大酒店辭職,現在全心全意投入到黑螞蟻口服液的事業中去了,一天到晚在天上飛,很少能在島城看到她。

誰也想不到口服液的市場有如此之大。僅僅是在報紙、電視上投放了一點廣告,這個口服液就迅速火了起來,與月亮神、中華黿精鼎足而立,成為國內三大知名口服液。除了口服液,黑螞蟻還推出了黑螞蟻產區的青稞酒,該產區的青稞本來就是與黑螞蟻一起成長的植物,在釀酒的關鍵環節,還加入了黑螞蟻活力素,特別能夠“重振雄風”。這使得這種青稞酒,成為許多中年男人暗藏的珍品。針對女性的養生需求,黑螞蟻也特別出品了蟻王漿。一窩螞蟻才有一個蟻后,一個蟻后能產多少蟻王漿?所以這個產品極其珍貴,最高端的那種,蟻王漿裝在純水晶瓶子里,再裝進一個紅絲絨的紅木盒子里,有三級防偽裝置,一打開盒子,伴隨著悅耳的水流聲和辯經的音響,水晶盒子默默地立在那兒,肅穆極了。

黑螞蟻青稞酒要到商超鋪貨,郭全勝也在兩年之后首次踏進了吉島超市,超市里人來人往,個個都像滿弦的鐘表。郭全勝起初走得有點艱難,像是踩在黃河鐵橋上,覺得晃晃悠悠的,但是,也就是十來分鐘的時間,他就恢復了正常,他找到煙酒柜組的王課長,放下樣品和物料,留了電話與傳呼,約好“一起坐坐”。黑螞蟻酒順利地在吉島超市上柜,他時不時地約王課長喝個茶,吃個飯,王課長不收禮,吃飯喝酒不怎么拒絕,喝高興了也掏心掏肺地說,但郭全勝沒從這位王課長那里打聽到于芳芳的下落。

沒有于芳芳的消息,郭全勝倒覺得心里踏實了不少。中學那幫同學攛掇過年聚會,曾有人給他打過電話,他說生意忙回不去,那同學說,你不回來,讓于芳芳代表也行。郭全勝含含糊糊地把電話掛了。他聽同學說,于芳芳的父母已經離開雷臺,回了島城,也許于芳芳已經找到了好人家,把父母安頓好了?

王課長是一年前才從大連的吉島超市交流過來的,吉島超市現在開遍了中國北部,成為全國第二大的商超企業,管理人員相當吃緊,經常在各個大區域之間調換人員。“人進進出出很多,去總部的也不少。”王課長說,現在人花在買東西上的單位時間越來越短,特別是年輕人,所以他想辦法給黑螞蟻酒在動線中爭取到一個好位置,“最好還能有一個堆頭,配上定制的銷售VCR就更好。”王課長提了一個建議。

針對各地分售商的不同需求,黑螞蟻口服液也采取了“一地一策”的營銷方式,比如島城這樣的海濱城市,天氣潮濕,人們喜歡吃貝類、喝啤酒,這幾年痛風患者大大增加。黑螞蟻口服液特地推出了嘌呤克星版,上市以來備受歡迎。因為是新產品,對應的宣傳物料還不夠充足,郭全勝覺得王課長的建議挺好,就向總公司提申請,要求加拍一條養生短片。

總公司的批復很快就下來了,要求郭全勝在公司營銷總監的指導下,自行聯系拍攝事宜,雖沒有專項資金,但按照拍攝成本核減進貨成本。營銷總監余利是個大忙人,說話很快,人也特別麻利,沒說幾句就定好了拍攝時間。

拍攝地是在北京的草場地,雖然離最繁華的國貿也很近,但這里還是一派京郊氣象。黃色的面的半敞著拉門,沿街拉客,在高架橋下有一個三層的板房,外墻刷得花里胡哨,郭全勝滿腹狐疑地站在石棉瓦殘墻邊上,等李教授。不斷有騎著小摩托的人停下,四處看看,然后問郭全勝,要盤嗎?好看的。

李教授身穿一件長風衣,從對面的馬路牙子上斜穿過來。

“郭總?”

“您叫我小郭就行。李老師,咱們多長時間開始試鏡?”

