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旭光,蔣佳音
隨著“倫理學轉向”(ethic turn)人文潮流的興起,電影與倫理的關系成為世界性的學術研討熱點。從內容上看,電影總在呈現“關于心理和情感沖突的人際世界”①SINNERBRINK R.Cinematic Ethics:Exploring Ethical Experience through Film[M].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16:7.;從制作流程看,各環節間大量涉及人與人之間的協調與配合。因此,在電影的“內部”和“外部”,均包含多樣且復雜的倫理議題。當前國內電影研究的不同學派,也從各自關注的視角出發,對電影從倫理維度進行了豐富的闡釋。
電影與倫理關系研究的路徑有很多,例如由電影本體論出發的哲學分析角度、電影中的倫理與政治和意識形態關系解讀等。其中,分析電影人如何通過電影參與倫理建構,是具有普遍關注度的視角,相關著述如莎拉·庫珀的《無私的電影?倫理與法國紀錄片》(2006年)、簡·史達德勒的《焦點:主體間體驗、敘事電影和倫理》(2008年)、凱瑟琳·惠特利的《邁克爾·哈內克的電影:圖像的倫理》(2009年)、麗莎·唐寧與莉比·薩克斯頓的《電影與倫理:被取消的沖突》(2010年)等。
筆者正是從這一理路出發,在“第六屆(2023年)中國電影倫理學學術論壇”上,借馬克思·韋伯、弗雷德里克·杰姆遜對“精神光明”和“工作倫理”(work ethic)的闡釋,提出電影工業美學的倫理底線,源自其所確立的“工作倫理”精神。具體而言,“電影工作倫理”精神指向新時代電影人的工作精神和職業倫理,要求電影從業者內在保持契約精神,外在秉持踏實勤懇、理性自制的職業工作態度。在電影制作的工作流程中,各個崗位應當各司其職、盡職盡責、高效配合,以使電影實現品質和效益的最大化。相關觀點集成在《倫理承諾、道德寬容與電影人的“工作倫理”精神——電影工業美學倫理道德之維思考》①陳旭光.倫理承諾、道德寬容與電影人的“工作倫理”精神——電影工業美學倫理道德之維思考[J].藝術學研究, 2023,(1):70-80.一文中,有幸得到了多方關注和回應,尤其是與電影倫理學、電影共同體美學的相關研究產生了一些交集,并生發了許多值得深化或商榷的觀點,故借此文對“工作倫理”精神未言盡之處“接著講”。
電影工業美學強調在“工作倫理”精神指引下,電影的各個環節不僅應該相互協作與促進,還應該建立完善的相互制約與協商機制。這樣,電影能夠更有效地利用有限的資源,尋求在效果與效率之間的最佳平衡。簡而言之,就是在電影創作中融入一種職業道德。與此同時,電影工業美學也強調在“工作倫理”精神的引導下,生產表達大同性、常人化倫理道德觀的電影作品。
電影文本是電影之本,筆者曾強調:“電影工業美學的倫理維度思考首先需要研究‘文本倫理’問題,這是關于故事內容、主題的倫理規范和倫理價值觀導向方面的研究。”②陳旭光.倫理承諾、道德寬容與電影人的“工作倫理”精神——電影工業美學倫理道德之維思考[J].藝術學研究, 2023,(1):75.這點與電影倫理學的理念一致。誠如賈磊磊在闡釋《中國電影倫理學的體系建構路徑》時所述:“電影倫理學以影像的敘事文本為研究對象,以影片表達的倫理思想為主要研究內容,以藝術的人文精神為評價基準,致力于創造一種適合于影像語言的理論闡釋工具。”③賈磊磊.中國電影倫理學的體系建構路徑[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40(5):37實際上,除了電影文本中的倫理思想表達之外,電影的工作過程是否符合倫理道德標準,同樣能夠在作品的最終效果中得到一定程度的映射和檢驗。也就是說,電影工業美學的“工作倫理”精神與電影倫理學的有效結合,將助力中國電影對倫理底線的恪守。
