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衛軍



由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制作出品的話劇《西游》通過視角轉換解構經典IP,讓唐玄奘回歸到取經的核心主角位置,然后采用文本拼貼建構起清晰的戲劇文本框架,并使用反串技術、視聽手段和形體動作豐富并重構了“西游”。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如果說《紅樓夢》代表文化的情感深度,那么《西游記》則是文化的想象力高地。《西游記》的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已經深入人心,它不僅是一部經典文學作品,更是一個跨時代的超級文化大IP,影響著無數人的想象和再創作。對于《西游記》的改編,影視藝術借助高科技的翅膀可以無限擴張魔幻特效,讓觀眾在視覺和聽覺上得到全方位的滿足,而戲劇藝術在改編《西游記》時,則需要找到自己最擅長的表現方式。本文旨在貼近觸摸話劇《西游》的戲劇肌理,探索其獨特的解構方式和重構手法,以此嘗試揭示創作者的戲劇構作策略。
大鬧天空、神通廣大的“美猴王”孫悟空歷來是西游故事群落中備受關注的焦點,但“西游”取經團隊的領導者是師傅唐僧,“西游記”故事發展的動力是唐玄奘取經,唐玄奘對取經的投入和執著似乎變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很少被質疑。而正如魯迅先生冷峻地發問: “從來如此,便對么?”話劇《西游》的編劇敢于打破這一積淀已久的審美印象,選擇了一個獨特的切入視角,將筆墨傾注在相對“無趣”的真正取經人唐玄奘,直指西游故事發展的“動力”,試圖揭開“西游”魔咒的荒誕內核,相比散落在取經之路上的妖魔鬼怪,難道真正被妖魔化的不是唐玄奘取經的執念嗎?由此編劇對唐玄奘的固有形象展開了懷疑、質疑和挑戰:為何取經?為何人取經?何為佛道?何為正義與邪惡?直到把唐玄奘逼到墻角循環往復地質問:“我是誰?”
“我是誰”這樣尋找自我的追問,若處理不當,很容易陷入表面化的心情感慨,變成缺乏深度的心靈雞湯;若能處理得當,便成為了一個深刻的哲學命題,引發人們對存在、身份和意義的思考。
話劇《西游》的改編采用了拼貼手法來規避表達的單薄,但不是混雜顛覆的后現代拼貼,而是在“西游”故事序列內有序拼貼,比如小說《西游記》、元雜劇《西游記》、民國改寫小說《西游記》等不同的“西游”作品,進一步將重新組合的新文本嵌套在一個有邏輯性和層次感的回溯式戲劇結構中,主線聚焦在取經前一夜之間所經歷的九九八十一難之最后一難,然后伸出數條旁枝用一夜回溯一路。“一夜之間”是戲劇人對鎖閉式結構的本能偏愛,在有限的時空中制造無限戲劇張力,“不停回溯”是對戲劇時空的拓展,在“前史”中挖掘戲劇發展的動力,而話劇《西游》的有趣之處在于,通過拼貼元雜劇中卷簾大將曾九度吃掉唐僧的前世故事,將戲劇時空從現世“前史”拓展到了九輪“前世”,當十世唐僧反復踏上西游取經之路,循環往復的人生命運輪回讓我們觀眾不得不警覺,“西游”中真正被妖魔化的是否是唐玄奘取經的執念,由此打破經典故事的封閉性敘事權威,讓“我是誰”的循環追問變得有理有據,這是新拼貼文本所帶來的獨異新奇感。
