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華英合解建筑詞典》中工業化建材的現代應用
——以上海浦東1930 年代陶氏精舍為例

徐 優

1 緒論

1.1 研究背景

19 世紀30―40 年代，西方國家已完成工業革命，步入工業化時代，工業化的發展帶來現代主義建筑，導向1851 年巴黎世博會水晶宮的建成。此時的中國仍處于清王朝末年，尚未出現本土的工業化工廠。隨著被迫五口通商，工業技術得以引進，在20 世紀20―30 年代，上海建起和平飯店，國際飯店等與國際形式接軌的建筑。同時，梁思成、林徽因、楊廷寶、呂彥直、董大酉、陳直、莊俊等一批海外留學建筑師陸續歸國，建筑學開始形成一門獨立的學科，術語的統一是建筑學科建立的重要一環[1]。

1930年代杜彥耿編寫、發表于《建筑月刊》，并于1936 年匯編成冊出版的《華英·英華合解建筑辭典》（以下簡稱《辭典》），是重要的建筑術語工具書，也是研究當時建筑術語、建筑工程發展和建筑觀念的重要史料。《辭典》中大量引入西方建筑工程技術和新型材料的詞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是一個突破。阿德里安·福蒂（Adrian Forty）在《詞匯與建筑》（Words and Buildings，2000）中說，語言是一個獨立于建筑之外自為的體系，語言也是隨歷史發展演變最快的一個體系，我們要做的是還原詞語過去的意義，以便能了解當時使用它們的人想要表達什么[2]。

《辭典》中的許多詞匯，諸如：建筑師、公寓、起居室、馬賽克、起重機、陶立克、柱頭等等，如今看來司空見慣，幾乎是工業化、標準化生產時代，每個建筑學生所熟知的詞匯。但在100 多年前的1930 年代，國內建筑學科剛剛成立的社會背景下，這些詞匯都是憑空出現的“洋詞”。《辭典》中還囊括了很多關于建筑材料的詞匯，例如汽泥磚、水硬石灰、灰砂、玻璃磚、鋼骨水泥、鋼筋混凝土底腳、鋼筋等，可見當時許多材料與工藝已引入我國。進一步研究這些材料的生產、推廣及應用，或可為我們掀開塵封民國建筑工程發展歷史的一角。

現在，上海浦東有一保存完好的1930 年代住宅，是川沙營造商陶桂松的家宅，在當時應算得上是造型時尚、設備先進的豪宅。將這座住宅與《辭典》中的詞匯來做對比，便可找到歷史文獻在現實中的實證，整個住宅的設計也展現出1930 年代，中國建筑現代性的萌芽。

1.2 文獻綜述

通過歷史期刊文獻研究來窺探1930 年代的現代觀念發展，已有一些成果：同濟大學王凱通過梳理中國古代及近代文獻，從“話語”的角度來看近代中國建筑觀念的演變[3]；浙江大學錢海平[4]通過梳理《中國建筑》和《建筑月刊》中的部分論文探討中國建筑的現代化轉型；武漢大學趙佩娟[5]從知識社會史的視角對民國工具書的出版進行研究；也不乏一些1930年代建筑工程技術、建筑材料的研究，蘇州大學潘一婷[6]通過對比英國米歇爾的《建造與繪圖》和杜彥耿的《營造學》探討英國建造學對中國建筑的影響。

1.3 研究目標與研究方法

顯然，近代文獻是探索20 世紀30―40 年代社會發展、建筑工業發展的重要工具，而由于實物保留程度有差異，關于建筑材料的應用，文獻與實證的互證尚有所缺乏。本文嘗試從語言的角度分析《辭典》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下的意義，并嘗試結合陶桂松的家宅用現代主義的詞語體系淺析建筑的現代性。

2 《華英?英華合解建筑辭典》的編著背景

由于20 世紀30 年代前的上海灘，建筑行業由外國洋行、設計事務所主導，中國營造商承接建設工程沒有任何話語權，深感自身行業地位低下[7]。1931 年，上海市建筑協會成立，杜彥耿是協會創始人之一。建筑協會是以營造業人員（設計、施工、材料從業人員）為主的綜合性建筑團體[8]，“以研究建筑學術，改進建筑事業，并發揚東方建筑藝術為宗旨”。1932 年11月杜彥耿策劃并發起《建筑月刊》，由協會出版、杜彥耿主編。