無論是在中國電影敘事主題和文本中,還是在電影工業系統中,對倫理和諧的普遍追求,都源自中國影人在歷史中不斷積累的倫理經驗。這些經驗既在電影制作中被轉化成為“工作倫理”精神,同時也構筑了中國電影的倫理品格。
電影制作過程中的倫理要求,和電影作品中的倫理品性,在大量優秀早期電影實踐中就有體現。從歷史脈絡看,以鄭正秋為代表的影人所秉持的“良心主義”的影戲觀,著重體現了中國早期電影的倫理經驗,也開啟了“國片復興”運動以來的情節劇傳統。可以說,“良心主義”下作品的倫理意識和工作態度,始終是國產電影在彌補電影業的外來資本身份,并嘗試爭奪、建構行業正當性,重建行業民族主體性的主要方式之一。恰如鄭正秋所言:“我們認為在貿利當中,可以憑著良心上的主張,加一點改良社會提高道德的力量在影片里。”④鄭正秋.請為中國影戲留余地[J].明星特刊,1925(1):3-4.聯華影業公司掌舵人羅明佑則提出:“吾人無論營制片業或影院業,應以輔助教育益世勸善為宗旨,因此業與社會人群有密切關系,若不得其同情,決難立足……”⑤羅明佑.專載:創辦國產有聲及無聲電影制片公司緣起[J].影戲雜志,1930,1(7-8):50.倫理的內在要求,使早期中國民營制片廠得以凝聚大量“進步影人”,承繼“良心主義”傳統,貫徹其文化路線,建構電影的“國貨”身份。故有學者指出,早期電影的“情節動力”要來自作者的意愿,而不是劇中人的意志。①厲震林,萬傳法主編.新世紀中國“現象電影”研究[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4:35.除創作外,早期電影批評生態也迎合此思路,生成了倫理視角中的中國電影批評傳統,這同樣也是電影倫理學的研究視閾。②袁智忠,楊璟.電影倫理學的命名、對象、邊界與譜系[J].電影藝術,2019(4):75.可以說,“良心主義”不僅是中國電影的倫理經驗,也是中國早期電影人結合民族意識探索出的重要工作經驗。隨著“改良社會心理”“改造國民性”的教化思想逐漸融入電影制作的思路,影人們在中國電影工業的雛形期,在工業和美學平衡之間,進行了初步探索,同時也進行建構工業倫理品格的嘗試。
除早期電影拍攝積累的經驗外,近些年來由香港電影人“北上”潮衍化出的“合拍片”模式,對中國電影的工作體系,以及倫理表達取向也產生了尤為顯著的影響。“合拍片”在某種程度上,是自20世紀三四十年代后,中西電影制作觀念再次交匯的代表性產物。其所秉持的香港電影商業制作理念、工業化規范化的管理機制、職業和法治精神,給內地電影人的“工作倫理”規范帶來了巨大沖擊。2001年,“院線制”正式落地,這標志著中國電影體制回歸到政府審查與行業自治結合的規則中。
在這一過程中,“工作倫理”呈現出兩方面的重要變化,并與電影文本中的倫理內涵相互呼應。首先是個體性的重申。經實踐驗證,電影不應是“樣板戲”,必然包含創作者的個人精神和價值判斷,由此也必然涉及作品堅守倫理底線、對作品的倫理觀念負責等相關問題。其二,工業體制加強、電影流程復雜化、電影審查制度的完善、市場的要求又對電影極度個人化的主張進行制衡,由此帶來了對市場和大眾負責的問題。簡言之,電影的本質屬性決定了它不能是全然“自說自話”的個人獨斷作品,不同于私人化的文學創作。因此,如何在工業、藝術和價值表達間取得平衡,成為新時代電影人工作中必然面臨的倫理問題,并深刻反映在以類型電影生產為主體的21世紀電影制作中。
