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清一

1946年3月9日,日本廣島,原子彈爆炸后的景象
本屆奧斯卡最大贏家《奧本海默》,終于前往其全球上映的最后一站:日本。
據日本廣播協(xié)會(NHK)報道,由克里斯托弗·諾蘭執(zhí)導的傳記電影《奧本海默》已于3月中旬在日本廣島、長崎完成試映,將于3月29日在日本正式上映,影片分級為R15+(15歲以下禁止入場)。目前,該片在日本影評網站Filmarks上位列3月最期待影片第一位,力壓近期上映的另一部好萊塢科幻巨制《沙丘2》。
電影《奧本海默》聚焦美國物理學家、“原子彈之父”羅伯特·奧本海默的一生,講述了他在二戰(zhàn)期間領導研制出原子彈,以及在戰(zhàn)后面臨政治與道德危機的故事。自去年7月北美首映以來,該片不僅在全球狂攬9.5億美元(約合69億元人民幣),成為影史票房最高傳記電影,更在頒獎季大放異彩,于3月10日斬獲第96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7項重磅大獎。
然而,這部叫好又叫座的影片,一直是“環(huán)日本上映”。有傳言甚至稱,日本觀眾永遠不會在影院見到它。只因此片內容不可避免地指向一段史實:二戰(zhàn)末期,美國在日本廣島和長崎先后投下一顆原子彈,導致超過20萬人死亡,改變了戰(zhàn)局。
有外媒分析,去年夏天在社交網絡爆火的“芭比海默”梗圖被日本網友批戲謔核爆歷史,致使《奧本海默》錯失在日上映時機,如今該片在商業(yè)和口碑上的成功,可能是相關方態(tài)度軟化的一個因素。
獨立電影發(fā)行商Bitters End在一份聲明中表示:“本片所涉主題對于我們日本人來說,是重要而特殊的。本社在經過充分考慮后作出了引進的決定,邀請人們到影院親自觀看。”
對于日本觀眾來說,這或是一封姍姍來遲的邀約,一次復雜的觀影儀式。

電影《奧本海默》中,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在湖邊對話
這部叫好又叫座的影片,一直是“環(huán)日本上映”。
3月12日,《奧本海默》在日首場試映會于廣島舉行,當地約110名高中生和大學生受邀觀影。在映后交流環(huán)節(jié),廣島前市長平岡敬(96歲)發(fā)表感言稱:“從廣島的立場來講,核武器的恐怖之處沒有被充分描繪。”
日本輿論中對《奧本海默》較為主流的批判觀點認為,該片缺乏對原子彈爆炸威力及其可怖后果的展現(xiàn),而這造成了炸彈制造者和他們引起的破壞之間的脫節(jié),讓影片的反戰(zhàn)警示效果大打折扣。
諾蘭拒絕將鏡頭推到日本土地上。在長達3小時的影片中,提及日本的首段重要劇情在后半程才出現(xiàn)。那是奧本海默與美國政府官員會面,一起討論往日本何處投擲原子彈。
“我們有12座城市可以挑選,”美國戰(zhàn)爭部長史汀生說,“不好意思,是11座。我剔除了京都,那是日本文化的象征。而且我和太太去那里度了蜜月,很美的古都。”
一座城市及萬千市民的命運,被荒誕地拯救于官員的私人情結,造就了這一耐人尋味的經典片段。
故事的關鍵場景,即核爆時刻,諾蘭同樣采用了反期待的敘事方式,僅用一段收音機新聞帶過。直到奧本海默發(fā)表勝利演說時,他的混亂、焦慮與內疚才被釋放出來。人群的腳步與歡呼代替了爆炸的巨響,熱浪、白光、灼傷的皮膚、焦黑的建筑,這場核浩劫僅在他的想象中一閃而過。
其實,這是導演諾蘭的有意為之。在他看來,這種處理是傳記電影所持的主觀視角所致。“我們現(xiàn)在知道的比他(奧本海默)多得多。他當時也和世界上其他人一樣,從收音機里聽說了轟炸的消息。”諾蘭在采訪中表示,“少即是多”,即留白和補白在他的電影中同樣重要。“我的工作不是拍紀錄片,而是電影敘事。”
在獲知《奧本海默》獲奧斯卡獎后,部分日本網友在社交平臺發(fā)出了憤怒與抨擊之聲:“這是把日本人當成試驗品的國家拍的電影”“它不該在東京大空襲紀念日(3月10日)獲獎”……然而,若將這種觀點簡單解讀為“美貼臉開大”“日網友破防”,或許錯過了諾蘭交予觀眾的洞察復雜歷史與人性幽微的機會。
在影片中,奧本海默曾這樣警告美國軍方:“不要低估原子彈造成的心理沖擊,一團1萬尺高的火焰,方圓1英里內致命的中子輻射,全都來自一顆炸彈,從高空中的轟炸機上投放,原子彈將會是神圣力量的可怕啟示。”
核爆,是形塑當今日本最重要的歷史事件之一,在日本人眼里,它指向了“加害”與“被害”共存的戰(zhàn)敗敘事,也鏈接了日美自此以后的復雜互動。居于敘事中心的廣島,則成為了凝聚悲情最大公約數的記憶載體。學者孫歌曾言,廣島是日本現(xiàn)代史上的一個黑洞。

