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條和奧特曼
印象中,他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令人很難靠近。不過幸好,他長期在外地工作,每年過年才回來。五歲以前,他每次和母親離家的日子便是我得以解放的日子?!白吡瞬藕媚?!走了就沒人管我了!”幼年的我總是這樣想。
高中以前,我都是跟著阿婆在四川一個小城生活。阿婆不識字,卻極重視教育。出租屋內那幾塊逼仄、生硬的水泥地是阿婆的希望,也是我為數不多的快樂之一。每天午飯后,我都要拿著粉筆在那幾塊水泥地上趴著,洋洋灑灑地默寫課文。不過,誰愿意背那些枯燥的課文呀?我只想跟小區里的其他小朋友去打石子、扔沙包、跳大繩、打撲克,還有,“偷”別人家樓道外廢棄的紙板、瓶子拿去賣廢品,為了一包勁爽可口的辣條。當然,阿婆不知道后面那些“勾當”,只是疑惑有時明明沒給我零花錢,回來嘴里卻一股的辣條味。為了跟阿婆斗智斗勇,我常常跟其他小伙伴在外瘋跑散得嘴里基本沒味了才回家。這是我童年的秘密,那個人常年不在家,他更不會曉得,他只會在工地上桀驁不馴地夾著一桿煙吞云吐霧,指揮其他工人打混凝土,回“家”后再喝二兩酒。當然,這些都只是我想象的,還能為什么?當然是因為我從來沒看到過他實際工作的樣子。但是,我很會推測,因為每次過年,家里都會多兩種我很陌生的味道:刺鼻的煙味和糟糕的酒味。他也會拿出指揮工人的氣勢來教育我。不過,我可不是他的雇傭工人,不能為他提供剩余價值,我也不是宰相肚,我的肚量只有阿婆繡花針針頭那么大。他說的那些“要好好學習,長大了才不會像我一樣打工”“跪下!誰教你這樣跟阿婆說話的?沒教養!”這些話我都記著,用現在的話來說,叫封建家長的權威!總有一天,我長大了、自由了,我一定會反抗的。
再說回默寫課文的事。阿婆每次看到我趴在那“認真”地默寫課文,她臉上的皺紋都會如蓮花一般地綻放,一層一層的,老嬰孩般的臉頰透出少女才有的緋紅,駝峰一般佝僂的背脊因為激動而上下起伏,同時,將她那上下僅剩的幾顆稀疏的黃牙裸露到空氣中,用以表達對我的贊賞和嘉許。匍匐在水泥地上的我不時以看似童真但實則狡黠的笑容來回應她。她不知道,我正在謀劃著什么,我要把今天的課文掐頭去尾,中間也要省略些語句,這樣,我便能更快地得到阿婆的獎勵——一毛錢。沒錯!這是我快樂的原因,一毛錢對那時的我而言是多么難能可貴,它在我童年的吃貨生涯中占有重要一席,我也很感謝那個賣辣條的老奶奶,她愿意將一整包辣條拆開賣給我一毛錢的分量。小學每次下午放學,我都會在校門口游蕩半個小時以上,跟隨那些流動商販的小推車,分泌著唾液,看著滋滋冒油、金黃色的鍋巴土豆,還有神奇的糖畫。我最喜歡的是龍形的糖畫,因為感覺同樣的價格,它的大小和做工更繁復。不過,我至今都不知道那個糖畫是什么味道,那個手藝人叔叔的杰作沒有哪一次是為我創作的。年幼的我只吃得起一毛錢的辣條。五角一份的鍋巴土豆和兩塊一個的糖畫于我而言是奢望?,F在想來,那時的自己可真不會理財,為什么不多攢幾天默寫課文得的零花錢呢?但是,誰的童年又能輕易經得起及時行樂所帶來的快樂和誘惑呢?
