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我的寫作是從對詩歌的癡迷開始的,這也影響了我之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如果沒有詩歌的幻想,我想我對文字也不會那么感興趣。那是初中的暑假某天,我在家里的書架上找到了一本薄薄的小書,封面藍白相間,紙頁發(fā)黃,很有年代感。書的名字叫《葉賽寧詩選》。翻開第一頁,寫序的人叫艾青。當時,我不認識什么葉賽寧,可我知道艾青,他的詩就印在語文課本中。初中時的我對現(xiàn)代詩毫無興趣,對古詩則深惡痛絕(因為要背誦)。我甚至沒來由地覺得,詩人并不屬于我所處的時代,而只有唐朝人才能夠成為詩人。
天氣很熱,我翻開葉賽寧的詩,看了下去。我感到一股股西伯利亞的寒風吹打在臉上。生活在廣袤苦寒之地的人們,坐著狗車,疾駛在厚厚的雪地中。窮人缺少面包,家中與他們?yōu)榘榈奈ㄓ泻D抢锏娜素毟F,整日醉醺醺的,多愁善感,又洋溢著莫名的快樂。他們與群山、冰湖一樣,在大自然中有尊嚴地存在著。
這是我第一次借由文字,感受到了與我迥異的世界。那個暑假,我游蕩在北京的街頭,眼前是整齊的單元樓小區(qū)以及路邊的行道樹、斑馬線、紅綠燈、停車場……一個井然有序的世界。天氣炎熱,走幾步就汗流浹背。然而,我的心卻在風雪交加的西伯利亞。我反復(fù)地想象著葉賽寧的詩句,即使句子本身記不齊全,可詩里的意象依然使我脫離了眼前的現(xiàn)實世界。我這才意識到幻想是如此迷人,一個人可以同時活在兩個交疊的世界中。內(nèi)心也可以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從此,我在葉賽寧的世界中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心,也借由詩發(fā)現(xiàn)了更廣大的世界。那個世界可以用文字的形式使我暫時離開現(xiàn)實。說實話,當時的我是苦悶的,不僅僅由于日復(fù)一日的學習,更主要的是某種存在深處的焦慮。記得有一堂自習課,老師讓我們自行復(fù)習課文。教室里很快就響起了一片朗讀、背誦之聲。聲音連成一片,耳膜嗡嗡作響。它像個罩子,將我罩進這莫名的空間。是的,不知為何,我覺得那個時刻很莫名——我為何要坐在這里?活在此時此刻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進而我又想到:我為何會是“我”?“存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我任由這些念頭在體內(nèi)流竄。由于都是大而虛的題目,我的心像是沉進了看不見的深潭,惴惴不安,坐立難寧。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種感覺——周邊的世界仿佛消失了,如果當時夠膽,我簡直想要奪門而出。
我在一篇小說里寫到了類似的場景:
……我從午睡中醒來,發(fā)現(xiàn)其他同學還在睡著。教室里開著四臺電風扇,“嘎吱嘎吱”地吹來吹去。所有人都穿著同樣的紅白相間的校服,趴在桌子上,露出一片白色脊背和黑色后腦勺。除了電風扇的聲響,世界寂然無聲。這是一個靜止的時刻,像是時間的琥珀。一種強烈的念頭攫住了我: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我的存在究竟意味著什么?這個念頭讓其他人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我一人,仿佛一場單獨考試,不交出答卷就無法出去。
對“新世界”的渴望以及對“存在”的焦慮,使我找到了寫作作為精神出口。也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不自覺地寫詩。最開始是模仿葉賽寧在本子上寫一些腦子里浮現(xiàn)的句子,慢慢地句子又發(fā)展成了詩歌的模樣。我的心開始被詩歌占據(jù),因為我感受到了一種創(chuàng)造的快感。它不但使我獲得了新的思考方式,而且這些句子在我之前并不存在于世,這種“無中生有”的快感帶給了我從未有過的滿足。
我還記得有一天,母親在炒菜,我站在廚房里對她宣布:“我要當一個詩人!”我記得母親有些茫然地轉(zhuǎn)過頭,說:“又是一時興起吧?”連我也沒想到,這一時的興起居然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久。
對于那時的我而言,詩歌就是我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個世界。它既與現(xiàn)實世界重合,又與現(xiàn)實保持著不可逾越的距離。這種距離對我十分重要,如果我只能匍匐在大地上,恐怕終有一日會窒息而死。而詩歌就像無數(shù)童話故事里,被孩子緊緊握住的氫氣球,帶我暫時離開地面,在天空中遨游。一個人不可能永遠生活在“天上”,但在“天上”的短暫時光,卻是十分重要且必須的。