同樣帶來新奇感的拼貼文本還有唐玄奘最后的“舍身飼妖”。復旦大學“西游記”研究學者張怡微寫道:“舍身飼妖典出胡適曾不滿世德堂本《西游記》的結尾,親筆戲仿佛教故事中‘割肉喂鷹‘舍身飼虎的壯舉,最終讓唐僧以肉身布施群魔。” 將魔幻小說重構為當代悲劇,唐僧從永無休止的“世世唐僧,代代玄奘”的荒誕循環中解脫出來,代價是“舍身飼妖”,成為打破陳規舊習的犧牲品,他變成一只替罪羊、一個受難者。拼貼“舍身飼妖”的文本,旨在為重構文本尋找一個最終的落腳點,也許會讓觀眾產生人道主義的憐憫與同情,但導演并沒有處理得過于悲情,而是更強化視聽語匯的表達,通過個體人物的悲劇照見普遍文明的光亮。
同時我注意到,戲劇中還拼貼了一些網絡段子,特別是八戒、沙僧、青毛獅和六齒象的插科打諢。比如沙僧說:“這個隊伍我想離開,這個隊伍沒愛。”比如八戒說:“想沒想過將來的發展,我們要彼此成就。”以及民間網絡上對孫悟空的質疑,想當年大鬧天宮戰無不勝,如今取經路上一個都打不過。諸如此類的機巧設計給觀眾帶來陣陣笑聲,也許會被批評輕飄或割裂。但正如布萊希特所說:“戲劇就是要生動地反映人與人之間流傳的或者想象的事件,其目的是為了娛樂。”拼貼機巧的網絡段子為文本注入了輕松活潑的趣味,帶給觀眾歡快的笑聲,解除大家日常生活積習的憂慮,不僅讓戲劇與當下人的生活處境相關聯,而且可以平衡令人壓抑的循環質問和幽暗陰郁的空間氛圍。可以看到,這些機巧的表達是克制的,僅在有限人物有限場景中點到為止,沒有大規模在全劇鋪開。
解構并非簡單地拆解結構,而是深入穿透,將隱藏在最深層的內涵揭示出來。當那些理所當然的事物被我們解構時,才會產生顛覆權威和打破秩序的快感,進而產生強烈的審美愉悅。編劇通過視角轉換、文本拼貼、循環質問,從解構到重構而形成的戲劇文本框架是清晰的,沒有自說自話,沒有讓觀眾一頭霧水,這樣的戲劇改編策略既打破傳統的故事模式,又避開后現代的意義消解,更強調戲劇主題與當下時代觀眾的關聯。
但戲劇文本的重構只搭建了舞臺演出的內隱形態,而更多的重構任務需要多樣化的舞臺語匯來最終完成顯現。當代劇場的重要任務在于創造新奇的陌生化審美體驗,話劇《西游》從解構到重構,編劇構作了解讀“西游”的新視角,導演創造了不同于影視藝術的劇場感官體驗。
最為觀眾津津樂道的是“女唐僧”和“女悟空”。導演司徒慧焯大膽啟用錢芳和范祎琳兩位女演員分別反串扮演唐玄奘和孫悟空。錢芳白衣長袍、素雅干凈、聲線細膩、形體柔美,如導演所說“仿佛在她身上有一種光環”。范祎琳的扮演體現在其形體細節,一腳著地,一腳踮起腳尖,四肢微微彎曲,頭部稍稍側傾,偶爾做出齜牙動作,而在打斗場面時身體舒展打開,呈現了有爆發性的肢體表現張力。
當代中國劇場中的反串表演水平愈加成熟,林蔭宇導演的《女仆》中女性角色由光著上身的男演員反串,方旭導演的全男班《駱駝祥子》選擇以男性演員扮演女性角色,陳薪伊執導全女班莎劇《奧賽羅》,鄧樹榮導演實驗全女班形體劇場《李爾王》,而在話劇《西游》中兩男兩女的取經四人組默契十足。在跨性別表演中,他們沒有刻意模仿,也沒有搞怪扮演。正如法國劇作家讓·熱內在《女仆》初排時,曾堅持三個女角由男演員扮演。他說:“我試圖建立一種間離。因此希望消除人物,用象征符號來代替它們。”
在當代劇場,反串表演已經構成了一種方法技術,超越了游戲、嘲弄和反諷的成分,也超越了性倒錯和性模糊的同性訴求和女性主義色彩,而成為一種間離和象征的修辭手法,更成為一種假定性技術表現手段。當代劇場毫不掩飾戲劇扮演的手段、技巧與藝術假定,這樣的反串表現手段更體現為法國著名哲學家、文藝理論家羅蘭·巴特所說的“中性”概念,超越傳統的二元對立,更凸顯模糊性和多義性。反串扮演營造出朦朧化和詭譎化的人物形象,激發出更多新奇的劇場娛樂體驗,讓觀眾在迷惑與詫異之間產生令人游移不定的曖昧感,從而避免陷入人物形象的常規慣例,進而使觀眾變得更為主動。