自1933年1月起《辭典》開始在《建筑月刊》連載，1936 年匯編成冊出版，杜彥耿于1935 年出版《營造學》一書，一說《辭典》是為《營造學》服務[6]，但《辭典》自序中并未提及。自序中提到“吾國建筑名辭，或循習慣，或譯西文，因地不同，因人而異；紛紜百出，實為謀進建筑事業之一大障礙。”可見其編著目的之一是統一建筑術語，以便建筑事業發展。術語的統一是建筑學科建立重要的一環[1]。

梁思成在《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第六卷第三期發表《書評英華·華英合解建筑辭典》一文肯定《辭典》出版的價值：“在術語辭典的刊行上，據商務印書館出版目錄—雖物理、天文、動物、植物、地質、礦物等自然科學辭典已有刊行者，但是工程辭典則尚未有。然而在這點上，建筑學卻較其他工程均敏捷，杜彥耿先生的《英華·華英合解建筑辭典》已于近三年來在建筑月刊內陸續發表，今年六月且集印為單行本問世了。這在我國工程界—不僅是建筑界—是個創舉，是值得慶賀的。”可見當時《辭典》出版的社會意義、學科意義是非常重要的。從1936 年的《新聞報》文化教育專欄可找到當年《辭典》發行的廣告：“此書之成，實予建筑工程界從業人員及有關者以不少之便利，而大學及專科學校建筑系土木工程系教授學生等需得一研考之要籍也。”

可見《辭典》出版，面向的主要受眾是建筑工程從業人員與相關學者、學生，以便相關專業人員研究和學習、并形成統一術語在工作中使用，《建筑月刊》第三卷可以找到更加詳細的廣告。

3 《辭典》中提及的工業化設備及材料

《辭典》的自序中提及，辭典編撰之初目的“以確定建筑技術及材料之統一名辭為范圍”，擬定莊俊草擬建筑材料名辭；董大酉草擬裝飾名辭；楊錫鏐草擬地位名辭；杜彥耿草擬以英文字母排列名辭”“嗣因各人忙于業務，起草委員會復不能如期舉行”，“耿遂不揣簡陋，單獨進行依英文字母排列之名辭”。由此可以看出，《辭典》意在收錄建筑技術、材料、裝飾等大類名辭，并以英文字母排序為編排和檢索方法，最終《辭典》中所呈現也大致相符，大致可劃分為建筑名辭、建造工具、建造技術、建筑結構、新式材料、裝飾花樣等。其中關于工業化設備及新型結構材料的有：吊機、起重機、挖壕機、自動梯、升降機、起重機（應相當于現代千斤頂）、車木、手搖車、蒸汽機搖車、看花棚和葡萄棚（《辭典》中兩次提及的玻璃棚）、定鏡水平儀、挖泥機、鋼束吊運車、范氏屋架、芬克氏屋架（各類鋼桁架）、輕捷構造、亮格鋼格柵、凈片玻璃、厚白片玻璃、不閃光玻璃、鉛絲玻璃等。

4 浦東川沙陶桂松家宅的現代性表達

4.1 現代性

現代性modernity 來源于現代modern，modern 可追溯的最早詞源為拉丁文modo—意為此刻，16 世紀后期，modern 的相對歷史意涵變得普遍，modernism（現代主義），modernist（現代主義者）和modernity（現代性）在17 與18 世紀相繼出現[9]。現代性的產生是基于工業革命時期現代化modernize 產生之后的，是對于現代化的系統化整合并上升到哲學層面。但從其內涵來說，它包括工業時代伴隨而來的世俗化、理性與理性化、主體性、工業主義、資本主義與市場經濟等[10]。建筑與現代性并無直接聯系，但觀念上的“現代性”與技術、材料的現代化，的確對中國現代建筑觀念轉變產生了影響[3]。

4.2 現代主義的詞語體系

阿德里安·福蒂[2]在《詞語與建筑物》中，提出了五個現代主義的獨特詞匯：形式form、空間space、設計design、秩序order、結構structure，他指出現代主義既是一種建筑風格也是一種談論建筑的方式，只要以上五個詞匯中的兩個或幾個同時使用，那便進入了現代主義的話語世界。現代主義自20 世紀60 年代以來便為理論家所詬病，但我們將建筑與歷史文本放回到20 世紀30—40 年代的社會背景之下，用現代主義的詞語體系去分析，仍然具有進步意義。