詩歌鍛煉了我的語言。記得很久前就有一種說法:小說家寫詩幾乎不可能成功,而詩人去寫小說則很容易。我想,這種說法不是在說孰優(yōu)孰劣,而是強調(diào)詩人對語言的掌控力。經(jīng)歷過寫詩階段的人,至少從語言角度來說,確實會有所突破。
高中是我瘋狂寫詩的時期,很快就積累了厚厚的幾大筆記本的詩。現(xiàn)在,我當然永遠不可能再將它們拿給別人看了,但正是它們的一筆一畫使我終于能碰到寫作的門檻。我自認不是一個有天賦的寫作者,是大量的詩歌寫作讓我的文學語言一點點成形。
也是在高中時,我喜歡上了讀小說。但小說與詩歌不同:首先,小說很長,要耗費更多時間和氣力;其次,小說需要故事,而詩歌并不一定需要。那時我對編故事并無太多興致,寫詩就像飛翔,而小說則是走路。一個已經(jīng)享受過飛翔之趣的人,怎么會停下來走路呢?因此,我雖然喜歡讀亂七八糟的小說,卻沒有動過自己寫的心思。
直到我遇到了卡夫卡。
如果說在此之前我對小說的認識是編故事,那么卡夫卡則顛覆了我對小說的認知。他的小說并沒有太多故事性,甚至可以說是“反故事”的,因為里面的情節(jié)荒誕不經(jīng),無法以正常邏輯去揣度。但是,正是這種晦澀的語言,蘊含著巨大的詩意。我至今仍記得《鄉(xiāng)村醫(yī)生》里對一個男孩傷口的描述:
在他身體右側(cè)靠近臀部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手掌大小的傷口,玫瑰紅色,有許多暗點,深處呈黑色,周邊泛淺,如同嫩軟的顆粒,不均勻地出現(xiàn)淤血,像露天煤礦一樣張開著……我找到了你碩大的傷口,正是你身上這朵花將你送向死亡。
卡夫卡的小說猶如黑色的礦藏,讓我了解到自己此前對小說的理解還是太簡單和淺薄了。于是,我對小說寫作開始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開始嘗試寫作中短篇。不過,當時的我對故事還是有些抵觸的,或者說,我認為故事不應(yīng)該是小說最重要的部分。那么最重要的是什么呢?語言、人物、結(jié)構(gòu)……都可能,但都缺少點什么。對我而言,小說最重要的恰恰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部分,曖昧、模糊而幽暗。正是在此處,小說獲得了詩意。
由于詩歌對我的巨大影響,我試圖寫一種“詩小說”,也就是用詩的語言和形式去寫小說,將兩者結(jié)合起來。這樣的小說必然是輕視情節(jié)的。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其置身的環(huán)境對人物的影響,再加上一些幻想和超現(xiàn)實的部分,共同構(gòu)成了某種曖昧空間。我希望小說與詩一樣具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
除了閱讀,“作者電影”對我也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個性十足的導(dǎo)演們用影像的形式,完成了一部部文學化、藝術(shù)化表達的電影,如波蘭斯基、大衛(wèi)·林奇、戈達爾、塔可夫斯基、蔡明亮、洪尚秀等等。跟閱讀一樣,我瘋狂地搜羅到他們每個人的幾乎所有作品,反復(fù)觀看。他們在電影創(chuàng)作中的靈感與無畏每每激勵著我。或許是我的偏見,進入新世紀以來,電影創(chuàng)作者比文學創(chuàng)作者普遍更具有開拓和實驗意識,比如前兩年法國電影的“火焰宣言”,就是一幫新世代電影創(chuàng)作者對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成功與否暫且不說,這樣的勇氣和野心已值得贊賞。畢竟一切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只有多元、進取、大膽實驗才能獲得實質(zhì)的發(fā)展。
慢慢地,小說替代詩歌,占據(jù)了我的主要精力。變化是自然而然的。對我而言,小說的魅力在于可以搭建一個比詩歌更復(fù)雜的空間。如果說詩歌是飛翔,那么小說則是游蕩,作者可以隨著里面的人物游蕩在自己搭建的世界里,也是一種樂趣。少年時我喜歡詩歌“飛翔”的感覺,而我在小說里則逐漸發(fā)現(xiàn)了“游蕩”的愉悅。但我仍然期待著小說里“飛翔”的時刻,哪怕只有一瞬,依然絢麗奪目。
隨之而來的,是比少年時更多的懷疑,對于自我,對于世界,對于寫作的意義。我深知寫作不是什么有熟練可言的工種。相反,寫作時間越久,可能越感到迷茫與困難。我最近看了一本叫《米沃什與布羅茨基》的書,里面寫道,即使米沃什和布羅茨基到了寫作的成熟期,他們?nèi)匀粫ψ陨碜髌返膬r值和寫作的意義產(chǎn)生懷疑。據(jù)說芥川龍之介在寫作中有時會突然打開窗子,對外面高呼“我是天才”來為自己打氣。這種懷疑或迷茫也許會伴隨寫作者一生。
而且,文學改變不了現(xiàn)實。在疫情、戰(zhàn)爭、貧困等等大的問題面前,寫作者和作品都顯得很無力。文學對現(xiàn)實的改變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那么,它的意義到底是什么?難道文學真的只是某種巧言令色嗎?