兩種變化使21世紀電影的藝術表現,具有一定程度的“倫理克制”。電影人在復雜的制作流程中相互調配,努力創作符合“常人化”倫理觀念的作品,以期獲得大眾和市場的良性反饋。如:新力量導演曹保平創作《烈日灼心》時,對原作《太陽黑子》的改編,即采用一種“倫理克制”的處理方式。電影改動了小說中辛小豐是真正“殺人兇手”的設定,不僅構造了犯罪“第四人”,即真正的兇手,同時將表現真兇的畫面采用“拾得錄”(Found Footage)影像風格拍攝。采用這種電影語言策略,構造了“真相大白”的新聞報道形式,在更符合道德邏輯的結局中,電影完成了“贖罪”主題的表達。作為“體制內作者”的代表,曹保平的這種創作策略,反映了電影制作者在創作中對電影審查中倫理標準的關注和尊重,同時也在追求市場成功的過程中,注重對觀眾價值觀的理解和評估。如他自己所述:“在一定意義上還要相信創作者本人的約束性和自身審美,以及他的道德標準要求。我覺得這與審查其實是同步的。”③吳冠平,曹保平,鐘大豐.讓電影創作成為電影管理制度變革的推動力[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6(2):9.這種創作選擇,無疑是一種電影工業美學下“工作倫理”精神配合創作倫理追求的顯影,也是中國電影對“世道人心”的共同倫理旨歸④袁智忠,田鵬.電影倫理學與中國電影倫理學派[J].藝術百家,2023,39(1):87.在21世紀的延續。
隨著中國電影工業的升級和體系的不斷完善,高新科技手段對影視制作的介入,其對影視人的影響越來越深,技術革新既能有效助力電影的倫理表達,也帶來人與技術倫理關系的新命題。以科幻、玄幻類型電影為主,或具備較高工業層級的影片,進一步關涉電影工業與“工作倫理”的調節與協同問題。電影《封神:朝歌風云》是近來以重工業形式助力倫理敘事的代表作品。在龐大的工業體系中,從特效技術到影棚搭建、布景,從人員管理到各部門詳盡的工作計劃,均需要電影工業美學視域下“工作倫理”精神的制約或實踐。并且,這些環節的層層配合,極大地助力了最終作品道德審美的呈現效果,即有效地服務于文本性中的倫理邏輯——對血緣和權力結構的重審,對“仁者為王”理念的現代性轉寫。導演烏爾善在如何通過技術美學手段深入體現倫理敘事復雜性方面,進行積極嘗試,使電影技術本質上為充滿倫理意蘊的原作敘事服務,而非讓觀眾沉淪于技術的視覺奇觀中。
恰如上文所述,電影的創作較之于文學更趨向減少“私人化”因素。因此,在倫理問題上,電影內部和外部相較于威勒克、沃倫的劃分①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65-67,139-141.更為復雜,但其內外之分依然給予其倫理維度一種清晰的區別視角:電影文本中的倫理規范和價值觀導向等問題,可視為“工作倫理”精神下的作品追求,但隨著中國電影工業體制建設的加強、電影制作流程的復雜和精細化、電影生產中人際倫理關系日益凸顯,在電影外部建立“工作倫理”規范的要求被提出。
電影的“外部”又包括“絕對外部”和“相對外部”兩個方面:前者主要體現在電影工業體系與觀眾、市場之間,涉及“體制內作者”原則、“受眾為王”原則等,即電影人需要考慮工業規范、市場需求和觀眾期望,確保作品不僅在內在創作層面符合“常人化”倫理觀念,同時也需滿足市場口味和社會期許。后者著重體現在生產者群體的內部人倫關系上。作為集體產品,電影工作內部流程中不可避免地涉及大量“權力的博弈”,“制片人中心制”是確保在“相對外部”踐行“工作倫理”精神的重要規范。