1945年8月9日,美軍在日本長崎投下代號為“胖子”的原子彈
1945年8月6日晨,日本著名的政治思想學者丸山真男正在廣島當地部隊服役。因司令部高樓擋住了核爆直射及猛烈的爆炸風,他在壕溝中幸存下來。然而,在此后幾十年間,丸山卻極少主動提及這段有名的“被爆經歷”。“關于廣島核爆這件事,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要怎么去講它。”丸山回憶道。
爆炸發(fā)生兩個月后,日美組建聯(lián)合調查團前往廣島調研病例,隨團的有畢業(yè)于東京大學醫(yī)學部的日本思想家加藤周一。在回憶錄《羊之歌》中,加藤訴說了與丸山相似的體驗:“有過親身經歷的人,誰都不愿提起這件事,都說‘那是顆原子彈吶,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來的,說完就緘口不言了。”
這種心理狀態(tài),被美國學者約翰·W. 道爾描述為“一種深刻而復雜的疲憊”。并且,由于駐日盟軍總司令部(GHQ)的審查,日本的“緘口不言”在戰(zhàn)后還維持了7年。當時日映映像公司、美國電影制作人赫伯特·蘇珊等拍攝的災后真實影像均遭到沒收。
故而,上世紀50年代以來,找尋與重現(xiàn)核爆記憶,成為了日本文藝界的共識性情感訴求。其中,新藤兼人的《原爆之子》(1952)、黑木和雄的《明天》(1988)、今村昌平的《黑雨》(1989)和黑澤明的《八月狂想曲》(1991)等都頗具代表性。
這些“原爆映畫”藝術化展現(xiàn)了人們面對非常規(guī)死亡的驚懼與絕望,但大多囿于個體情感書寫,對于“誰發(fā)動了戰(zhàn)爭”“為什么會遭受核打擊”這樣的問題,鮮有深究。核打擊創(chuàng)傷體驗與軍國主義侵略史實,構成了日本戰(zhàn)敗記憶的一體兩面,在數十年的敘事博弈下,逐漸形成一條無垠鴻溝。