那個人好像從來都沒給過我零花錢,童年中有關吃的記憶好像全然沒有他的身影。我的第一個玩偶是大伯送的,第一次考雙百分的零食是大姑買的。我的家長會沒有家長,只有我,我就是自己的家長。其他同學的爸爸媽媽都不停地夸我:“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是我童年的代名詞。不過,在那個人眼里,我好像從來都不懂事。是的,我也從來都不想懂事。
“看什么奧特曼?給我滾出去站著,沒叫你不準進來!”在外公外婆鄉下的老家里傳出了那個人震耳欲聾的聲音。沒錯,我被那個人教訓了。可此次情況不一樣,我這次的憤怒和委屈簡直可以掀翻外公外婆的瓦片屋頂,真想一口氣沖出那扇木門,一頭扎進老家門前的那片池塘。是的,沒錯,我想報復??墒牵疫€是沒有膽量和勇氣,別說跳湖了,連頂嘴都不敢,只能乖乖地站到門口,迎著過年時寒冬的冷風受罰??墒切睦飬s腹語:“憑什么只能看你想看的頻道?剛剛表哥不也跟我一起吵著要看奧特曼嗎?憑什么不罰他,只罰我?你什么時候和我一起看過動畫片?”
村子不遠處的幾戶人家傳出了過年時熱鬧的歌聲:“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我無聲地流著眼淚,那個人卻忙著有說有笑地給他的工人數錢發工資,犒勞那些父親、那些兒子一年的勞動。
為什么他不愛我呢?如果他真的愛我,為什么又從不夸我呢?
大海和自行車
2023年4月,機緣巧合,我去煙臺參加了幾天的學術會議,每天的學習結束后,我都會打車去一趟海邊,這其中不僅包含了內陸人對大海的執念,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大海的廣、大海的博、大海的神秘和危險很像那個人,我也想知道,比起我,他陪伴時間更長的大海究竟有什么魔力?像黑洞一樣吸附了他的大半生。
那是我時隔十四年再次見到大海。我承認,大海確實美得不可方物。四月的煙臺還有涼意,天氣也算不得好,陰沉沉的。傍晚,我穿著一件卡其色風衣和一條帶有流蘇的海藍色牛仔褲,吹著有些刺骨的海風漫步在沙灘上,遠處的汽輪和一些霧青色的海崖以及熟悉的咸咸的味道將我的思緒拉回了2009年的那個暑假。
“來,背對著大海,做一個張開手臂的動作。誒!好!笑一個,茄子!”陽光真的很刺眼,攝像師流著豆大的汗珠指揮著我和我的發?。ㄒ彩且粋€小女孩)做著已經足夠讓我們害羞和局促的動作。那張照片成為了我人生中與大海的第一張合影。一件帶有字母印花的黃色短袖T恤,七分牛仔褲,粉紅色的卡通涼鞋,并且因為拍攝的那一瞬間吹起了海風,我扎起的馬尾被風帶著糊住了半邊臉。因為陽光過于刺眼,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眉毛也因為風和頭發的凌亂而擰作一團。真不知道這么難看的照片,為什么那個人還樂呵呵地給那個照相老板付了錢,還夸他照相技術很不錯。
那是我童年生活中最難忘的一個暑假。那年九歲,因為巧合,老家的一位劉阿姨要從四川出發到威海工作,于是那個人和母親便商量著拜托那位阿姨將我和發小捎上到威海玩(她的父母在那個人的手下打工,當然,那個人也只是一個包工頭而已)。我已經記不清出發前的心情了,只記得成都到濰坊兩天兩夜的硬座綠皮火車所帶來的痛苦經歷(后來還要在濰坊轉火車到威海)。八個人分兩邊面面相覷地坐著、熬著。剛開始我還很好奇沿途的風景,可是,時間的無限、炎熱而密閉的車廂內充斥著各種奇怪的汗味、腳臭味、方便面味,以及火車行到軌道連接處所引起的不斷的晃動,都在銷蝕著我對這趟旅行的信心和期待。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暈車了……可是這才第一天。從那時起,我便成為了那節車廂廁所的常駐選手,我必須到廁所去嘔吐??墒?,那簡直是磨煉人意志的家伙!因為一節車廂人很多,廁所基本上每時每刻都亮著紅燈。我常常愁眉苦臉,后來甚至流著眼淚站在門外,隨著車身的晃動蹲下排隊,還要一邊使勁咽口水來控制自己的嘔吐物不會因為某一次的晃動而噴涌而出。那樣,我會覺得很丟臉。一個已經九歲的小女孩,居然因為暈車吐到火車過道上,這樣將會吸引多少好奇、抱怨的目光啊,我不想出糗。