在“外部規范”的邏輯中,“共同體”成為一個理想化的目標與準則。“共同體”的本意是指“建立在自然情感一致基礎上的倫理話語”②饒曙光,劉曉希.抒情傳統與詩性正義:共同體美學視域下的中國電影敘事倫理[J].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19(3):117.。電影共同體美學提出者饒曙光闡釋道:“共同體美學在電影中的體現也便可視作對合作、和諧精神的貫徹,即電影通過合作達到和諧,從而實現共同訴求與利益的最大化。”③饒曙光.實踐探索、理論集成與傳統承繼——再談共同體美學的三個維度[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38(2):26.進言之,電影共同體美學的出發點不在于電影文本本身,而在于電影實踐行為和其效果之間的聯系問題,或者可用其自述的“串聯”一語概括④饒曙光.實踐探索、理論集成與傳統承繼——再談共同體美學的三個維度[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38(2):25.。不難發現,在構建電影共同體美學時,電影系統的意義和作用總是被特別強調,這實際上也是“工作倫理”精神如何在電影外部建立規范的焦點。正如筆者先前指出的那樣,電影外部倫理的重心是對制作和觀眾負責,是電影應盡的倫理承諾。⑤陳旭光.倫理承諾、道德寬容與電影人的“工作倫理”精神——電影工業美學倫理道德之維思考[J].藝術學研究,2023(1):76.這與電影共同體美學最初被倡議時,饒曙光提出要將所有電影環節“縫合”進公眾美學⑥饒曙光,張衛,李彬等.構建“共同體美學”——關于電影語言、電影理論現代化與再現代化[J].當代電影,2019(1):15.中的設想是一致的。
具體而言,這種“工作倫理”的外部規范與電影共同體美學的思考,均從電影主體變化的視角展開,進一步延伸至主體變化對電影各個環節產生的影響。特別是在電影作者論受到沖擊后,所引發的電影系統中倫理關系的改變。
同全球性的電影變革一樣,中國社會文化轉型、電影制作技術和傳播媒介的劇變,已模糊了中國電影中曾被一度彰顯的“作者”概念。筆者曾對比單純的藝術作品和由工業體系支撐的電影作品:“工業品的風格卻受生產條件和產品標準化、規范化的制約,產品的創造個性不完全是個人的產物,而是某一集體的產物。”⑦陳旭光,李卉.電影工業美學再闡釋:現實、學理與可能拓展的空間[J].浙江傳媒學院學報,2018,25(4):102.類似地,電影共同體美學指出:“導演不能將電影完全視作自己純粹個人化風格的追求,而是要充分意識到電影的文化工業屬性,將與觀眾的有效互動視作電影的內在規定和最高目標,從電影的創作之初便將與觀眾的對話納入作者意圖之中,從而建立一種更具包容性的作者觀念。”①饒曙光.實踐探索、理論集成與傳統承繼——再談共同體美學的三個維度[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38 (2):24.在導演的作者性被“降解”后,電影各環節的人與人,或者人與機制/功能間的契約是否被遵守或合理協商,是衡量“工作倫理”精神在“相對外部”貫徹效果的重要因素。譬如各個創作部門的配合程度、劇本的地位與編劇話語權、明星制度下的演員道德品性等。這些因素在作品呈現效果中均能夠得到直接反映。而市場與營銷的合理性、宣發策略與方法、新技術的合規合法、監管機構的權力范圍,乃至資源是否整合或環境是否友好,這些方面都指向“工作倫理”精神的“絕對外部”規范,同樣構成了電影的倫理意義,其對實現電影共同體美學亦具有根本性的影響。
顯然,電影系統中的倫理問題涉及多個層面,這超越了導演個人的職責和能力所及范圍。電影作為一個復雜的工業生產系統,需要標準化流程,也需要對倫理問題進行統籌解決。郭帆在拍攝《流浪地球》后感悟到:“我們在工業化的道路上其實差很遠,包括劇組道具的保管、儲存以及命名和查找方式等,都沒有標準的流程。這也與我們的觀念和意識有關。工業化的基礎邏輯就是標準化,標準化是為了便于我們進行更進一步的細分來提高效率,但是標準化這個過程很難,而且有些人內心是拒絕的。”②郭帆,周黎明,孟琪.“拍攝共情的中國工業電影”——郭帆導演訪談[J].當代電影,2019,(5):31.因此,中國電影需要專業的制片人群體。這再次證明了“制片人中心制”的積極意義:這是一種西式工業化的產物,也是基于中國電影維護與調和倫理底線的客觀需要物。