電影《奧本海默》,奧本海默在三位一體核試驗前進行最后的檢查
“那如何才能把廣島原子彈爆炸帶來的傷害傳遞下去?”在廣島試映會現(xiàn)場,一名高三女生提問。廣島出身的導演森達也(67歲)回答道:“要讓美國人知道日本的視角,日本人也要知道日本加害的亞洲的視角。”
遺憾的是,時至今日,這樣的討論,依然是單維度的,避開了日本作為加害者的視角,軍國主義侵略的毀滅性如何引發(fā)了這種反噬?在如今成為一個被遺忘的話題。
3月18日晚,《奧本海默》第二場試映會在長崎舉行。長崎原子彈幸存者筆友會會長朝長萬左男在觀影后表示:“看到結尾,我感受到這部電影觸及了當今世界的根本問題,那就是我們正在離‘無核世界越來越遠。”
臨近日本上映,諾蘭在東京電視臺的專訪中回應了拍攝這部傳記片的理由。他說,這是因為奧本海默是人類歷史中最重要的人物,“他創(chuàng)造了延續(xù)至今的‘有核世界,我們今后也將生活在‘奧本海默的世界里”。
從切爾諾貝利事故到福島核污染水排海,人類從“普羅米修斯”之手獲得了毀滅自己的力量后,變得愈加脆弱。借用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在《風險社會》中提出的觀點,高度發(fā)展的核能和化學生產力的危險,摧毀了我們據以思考和行動的基礎和范疇。
在戰(zhàn)后,日本作為唯一遭受過核打擊的國家,面對國內的反核情緒,長期主張建立無核武器世界,以國際核裁軍與核不擴散領域的“模范生”自居。但另一方面,其一直享受著美國的“核保護傘”,隨著東亞緊張局勢加劇,一些日本政客甚至鼓噪與美“核共享”,聲稱美在日部署核武器不能成為禁忌話題。
俄烏沖突進入第三年,俄年度國情咨文顯示,“俄羅斯的戰(zhàn)略核力量處于全面準備狀態(tài)”。3月13日,普京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重申,俄方在這一問題上的態(tài)度未發(fā)生改變。“如果俄羅斯的國家生存受到威脅,如果我們的主權和獨立受到損害,我們隨時準備使用武器……包括您提到的那種(指核武器)。”

2023年8月24日,日本福島第一核電站將核污染水排放到海洋中
更令人憂心的是,全球沖突升級后可能發(fā)生的核戰(zhàn)爭,并非人類面臨的唯一核威脅。目前,政治家和科學家們仍然不知道如何處理高放射性核廢料,無論是來自核試驗場,還是核電站。
在《奧本海默》北美上映后不久,美國那瓦霍族保留地主席布烏·范·尼格倫在《時代》發(fā)表文章,稱電影沒有講述他們的故事。那瓦霍族是北美現(xiàn)存最大印第安族群,上世紀40年代以來,美國政府在那瓦霍族保留地大規(guī)模開采鈾礦,用于核武器制造及核試驗,但由于缺乏安全措施和監(jiān)管,對當地環(huán)境和居民健康造成了持久性傷害。
這些“原爆映畫”對于“為什么會遭受核打擊”這樣的問題,鮮有深究。
今年1月底,美國政府問責局發(fā)布報告稱,美國20世紀核活動迄今給馬紹爾群島、丹麥格陵蘭島和西班牙造成核輻射危害和威脅。據調查,美國1946年至1958年在馬紹爾群島進行多達67次核武器試驗,而這些核試驗造成的放射性物質量相當于12年中每天引爆一枚威力1.7倍于二戰(zhàn)時美軍在日本廣島投下的原子彈。
日本“3·11”特大地震災害13周年紀念日也剛過去不久。受福島核電站事故影響,當前日本仍有約3萬民眾過著疏散在外、有家難回的避難生活。去年8月24日,日本政府啟動核污染水排海計劃,東電公司稱排海計劃將持續(xù)至少30年。
幸存于核時代的四分之三個世紀,人類時時刻刻都在為核災難造成的全球后果付出代價,無論是物理的、政治的還是文化的。
回到《奧本海默》,影片以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的湖邊對話結尾,悲壯的配樂渲染出主角與觀眾共同的絕望。愛因斯坦告誡他,你必須面對你的成就造成的后果。奧本海默提起那個他們曾討論過的可能毀滅世界的計算結果,說:“我相信我們已經做到了。”
責任編輯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