火車上的第一晚是那個阿姨抱著我睡的,因為白天的折騰,晚上稍微休息了幾個小時。第二天,我不怎么吐了,因為我吃不下任何東西,只有胃酸反復地往外涌,但是我已經累得不想去廁所排隊了,只好一次次地往下咽。就這樣,我堅持到了那個人在威海的居所。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是早上十點鐘到的。那個人和母親住的是一個獨立的一層平房,只有三間屋。房間陳設很簡陋,兩張床,一個放置大花臉盆的木架、一張陳年木質桌,以及一些日常生活的雜物。不過,我很開心,因為母親將最外間做成了一個小賣部,里面有很多零食。每次晚飯,母親都會從冰柜中取出兩瓶啤酒給那個人下飯。我已經記不清那個人看到我到那兒時的神情如何了,我累得一頭躺在他和母親的那張床上呼呼大睡,從早上一直睡到傍晚。是那個人親切的呼喊將我從睡夢中喚醒:“新月,幺兒,別睡了,起來吃晚飯了?!?/p>
接下來幾乎每一天,他和母親都會帶我去海邊玩。我第一次看到海的時候簡直興奮極了。怎么會這么清澈!我脫掉涼鞋、踩著細沙一直走到有海水的地方。我把手伸進海水里蕩,又捧在手里聞,有一股腥味兒!不夠,又用舌頭舔了舔。呸!“好咸呀!”我面目猙獰地一口啐了出來。我想,那個人看到我這樣幼稚的行為一定笑了吧。我很少看到他笑,他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說實話,那段記憶已經逐漸淡出了我的腦海。當時我是否問了他“為什么海水是咸的呀?”“為什么海水這么涼快?”“那些趕海的人怎么挖到寶物的呀?”“你和媽媽也挖到過嗎?”這些我現在都回憶不起來了。我想找那個人問問,卻找不到了,我只能來問大海了。
那時的他還沒買汽車,因為2009年中國的房地產建筑業剛剛起步,他還很窮,只有兩輛自行車。在那個夏天,在威海,我學會了騎自行車。初學時,他很鼓勵我,但卻從不親自指導,他好像總覺得我能自學成才。剛開始我只能一只腳放到踏板上,另一只腳支撐在地上像劃船一樣艱難地前行。后來過了半個月,我終于在不經意間將另一只腳也放到了踏板上。我驕傲地在那夕陽的金黃光輝下飛蹬著踏板繞著廠房騎行,一邊大喊:“爸爸,爸爸!你快看!我學會騎自行車了!”我想,那時的他應該笑了吧。
直到現在,看到自行車,我總是會想起那個人,我好像有一點明白他對我的復雜感情了。小時候聽奶奶說過,我跟那個人小時候完全不同,那個人十分叛逆。我心里卻想:“那都是我裝的,你以為我很懂事嗎?”不過,聽完奶奶的描述,我還是震驚到了。他居然會因為生父母的氣而一氣之下拿起案板上的菜刀剁掉自己的小拇指。年幼的我曾想象過那血淋淋的場面,可怎么也無法與斷指之痛感同身受。他還偷過大姑、小姑的裙子并用剪刀絞得粉碎扔進農村那種污垢滿布、臭味熏天的糞桶中。他還敢蹬著自行車在山坡上一條不足15cm寬的羊腸小道上放開車把、張開手臂放肆狂奔??墒牵F在的他卻成為了一個丈夫、父親,常年遠離家鄉漂泊打工。他好像學會了隱忍,學會了擔當。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他生命激揚的時刻,也再沒有機會見證他叛逆少年般的模樣。那個在威海的他只是一個39歲的青壯年,可已經有了老年般的沉穩與肅穆。
“嗚嗚嗚……”平房外面傳出了我的哭聲。我因為騎著母親那輛剎車不靈敏的自行車撞到了墻上而坐在地上掉起了金豆。那時他正好在房內,聽到哭聲便神色慌張地跑出來。我哭著向他訴說我的委屈,他不但不心疼,反而教育我:“就這點疼痛都忍不了?那你以后還能干什么?哭個錘子,摔倒了站起來不就完了!”我頓時更委屈了,像擊中了淚腺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也毫不示弱,沖進房內拿出了一根木質撓癢爬,神色威嚴地指著我:“是不是想挨打了?還不給老子爬起來!”還時不時地揚起手中的“武器”嚇唬我。