在當前的電影業內,除了理論界的呼喚、導演和制作人在各類采訪時的觀點流露,“元電影”創作的升溫,也反映出電影“外部倫理”的問題自行業內開始,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電影從業者在合作中保持倫理底線,找到和諧、高效的困境解決辦法,達成一種“共同體美學”,逐漸成為一種廣泛的共識和需求。
由魏書均執導的《永安鎮故事集》,以元電影的方式,向觀眾呈現了電影在抵達銀幕之前所面臨的矛盾,帶有某種行業關系剖析的意味。值得注意的是,《永安鎮故事集》的敘事內容結束于劇中電影開機的一幕。這種選擇避開了拍攝、宣發、路演等相對更為大眾熟悉的電影制作環節,將觀眾置于“缺席”的狀態。不過,盡管觀眾在這部影片中是扮演看不見的“臉”,即類似列維納斯“他者/大他者”;但又始終在場,因為所有人物行動的潛話語,是對作品負責、對觀眾負責、對電影事業負責。這隱含了當前電影制作生態中的倫理評判。電影的三個敘事段落分別可以理解為:《獨自等待》——“電影與所攝環境及在地者”;《看上去很美》——“明星與倫理”;《冥王星時刻》——“導演、編劇及制片人的關系問題”。三個單獨成立又相互關聯的敘事段落均指向電影“外部倫理”的擴張,以及培養電影人“工作倫理”精神的必要性。譬如,在第二個故事中,女明星陳晨成名回鄉后,被迫參與的歡迎式、戲院剪彩的背后,生動地呈現出明星制消費邏輯下的倫理危機——對個體身份和尊嚴的僭越——不僅是對陳晨本人,也是明星身份對所有配合出演的群眾個體身份和尊嚴的僭越。《永安鎮故事集》還在許多時刻暗示了“影片”不再是電影的唯一結果——電影取景地的后續開發、電影IP主題公園、明星蠟像館……電影上游和下游已經不斷延伸,構成了龐大的電影生態群落,形成了復雜的倫理場。
通過“內外”的劃分方法可以看出,倫理之于電影,既包括電影作品中的倫理經驗顯現,也包括電影生產過程中的人際關系處理。毋庸諱言,電影人承擔了連接這兩者的重要角色,也凸顯了“工作倫理”精神在整個電影創作過程中的核心地位。從一個較廣的視角來看,“工作倫理”精神似乎適用于多個領域,但在電影工業美學的視閾下,其關注點主要集中在電影工業化流程中各環節之間的相互制約。換言之,其“工作倫理”的確立,不僅有利于實現工作效率最大化,還能夠有效地避免以個別創作者的倫理觀“一言堂”,使作品不會陷入表達某種個人偏見的局面。
此外,無論是大同性、“常人化”的作品追求,還是創作者之間倫理關系的處理,電影工業美學的“工作倫理”精神,尤其倡導以寬容與多元的態度,適應電影藝術品質提升與當前新媒介背景帶來變化的影響。采取寬容與多元的態度,旨在以其維護電影制作過程中的倫理和諧,以提升電影的品質,促進電影成為傳遞正向倫理經驗的媒介。寬容與多元落實到電影實踐中的具體要求,分別與電影倫理學和電影共同體美學的某些闡釋產生了差異,值得在此深入研討和商榷
筆者曾在文章中援引魯迅先生批評宋人小說“理學化”之語:“文藝之所以為文藝,并不貴在教訓,若把小說變成修身教科書,還說什么文藝。”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中華書局,2014:288.引用的目的是說明在思考電影的道德教化功能時,也不要忽略了電影的娛樂性、藝術性和其他審美功能。事實上,同樣自魯迅先生起,很多文藝理論家已為文藝敘述的倫理,倡導采用一種寬容的歷史眼光——倫理問題中,往往包含著源自歷史、社會背景等因素的一種宏大結構,而顯然,任何個人(視點)很難對這種巨大結構的建構完全負責,也很難承擔盡所有的道德責任。恰如魯迅筆下的狂人,他看到“吃人”二字已實屬不易,便不必再去苛責他參與了吃人事件了,更毋論因道德負擔而直接回避相關情節②如因描寫吃人事件,便擔憂魯迅作品煽動社會形成吃人的風氣,這顯然是無稽之談。筆者認為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能給“電 影倫理學”關于暴力美學的研究帶來啟示。。