這樣的懷疑,使我生出了寫作長篇的念頭。剛剛寫小說時我就聽說過類似這樣的說法:短篇小說展現(xiàn)的是片段,中篇小說講述的是故事,而長篇小說呈現(xiàn)的則是時代和命運。
寫作之初,我就對諸如“時代”和“命運”之類的題目退避三舍。在我看來,時代和命運是在一部作品中自然而然呈現(xiàn)出來的,而不是在創(chuàng)作時有意為之。創(chuàng)作者最可貴的是真誠,他/她毫無保留且勇敢地表達了所想表達的全部,至于讀者的解讀,則是另一回事了。當創(chuàng)作者將自己想要表達的事物寫到極致,從中自然就會呈現(xiàn)出他/她所處的時代與命運。
不過,長篇小說的篇幅比起短篇,確實能夠承載更多的東西。作家董啟章曾說:“長篇是很特別的,它起源于18、19世紀,當時受過教育的人比較有空閑。然而到了今天,很多人不能適應(yīng)它的長度。可從篇幅來看,它是唯一能讓讀者、藝術(shù)欣賞者長時間進入并停留于這個空間的作品。短篇小說、詩歌、電影都無法達到這樣的效果。”
深以為然。不僅僅是讀者,長篇對于作者本人也有無法取代的愉悅。只有長篇小說可以讓寫作者有足夠長的時間盡情停留于一個自創(chuàng)的世界中。你可以盡情地去感悟這個世界的風物、人物的命運以及世界運轉(zhuǎn)的基礎(chǔ)。這種滿足感是其他文學創(chuàng)作門類無法替代的。
此外,某種焦慮也促使我開始寫作長篇。不知從何時起,世界似乎正在變得愈加瘋狂,許多以前覺得是真理的事物改變了,許多以前覺得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了。人在時代的巨變中是渺小且無力的。如果說以前我回避“時代”的命題,那么如今,我開始感受到時代的重壓,并開始思考如何在寫作中表述這種被壓迫感。
我想,在這樣的時代中,個人雖然是無能為力的,但仍然可以選擇成為什么樣的人。或者說,“選擇”本身才是一個人最真實的面相。人性就是在一個個選擇中展露真容的。選擇亦是命運,無數(shù)的選擇加在一起,就成了時代。而這個過程,其中諸多復(fù)雜曖昧之處,只有長篇才能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
比起短篇小說,長篇寫作更需“落地”,甚至如深入洞穴。長篇需要方向感,而方向感的基礎(chǔ)則是盡量夯實的細節(jié)。比如我寫作長篇《上京》時,因時代設(shè)定為北洋時期的北京,我必須要查找大量資料,除歷史背景外,還要盡量還原當時的衣食住行。這些都迫使我更加關(guān)注現(xiàn)實層面的具體事物。如果說短篇依然可以搭建空中樓閣,那么長篇還是需要現(xiàn)實的地基。
自從嘗試長篇之后,我的短篇和詩歌也更加關(guān)注現(xiàn)實層面的細節(jié)。盡管我并非純粹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者,但憑借長篇寫作的習慣,我能感受到小說里出現(xiàn)了一些以前不曾有的變化。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絕非截然對立,而是互為鏡像。當我在一個方向走得更遠時,回過頭來,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另一面鏡子中也已經(jīng)走過那么遠的路了。
當然,我的寫作也只是剛剛起步,這些所謂“改變”也許在未來回顧時根本不值一提。我也不希望自己早早定型,我還希望能嘗試更多,“變”得更多,擁有更多可能性。寫作是一生的事業(yè),只有當再也寫不動時,才能知道自己究竟真正留下了什么。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