是的,我又慫了,像那次過年一樣。我飛快地爬起來沖進房內,“嘭”地一聲關上了我房間的那扇門,捂著被子傷心地哭。我決定了,我一句話都不會再跟他說了。就那樣僵持了兩個小時,母親已經從外面買菜回來了,察覺到父女倆的異樣,她做起了“和事佬”。在母親的“攛掇”下,他和母親一前一后地進入我的房間,簡直可以用“畏畏縮縮”來形容。其實我當時已經氣消了大半,更重要的是,為了表明我的決心,那兩個小時我滴水未沾,也未進食。已經快到晌午了,我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不過,我可不想那么快就低頭,那多沒面子呀!這兩個小時不能白受罪!不把我哄高興了才不理你們!
“新月,幺兒,嘿嘿!”那個人貼著我坐下來居然開始撒嬌。
“哼!”我一臉傲嬌地向他相反的方向側了側身體。
“對不起嘛,幺兒,是爸爸剛剛太兇了,爸爸以后再也不兇你了。爸爸那樣做也是為你好,我們做人要學會堅強。無論男孩女孩,又沒破皮,又沒流血的,跌倒了重新站起來又是一條好漢!你說是不是?”他用他溫暖而又粗大的手掌摩挲著我的頭,濕熱的氣息噴到了我耳側,我一下子心軟了,不再說話。
母親見我態度不那么強硬了,立馬笑盈盈地說:“對嘛,我們幺兒最乖了,不跟爸爸生氣了,下午爸爸媽媽帶你去超市買好吃的!”
“誒!對!爸爸下午帶你去買東西,你想買什么就買什么!”
就這樣,我被一堆零食“收買”了。唉,有哪個小孩能輕易經得起零食的誘惑呢?反正我不行。
在那個假期,母親給我做了自創的川式花蛤,有海的鮮味和川菜熟悉的麻辣味。那個人閑得沒事就去淡水區釣小魚,經常提著一大桶活蹦亂跳的小魚滿載而歸。母親將這些小魚清理干凈,裹上蛋液,炸上兩遍,又酥又嫩。他每天都會用這些小魚來下酒。
可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吃到過他釣的小魚了。
他應該是愛我的吧?他不愛我的話又為什么會親切地叫我“幺兒”?他不愛我的話又為什么會一邊向我道歉,一邊又用他那沒有小拇指甲的手為我拭去臉上的淚珠?他不愛我的話又為什么會給我釣小魚吃?他不愛我的話又為什么會像候鳥一般長途跋涉到這異鄉漂泊呢?是的,他一定是愛我的。
遺 書
“新月,和你在一起的這十八年,爸爸覺得很開心。”
這是那個人留給我的絕筆。是的,絕筆。
可是,我不知道他是故意還是記錯了,明明就不是十八年,只有十七年,我那時明明才十七歲。
而且,他什么時候陪了我十八年?我們相處的時間加起來可能都不到五年。為什么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都這么不嚴謹?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具體是什么時候查出那個病的,母親也極少再跟我提起。從那時起,我很討厭吸煙的人,我有時也很討厭我自己。我總感覺是香煙和我害他患上那個病。
2017年,高二放寒假那年,我得知了一個令我世界黯淡無光的消息。那時我和阿婆一起已經在新家住了九年了。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們便擺脫了之前的租房生活,擁有了第一套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后來,經過他在外地的幾年奮斗,先后又買了一套門面、一輛車和一套房。我也通過自主招生考試進入了離家三個多小時車程的一所有名中學上高中。本以為一家人以后的日子可以順風順水,他也說等我2018年高中畢業考上大學后,他也要“隱退”了??墒牵€沒來得及休息,他的生命便在2017年5月17日早上戛然而止了,47歲。