同樣,電影倫理學在追求電影文本層面的絕對倫理時,以“鏡頭的對錯”③賈磊磊,袁智忠.中國電影倫理學的元命題及其理論主旨[J].當代電影,2017,(8):124.,對電影的倫理維度進行判斷,很容易因難以運用到電影成片中導致理論的“漂浮”。事實上,電影倫理學也注意到了鏡頭作為“元單位”存在時所面臨的困境。因此,有文章解釋,對電影鏡頭的解讀應擴展至對其“句子”的分析,即分析蒙太奇語序,再擴展至分析一段影像話語;必要時亦需要某種“回歸”,即從“影片的整體倫理傾向性”反向推導單一鏡頭的倫理立場④袁智忠,田鵬.影像語言的倫理性[J].電影藝術,2021,(1):92-93.。
采用這種不斷泛化的推理邏輯產生了兩個問題:一是將其復雜化;二是容易因無法窮盡所有情況而被詬病——作為藝術的電影表意無法避免地有其模糊性,或者存在多重解釋的空間。如果分解成的單位并不存在確定性的意義,那為何需要分解?故此,以“鏡頭”為倫理單位的分析邏輯,極易陷入或苛察或失效的兩極。另外,電影倫理學目前主要闡釋和推崇的“道德化處理”,僅僅是電影倫理表意的選擇之一,諷刺/戲仿、建構沖突、寓言化、癥候性表意同樣也是倫理表達的方式。也就是說,電影可以生產正向的倫理經驗,也可以產生對非道德行為的鄙視、憤怒、反思,引發受眾對非倫理經驗的“遠離”欲望。這更佐證了單一鏡頭判斷的局限。
電影工業美學的“工作倫理”精神基于以人、以工作目的與性質為判斷基準的原則,倡導電影作品體現出對上述多種倫理表達方式的寬容取向。在具體實踐層面,表現為尊重類型化的生產方式,肯定類型中的文化儀式(cultural ritual)包含一定的倫理秩序與經驗——被托馬斯·沙茨稱為“去個人化的集體代表、匿名的公眾制造出來并用以頌揚基本的信念和價值”⑤托馬斯·沙茨.好萊塢類型電影[M].馮欣,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6.。簡而言之,類型電影的制作過程,含有各個環節的制作者在作品倫理觀上進行一致協商的過程;而類型電影的接受與流行,本質上也基于一定的倫理合規性。
表面上看,既存的西部片(江湖片),戰爭片、警匪片、黑色電影等類型,在其圖譜學傳統中,存在大量“暴力”的視覺慣例與電影倫理學相悖,這導致電影倫理學給人以篩查類型嚴苛的印象。這一方面歸咎于電影倫理學雖提出反對“暴力宣泄”,但并未明確“暴力宣泄”的判斷標準①袁智忠,田鵬.一個學科的誕生:關于創構中國電影倫理學的對話[J].四川戲劇,2022,(5):11;另一方面也體現出電影倫理學客觀存在的保守態度。當然,我們可以充分地理解電影倫理學的擔憂,一如辛恩布林克(Robert Sinnerbrink)所述:“電影一方面是作為一種‘純潔’的共同敘事形式、感官想象體驗和共享文化記憶;另一方面則是作為一種‘腐蝕性’的道德和政治力量,其視聽能力可能使觀眾麻木,甚至傾向于暴力。”②SINNERBRINK R.Cinematic Ethics:Exploring Ethical Experience through Film[M].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16: 4-5.