“行,給我半小時的時間,我化化妝,默默戲。”

“我們這來得倉促,沒請化妝師啊。”

“我都是自己化,當年我們的老師就告訴我說啊,自己的臉自己最熟悉,所以一定要自己化。”

“嘿,您這老師真職業。”

“那是,解放前北平劇校畢業的,要不是37年南下,至少人藝當個副院長,可是后來怎么著,北京都呆不住了。”

說話間,郭全勝已經陪著李達如走到了三樓的攝影棚。

藍色背景,兩個機位,三盞燈。一開機李教授就很在狀態,洋洋灑灑一段詞兒,背得湯水不漏,余利一個勁地夸,嘿,要不怎么說人家職業呢,就得找這樣的,省心。上回他們非讓我去醫學院找個真教授,同樣的詞兒,那老爺子說得結結巴巴一頭大汗,我說您這么多年課怎么上下來的,他說,那大燈烤得他,眼暈。沒轍,最后還得找李老師救場。

余利抽的北京人喜歡的中南海點八,這個煙抽時間長了,渾身上下都有一股腳丫子味,郭全勝忍著這個奇怪的味道,跟余利聊了好一陣,他想知道余利是怎么認識李達如的。

余利說,是以前跟劇組的朋友介紹的,李老師以前是文工團的演員,真名叫什么他也不知道,見面就叫李老師。演過一些小角色,一直沒什么起色,后來就開始專門拍廣告片,現在也在小西天那邊買上房了。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郭全勝請李教授和余利一起吃飯,忙了一天,大家都挺累,喝點酒余利就興奮起來,扯天扯地地說,一趟趟地跑廁所。

郭全勝趁機湊到李教授身邊,冷不丁地說了一句:“肖將軍,有呂棟偉的消息嗎?”說著就用手攥住了李教授的手腕。

“什么將軍?什么呂棟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您忘了,97年2月,在島城的海洋游樂城?”

李教授面不改色心不跳,連把手掙脫的意思都沒有。他用另一只手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就喝了下去:“郭總啊,千萬別搞錯了,我可是你請來的。”

“李教授,你今天演個教授,明天演個將軍,蒙了這個蒙那個,這些我都不管,我只要你告訴我,呂棟偉跑到哪兒去了?”郭全勝血往上涌,手上也加了勁,李教授喉嚨里發出曖昧不清的聲音。

上廁所回來的余利看到這一幕趕緊拉著郭全勝。“郭兒,郭兒,有話好好說,都是自己人,錢不都給了嗎?還有啥事可急的?”

郭全勝一把推開余利說:“邊兒上呆著去,我跟他有點私事。”

“哪有那么多私事啊,告訴你小郭,咱們現在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見你這人開面兒,才把李教授的情況告訴你,你可別犯渾。”余利拿著一個厚底的玻璃杯,在餐桌上敲得當當響,滿大廳的人都轉過頭來看他們。

10

軟硬兼施了兩周,郭全勝終于撬開了李達如的嘴。李達如,沒錯,這居然是他的真名。他原是京郊永寧縣文工團的話劇演員,八十年代初電影電視一興起,劇團要黃,他就三天兩頭跑北京,開始在八一廠有個導演朋友,幾個月能挨上一個小角色演演,后來電視劇一火,他就慢慢能掙點錢了,至少吃飯是不愁。說起來,李達如算是商品大潮中培養的第一代準職業演員。最近兩年電視購物火了起來,就老有廣告公司找李達如合作拍廣告片,一開始還是傳統的廣告,后來就開始在電視購物里扮演老中醫、老教授了,偶爾還演一回老干部。

這些對于郭全勝和李達如來說,都算不得什么秘密,互相不需要保守。

郭全勝只是想知道,當年的海洋游樂城是怎么回事,呂棟偉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這總得要弄個明白。接下來,李達如吞吞吐吐地說了一些與呂棟偉有關的碎片。

比如,他與呂棟偉原來是同事,呂棟偉確實當過兵,是部隊文藝兵轉業,但沒去過前線,更不是什么高干子弟,他爹娘都死得早,從小是他姐帶大的。

呂棟偉的姐姐挺出息,恢復高考那年就考上了名牌大學,畢業后在國家計委工作,當年在永寧縣就很出名。

“他可能做的事不太地道。”李達如說:“但是小郭,他是既沒坑過我,也沒害過我,還給我對付了不少活兒,所以我不能說他什么不好。我們這些人啊,都不容易,我這已經在北京安了家,里里外外這么一大攤子事,也很少回老家了,所以他現在什么情況,也說不太準。如果你能找著他,就算你跟他有什么仇,有什么怨,我也勸你往前看,畢竟他也做了不少好事不是?”李達如這回見面的時間挺倉促,因為還要去接孩子。看來,在北京安家也是個系統工程,也不知老婆孩子還是不是原裝的。