“新月,我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你不要難過。”客廳里的那對父母面色緊張地看著他們的女兒。正在播放的電視機也被按下了靜音。
母親停頓了幾秒,長舒一口氣,房間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新月,你已經17歲了,我想我們應該將這件事告訴你,你也一定能夠承擔。”看得出來,母親在盡力地壓制自己的情緒想要保持理智。
我不以為意,認為他們肯定又要像平時那樣對我教育一番,談談學習的重要性這種瑣碎小事。
“你爸爸他,得了肺癌,其實之前在山東的時候就查出來了,我們怕耽誤你學習,就沒告訴你。”母親說完便有點哽咽。
我坐在他們中間,聽到這個消息頓時覺得有點可笑。我以為他們在騙我,因為那晚我不愿意寫作業,只想看電視,他們肯定是覺得我叛逆、貪玩,就編了這個謊來鞭策我,而且居然還演得如此逼真,真是用心良苦。
“你們別開玩笑了,爸爸不是已經動過手術了嗎?你們不是說就是簡單的肺炎嗎?”看你們能演到幾時!
“新月,爸爸對不起你……”那個人將我一把抱住哭了起來。那好像是我第一次見他哭。見他如此,我的心臟像上了發條一樣開始狂跳,心率飆升,瞳孔也因為驚訝開始放大。我開始意識到,他們沒騙我,不是別人的,而是我的、唯一的父親,得了絕癥,可是,我還是難以置信。
那晚,母親擔心我的情緒,陪我一起睡的。我躺在床上,聽著隔壁房間時不時傳來父親的咳嗽和起床吐痰的聲音,我才發現,原來父親已經咳嗽這么久了,我卻全然不知,還老埋怨他話多和對我的責備。他為什么要抽那么多煙?是不是為了我,他才會在外面這么拼命地打工?是不是我害了他?
第二天,他們又去醫院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懷著怖懼的心情走到父親的房間,卻看到床邊的垃圾桶內有扎眼的血色。我的心一沉。爸爸居然已經嚴重到咳血了?當時的我對肺癌一無所知,但我知道,一旦咳血,就表明已經到了晚期,意味著死亡的趨近。
那個寒假,我繼續將懂事的標簽拿起,為了不讓他們擔心,我每天照常學習、吃飯、睡覺,可是,我的心已到崩潰的邊緣,我對未來失去了信心。后來,寒假結束,我不得不返校。父親也和母親回到了外公外婆的鄉下老家。現在想來,父親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時光好好放松,他甚至已經想好了死后要將自己埋葬在老家對面山坡的那塊土地上,從此好長眠于青山綠水間。
開學后不久,學校舉行了一場拔河比賽。我參加了這場比賽,但是,這場比賽就像一個預言,我注定是死神的手下敗將,我救不了父親。
哨聲吹響的那刻,我總感覺父親在對面的方陣正在被死亡痛苦地拖拽。而我卻幼稚地想象如果我能贏了對面班級,父親就不會被死神帶走??上?,這不是《聊齋志異》,無神亦無怪,浪漫奇異的幻想在殘酷理性的現實力量面前顯得多么幼稚可笑。
對面班級是理科班,男生都人高馬大,而我們卻是一群“文弱書生”。任憑我多么用力,繩子卻還是一點點地向“死亡”逼近。我心里大喊:“不!爸爸,你不要走!我一定要救你!你別丟下我!”因為用力過猛,我手掌的皮肉被撕裂,腳底卻還是不住地往前趔趄。當繩子上的紅標越過中線的那一刻,我知道,我輸了,父親將要與我永別了。
“周新月,你怎么哭了?沒事,就一場比賽嘛!別難過,盡力就好。”朋友安慰我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臉上掛滿了淚珠。
可是他們又怎會知道我剛剛在和誰比賽?他們又怎會知道這場比賽關乎著我父親的生死?而我卻窩囊地輸了。
我想確認父親還在不在。我一個人走到空曠的行政樓前,坐到臺階上。拿出手機給父親打電話。
“嘟……”
“嘟……”
“喂?新月哇?”