出于此,電影倫理學也對電影工業美學可能存在的倫理規范與倫理失范問題進行了相應的倫理思考,通過引述電影裝置論關于“手段善”和“道德善”的差異,電影倫理學試圖闡釋部分類型電影文本中的倫理風險③袁智忠,蔣峰.電影工業美學的倫理命題[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40(3):57.。不過,正如電影倫理學所強調的那樣,“道德善”所滿足的主體是社會;但問題是,“社會主體”一詞究竟指代什么?顯然,“電影倫理學”并不對大眾化的類型倫理持樂觀態度,但也未對何為“社會主體”作出進一步闡釋。流行自20世紀70年代的電影裝置論的觀點,如博得里、麥茨、穆爾維等人的觀點亦有局限,最明顯地就是他們過于強調觀眾的被動(passivity),視觀眾為“洞穴者”。事實上,在裝置論熱潮中,羅蘭·巴特即已在1975年的《走出電影院》一文中,作出“走出情境和保持‘中性’的距離來直面影像的魅惑”④沈安妮.影像的魅惑力:揭開巴特的“面具”[J].文藝理論研究,2019,39(1):59.的調和性申辯。而隨著半個世紀以來媒介力量的擴張,觀眾也更難被局限在倫理的被動地帶,這正是新媒體環境下的電影生態特征——大眾反溯作品的倫理觀念,是內在于電影市場的重要規律。
因此,所謂寬容并不是對電影文本漫無邊際的縱容,而是在堅持“工作倫理”精神的基礎上,相信電影從業者對電影倫理的道德自律,即能夠持倫理目的論(Teleological Ethics)的思維,在電影中以多種形式傳達正向倫理觀點,同時對其對電影生態的自我調節能力給予適當的信任度。對于正面初衷是否可能導致不良后果,即倫理學后果論(Consequentialism)的相關擔憂,則有電影審查進行底線規范。畢竟,電影涉及的任何權力,不該也不能僅集中在生產端和傳播端,電影是一種在工作中不斷通過協商與規范規正,逐漸走向大眾化的、實用的“美”的工業藝術作品。
寬容命題的探討,還有助于探討中國電影倫理學的大同性和國際視野等問題。倫理問題本質上是因人、因文化而異的。美國觀眾接受西部片中的牛仔槍戰,源于西部大開發的文化背景;中國觀眾摯愛武俠電影,則出自“俠以武犯禁”的傳統。但彼此的倫理觀之間,對道德和殘忍的判斷必有不同。在電影倫理學理論中,一方面強調對西方倫理學的轉化,一方面又強調對中華道德傳統的接納,因此,處理二者之間的共性和異質性,是內在于電影倫理學的首要問題,這更需要一種寬容并蓄的態度。比如說:電影文本中的同情視角,具有向弱者開放的世界性共性;但傳承自戲曲的“團圓”結構,主要承載了民族性的道德慣習。必須承認,過度地以“中華之眼看世界”將造成中國電影“走出去”的困境,也或將造成理論視野的窄化。譬如,應當如何用電影倫理學評價當前韓國電影及其藝術風格流行的趨勢?電影倫理學絕不是為了消滅黑色電影、邪典電影(Cult film),不是為了復辟“海斯法典”,不是為了打擊庫布里克、奉俊昊、樸贊郁等導演和其他導演的優秀作品而存在的。因此,電影倫理學的研究確有其必要,但對工作中的人進行倫理要求,追求創作者、市場和大眾間的和諧交流,相較于間接地對作品進行限制,或將更有助于維護中國電影的倫理維度。
總之,電影是表現倫理經驗的作品,但在當下它更是傳遞倫理經驗的媒介。倫理不應該是擁有教育性質的電影主題,盡管通過倫理敘事追求教化功用的中國電影資源豐富,不過倫理更應該是一種電影的哲學性分析方法,而非先決地為敘事和影像畫面設定道德框架。在寬容的態度下,采取類型化的工作模式,在“工作倫理”要求下兼容技術指標、工業水準,生產符合倫理審美要求的視聽消費體驗,打造電影工業美學意義上的中國式本土類型片,是建立“工作倫理”的目標,也是中國電影應有的倫理品格。
電影工業美學的“工作倫理”精神提倡電影制作的多元取向,不僅旨在避免電影倫理觀和審美趨向的單一和平庸,也為避免電影人在工作中陷入踟躕境地,保持對原初藝術愿景的忠誠。