“西游”的外殼是天馬行空的玄幻想象,而其包裹的內核卻是絕望悲涼的苦難,舞臺設計師規避了戲劇藝術不擅長的魔幻特效,而更加注重舞臺的心理空間設計。環形凹坑的主舞臺中央,邊角圓潤的簡約圓形平臺緩緩移動,營造出不停輪回的禪意空間。而在天幕區,有時如瀑布直瀉下垂的修長條狀布景,勾勒出隱約恍惚的神秘夢境氛圍,有時又是一片空白潔凈的巨型白紙,好像等待著未來的續寫和無限的可能。
尾聲時,巨型白紙在地面緩緩鋪展開來,舞者用毛筆在這張巨型的白紙上潑墨揮毫,隨后所有表演者被裹挾在白紙中,在暖黃色光的照映下投影出形態各異的身體姿態,仿佛代表著孕育和重生。話劇《西游》的舞臺更像是一個心理流動空間,交織著閃爍震顫的各色燈光和詭譎多變的音效聲響。垂直而下的一簇簇光束與橫向平掃的五列縱光交錯,渲染出壓抑的氛圍,紅光時的驚悚,藍光時的沉郁,綠光時的陰森。與此同時,急促的鼓聲如雷貫耳,激昂的號聲激蕩人心,悠揚的笛聲令人悲嘆,九世玄奘們一手持佛缽,一手輕輕劃撥,發出綿長清脆的觸碰聲響。形態各異的妖魔鬼怪來來去去,幽暗空間中瘆人的白色頭顱紛亂無序地飄來蕩去,創造出古怪而不安的感官體驗。戲劇舞臺上放大了妖魔鬼怪的形態和聲音,也就放大了懷疑和質疑的提問,而天幕區高低起伏的山體輪廓燈光造型仿佛象征著西牛賀洲的靈山,代表著不在場的佛祖和觀音,靈山造型的紅藍綠光在震撼的聲效中刺目地閃爍著,表達著唐僧從質疑到覺醒、從懷疑到反叛的心理激變。這一夜,充滿了掙扎、迷茫和挫折,閉目塞聽,千年盲從,唐玄奘面臨身份認同的困惑、取經意義的追尋、眾妖生命的關照,這一夜,也伴隨著成長、覺醒和接受,取經一路方知眾生皆苦,那就棄經舍身、跳出輪回吧。
最后,導演想要創造余韻悠長的尾聲,但是高頻的六次暗場甚至讓部分觀眾誤以為戲劇結束,提前響起零落的掌聲,如此冗長堆砌的尾聲幾乎要耗盡觀眾的耐心,而尾聲這樣拖沓的設計更像是刻意為之,目的是為最終的舞蹈儀式創造一個平坦的觀賞心境。身體是劇場觀演直覺交流的工具,不僅是精神的、社會的、政治的、情感的世界交匯之處,而且是舞臺上文本、聽覺、視覺等各元素的聚合之點。所有表演者脫胎換骨,一身素衣踏水而舞,神情迷狂而虔誠,形體純粹而脫俗,是情緒的宣泄,是情感的整合,煥然一新的形態,蛻變重塑的身姿,喚起了原始的激情,點燃了重生的渴望,傳達著涅槃重生的舞臺意象。
創作者想要把唐玄奘從取經執念的苦難泥潭中拔出來,似乎也輕輕戳破了觀眾常規的生活幻覺,松動了封閉的精神堡壘,窺探到了里面遮蔽隱藏的無意識。我們是否應該盲從權威?我們的信仰體系是否可靠?我們是否能確認自我的存在?導演周可在觀劇后感慨道:“唐僧象征著‘執著心,一路所經歷之磨難,不過是讓我們看清自己,包容自己,改變自己。在我想象中,最后一難就是放下執著心。當唐僧選擇舍身飼妖的時候,‘我不存在了。‘我誰也不是,‘我又無處不在。”話劇《西游》對“我是誰”的提問和回答帶有哲理性思考,從質疑到覺醒,從懷疑到反叛,其構作策略的底層邏輯在于想要構建一個和觀眾互動溝通的交流場域,創作者對取經動機的質疑和對真實自我的追問,也是對觀眾固有執念的挑戰,創作者有質疑的勇氣和表達的個性,更有技術性手段和交流的渴望,就如馬丁·艾斯林在《戲劇剖析》中所寫:“戲劇是人與人之間思想感情交流的一種方法。”正因為有了與觀眾互動交流的強烈意識,才會有解構經典的勇氣和重構舞臺的魄力。如導演司徒慧焯所說:“邀請你們跟我一起再探索一下,《西游記》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性。”顯然,話劇《西游》從戲劇文本到舞臺語匯的解構與重構讓“西游”這個經典IP產生了新的可能。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碩士研究生)
攝影:陸宇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