“放心李叔,我叫你李叔了啊。”郭全勝一張口,覺得自己也挺江湖:“違法亂紀的事咱不干。”說著,就塞給李達如一個信封,這是說好的剩下的片酬,郭全勝一直還沒給他呢。

兩周待在北京,島城的事忙成一團,朱麗天天打電話催郭全勝回去,被問得實在沒詞兒了,郭全勝就告訴她,自己正在找呂棟偉。

“呂棟偉……”朱麗說起這個名字時,仿佛在說一件姥姥家的舊家具,“還找他干嘛?趕緊回來吧,家里事這么多。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搞那么清楚干嗎,凡事咱都得往前看。”一個“咱”字,把郭全勝說得有點沒脾氣,最近黑螞蟻的業務上得快,他跟朱麗兩人整天加班加點,后來,為了節約時間,兩人就湊合著住一塊了。白天一起忙事業,晚上一起忙生活,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用郭全勝的話說,這日子過得“挺解乏”。

“再給我一周,朱麗,再有一周,不管查不查清楚,這事就都不管了。”郭全勝掐滅了電話,登上了去永寧的小巴。

在永寧縣大十字街的東首,就是永寧縣人民劇場。劇場的前廣場正在舉行物資交流大會,穿過一個又一個小攤,郭全勝走到后院的入口。

傳達室的大爺煙癮大,一說話就能頂人一個跟頭,嗓子里好像安了一個哨一樣,“呂棟偉?我在這里看大門快三十年了,劇團里的老老少少都熟悉,就沒個姓呂的。那什么,你有照片嗎?”

郭全勝提前讓朱麗通過彩信傳了幾張呂棟偉的照片,給傳達室的大爺看。

“炮轟啊,炮轟。他的小名就叫炮轟,大名叫劉衛東,我們都叫他炮轟。炮轟這孩子聰明哪,腦子好用,學什么像什么。他的‘叫小番還是我教的。那時候已經不讓唱《四郎探母》了,但是我不管,逮了空就教他,你聽——調轉頭來-愛-愛-愛,叫小-奧-奧-奧……番,戛調,炮轟能唱上去……”

大爺手里香煙的煙灰老長,馬上就燒到手指頭了。郭全勝麻溜地給續上一根,借大爺對火嘬煙卷的工夫,趕緊插兩句話。

“是這樣的大叔,我是個畫家,這個大哥多年前贊助過我搞畫展,雖說錢不多,但我一直記著,想找著他,可是那時候也沒有手機,也沒有呼機的,就給我留一個地址,我也記不太清楚了。”郭全勝說著,把剩下的大半包中南海給大爺扔桌子上。

大爺一副什么都明白的表情:“都這么說,都這么說。炮轟這孩子啊,真是個演戲的料,我從67年在這兒,團里的每個小孩兒都熟悉,從來沒看走眼過。這個認識不?”大爺一指墻上印有“大眾電影”字樣的掛歷,“要是趕上好機會,炮轟得是這份的……不過啊,聰明人到哪兒都瞎不了,聽說人家在外頭玩得挺猖,前幾年在山東那邊投資了一個游樂城,干了幾年權當練練手,后來又去了海南,這回啊,人家干的是房地產。聽說,海南那邊有塊地,全是幾千年前火山噴出來的石頭,既不長糧食,也不長樹,好幾千年,這塊地就一直那么晾著,為啥?誰也沒招兒哇。人家炮轟啊,坐在飛機上那么一看,就相中這塊地了,愣是在那兒搞了一個火山高爾夫球場。全世界獨一份啊,連施瓦辛格周末都飛過來打球。施瓦辛格,您知道不?渾身腱子肉的那爺們,我琢磨著啊,他那一竿子打出去,那高爾夫球還不得飛到太平洋里去……”大爺的話越來越摟不住,郭全勝趕緊打斷他追著問:“他原來是住這兒嗎?我能不能進去看看?”大爺看了一眼桌上那盒煙,指著大院里的一排平房說:“第三個門,自己找去吧,前年還回來過,大包小包的,還送給我一筒外國煙,我也抽不慣啊……”

那一排平房在劇院的后面,上午的時候沒有什么光照,門框上的藍色油漆斑駁而又頑強,第三個門上掛著一個鐵鏈鎖,能推開一條縫,門扇有點變形,左下角重重地劃著粗糙的水泥地板,發出吱嘎一聲響。從巴掌寬的門縫往里面看,迎著門就是一張小桌子,上面有幾本幾年前的新聞雜志,一個疤疤瘌瘌的搪瓷茶缸子,有“永寧縣文藝大匯演紀念”的字樣,紀念二字套在一個空心的紅五星里,閃閃發光。茶缸子的把手上結滿了蛛網,將它與桌子、墻面粘在一起,那蛛網層層疊疊,一直向屋頂蔓延,一只五彩斑斕的大蜘蛛從屋頂倒掛下來,風從門縫里吹進來,那蜘蛛在空中旋轉,飛舞,看起來快樂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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