此前有關于電影工業美學的創作“偏于奇觀吸引力的浪漫想象型電影”,電影共同體美學的創作“偏于敘事共情的現實主義類電影”①張經武,陳旭光.“電影工業美學”與“電影共同體美學”:交集、分野與拼圖[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23(2):17.的判斷。但對于電影工業美學來說,對其對類型“偏好”的判定更多是一種過于簡化的印象。不僅現實主義類的《我不是藥神》,是高度貫徹電影工業美學“工作倫理”精神的作品②黃嘉瑩,薛精華.現實主義與電影工業美學的共生——《我不是藥神》分析[J].長江文藝評論,2019(5):45-53.;與此同時,視覺奇觀取勝、充滿豐富假定性美學、主要受眾為年輕消費群體的“想象力消費”類電影,也屬于電影工業美學所追求的、具有大同性的電影創作。需要一再強調的是,電影工業美學并非僅僅注重觀賞性。就其多元化取向的“工作倫理”而言,其實質是關注工業形式、技術手段以及新銳思潮對電影生態的倫理影響,例如近期AI進入電影生產所帶來的變化。在確保符合倫理規范的前提下,電影工業美學主張將電影題材、電影語言的審美多樣化作為首要追求。
電影外部的倫理問題還受到電影工業結構中“地方性”的深刻影響。“共同體”和“地方”之間存在著一定程度的二元關系,故此,多元取向下的“工作倫理”,還意在回應如何在本土電影工業體系中尊重、保留乃至凸顯“種族記憶”、文化原型和社會意識的痕跡:“飽含的‘種族記憶’和敘事原型,其獨特的社會和歷史意識,通過一個個鮮活的影像不斷參與到區域電影工業結構中,并不斷演化成規整的本土話語體系。”③周安華.電影工業美學的地緣“政治”與地方經驗[J].東岳論叢,2023,44(7):33.電影的制片風格、工作習慣和生產結構在不同地域或不同民族中各具特色,進一步形成了類型風格、消費習慣、投資和營銷模式等方面的不同。
本文從電影倫理學維度,對中國目前三大重要理論學派在電影和倫理關系方面的闡釋進行了分析研究,得出的基本結論是:電影倫理學關注敘事內容和電影語言的倫理表征,聚焦于電影文本;電影共同體美學聚焦于電影的倫理接受視野,即觀眾的情感回應和審美取向;電影工業美學強調“工作倫理”,旨在通過維護電影制作過程的倫理和諧,提升電影的品質,促進電影成為傳遞正向倫理經驗的媒介。三者觀點既有交叉,又有碰撞,構成了一種中國語境下意味深長的“互文性”,既提升了中國電影的倫理品格和人學高度,也是對“中國電影學派”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學科體系建構推動、整合、豐富和積極有效的實踐。三大理論學派的豐厚蘊藉的倫理維度、倫理底蘊或倫理皈依,無疑也是中國式思維的重要體現,是中國電影理論在“中國式”學術話語體系建設中的有機組成部分。
不過,在以不同分析路徑進一步深入前,研究也需要及時對電影和倫理的“距離”變化進行思考。隨著工業化和技術的進步,巴贊的電影本體論面臨不小的挑戰,相應地,如果背馳“真實世界的漸近線”,電影為何還要一如既往地承擔沉重的倫理責任?越來越多的電影傾向于構建一個獨立、超越現實的“故事世界”,借此重新聚焦現代性信念,懷疑乃至重構倫理秩序。我們不得不追問——智能化高科技發展不斷加速的時代,新媒介新電影會不會正在生成自己的新倫理新道德呢?對這些與時俱進的問題的思考必將伴隨我們的電影倫理學研究。也許,這種“加速的”趨勢代表著一種沖破既往影像觀念的走向,電影的倫理將進一步從“經驗”向“體驗”“超驗”轉化,將面臨新的問題(如“人機倫理悖論”)。筆者曾經提倡在數字技術語境下,面對當下日新月異的新媒體藝術正在發生劇烈的美學變革,我們的理論研究必須“擴容”①陳旭光.數字技術下新媒體藝術的美學變革與理論擴容[J].社會科學戰線,2021(4):180-188.和應對,電影倫理學的思考無疑也必須“擴容”。
故此,未來電影傳遞倫理的媒介身份或將更被強調。在此意義上,重申“以人為本”的“工作倫理”精神,便絕非虛無的陳詞,而是真誠的建議——媒介無意識而人有意識。電影需要從業者重新審視自身的倫理責任,在此消彼長間對抗因依賴虛擬技術——人工智能、“想象力消費”而可能產生的倫理疑難。
但無論如何,我們相信,只要人在,倫理問題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