太好了!父親還在!他還在電話那頭親切地呼喚我的名字。
我想到剛剛的殊死拼搏,一下子哭了出來:“爸爸……我輸了……”我輸給了死亡的命運。
父親笑了笑:“這有什么!不就是一場比賽嘛!不必太在意。”
“爸爸,那你不要輸好不好?你一定要幫我贏回來。你不要離開我……”我泣不成聲。
電話那頭陷入了一陣沉默。
父親帶著哽咽的腔調回我:“新月,爸爸也不想離開你。你別想太多,好好學習,我先掛了?!?/p>
我不知道掛斷電話時的父親有多不舍。我只知道,他一定也跟我一樣撕心裂肺地哭了良久。
那場比賽后的兩個月,5月17日,天氣很炎熱,仿佛又回到了2009年在去威海的那趟綠皮火車上。我坐在一輛出租車上要去看我的父親,同樣流淚,同樣暈車。這次的旅程縮短為了三個小時,只是,八年前的父親還能溫柔地撫摸我,而八年后,他已變成一具僵硬的尸體,毫無生氣地“等”在火葬場,等我見他最后一面。
我不想仔細描述最后一次和他見面的場景。盡管距他離世已經六年了,可我感覺我還沒有勇氣和能力抽離出那個場景。我還無法從第一視角轉化為上帝視角,用冷靜的文字,像路人一般回憶、演繹那場生離死別。因為那是我生命之痛。
但是,我肯定,我的父親真的很愛我。
現在,我已經不怎么吃辣條了,也對奧特曼提不起興趣了。在大海邊照的第一張照片我保存得很好,因為我總感覺,父親也在那張照片里,他就站在照相師的背后,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寵溺地笑。不過,我騎自行車的車技還是不太好,可能是當時留下的陰影,老是怕撞到其他人或物,到那時,摔倒了就再也沒有人來佯裝著要打我又因為愧疚而耐心地哄我。我一定會坐在地上哭個天荒地老。那封遺書,我一直放在母親給我買的成年禮物——灰粉色錢包中。它隨我完成了高考、讀完大學,也將陪我讀完碩士、工作、成家……我堅信,它會像父親一樣伴我一生。
只是,我逐漸記不起父親的樣子了。我記不清他到底是哪只手斷了小指,記不清他做的酸菜鴨、毛血旺是什么味道,記不清冬天時他將寬大的手掌握住我手時火爐一樣的感覺,記不清有父親的春節有多熱鬧了。
但我記得,我有一個很偉大的父親,他用自己的大半生為我計劃深遠,想讓我擺脫底層的階級身份。他吸的每一根煙里都有一個兒子、丈夫、父親的責任與擔當。
人們都說,一個普通人,死后50年就將被遺忘得一干二凈,或許50年后,已經沒有人再記得我的父親,但我這一生,將牢記這個人的名字。我的父親,他叫周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