4.3 現代主義的詞語體系

陶桂松故居建于1930年，又名“陶氏精舍”，占地面積1156.7 m2，建筑面積796.8 m2，磚混結構，是白手起家的營造商陶桂松發家致富后在家鄉親自設計并建造的家宅。整個建筑由主樓和副樓組成（圖1），主樓形成傳統南方三合院“凹”字形對稱的空間布局，圍合出一個方正的天井，天井上方加蓋一個鋼架玻璃頂棚（圖2），使傳統的天井成為一個既可遮風擋雨又可通風采光的灰空間，是一種空間形式上的現代突破；副樓在主樓的東側，布置廚房等輔助功能；主樓與副樓間由一個懸空、兼做樓梯的天橋連接，空間布局與結構形式非常現代。該建筑的設計即遵循南方建筑的傳統秩序，又在空間處理上表現出了驚人的現代性，呈現一種世俗化的、理性的、置入工業主義的特征。整個“陶氏精舍”最引人注意的是天井的玻璃頂棚，頂棚結構由三個三角桁架撐起，《辭典》中出現過關于各類桁架結構的介紹，三個三角桁架之間架小鋼梁，頂棚外圍設一圈檐溝，檐溝中的水通過小水管連接中空柱子進行排水（圖3）。整個玻璃頂棚采用的玻璃材料近看有波紋起伏、比普通白偏玻璃模糊，或應對應《辭典》中所提及的不閃光玻璃（actinic glass，現在稱為光化玻璃），辭典中對此玻璃的解釋為：能阻減太陽紫光及熱流之射入。此種玻璃之面有波紋起伏或模糊，厚一分或二分，中夾鉛絲或無鉛絲。《辭典》也提及鉛絲玻璃（類似于現在的鋼化玻璃）：裝配于棧房之窗上或天棚等處，俾玻璃雖碎而不致破落也。

圖1 “陶氏精舍”簡化空間分布模型（來源：作者自繪）

圖2 “陶氏精舍”玻璃中庭（來源：作者自攝）

圖3 玻璃頂棚的鋼架結構簡圖與鋼架排水簡圖（來源：作者自繪）

陶桂松之所以能想到在自家的宅院天井用玻璃頂棚，與他的個人經歷和技術發展有關系。1843 年上海開埠，1851 年水晶宮建成落地；1911 年法古斯鞋楦廠建成，玻璃與鋼材的應用在工廠建筑中；1921 年密斯參加競賽的方案是建在腓特烈大街上的玻璃塔樓。全國期刊索引所能檢索到最早的是1918 年玻璃棚及鐵架拍賣的廣告，玻璃頂棚最早在期刊出現是1925 年，明星公司（上海一電影公司）建設玻璃頂棚用于拍攝，可見1925 年采用鋼與玻璃建造的現代建筑觀念已傳入中國。陶桂松為使營造廠承建的工程臻于至善多次赴歐美參觀學習，游學對他的建造觀念產生深刻影響。

“陶氏精舍”的玻璃頂棚無論從其簡潔的外觀設計、裸露的結構形式、半開放的空間特點、精煉的幾何秩序或是材料選型來講，都體現出了十分典型的現代性特征。其略顯青澀的混凝土柱與鋼骨架直率碰撞，以及玻璃頂棚與整體排水系統的一體性都從側面證明玻璃頂棚與整個“陶氏精舍”是同期一起建成的，它張揚的漂浮在沉靜的“陶氏精舍”天井上方，向后世展現前輩們先進的現代性觀念。而“陶氏精舍”中的玻璃頂棚在《辭典》中除提及“看花棚”和“葡萄棚”外并未提及玻璃棚的其他用法，可見這一玻璃天棚做法在當時確實并未普及，將玻璃棚應用于溫室花房之外的這一觀念剛剛在國內開始萌芽。從三角鋼桁架在“陶氏精舍”的應用及《辭典》中多次提及來看，輕鋼桁架用作結構支撐的現代觀念在當時已經開始普及。

5 結語

本文考察了《辭典》的出版背景、寫作目的、面向對象以及社會影響，梳理了《辭典》中與工業化技術與材料相關的詞匯，結合現有一些關于1930 年代國產材料的相關研究，將其與陶氏家宅這一保存良好的民國營造商私人住宅進行對比，從話語觀念的角度，用現代主義的語匯對陶氏家宅進行分析，探討了1930 年代建筑思想的現代化轉型，與材料在建筑上的現代性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