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曲藝在儀式表演中的雙重語境

眾所周知，曲藝是一門表演藝術。我們在綜藝晚會看到的相聲，在書場里聽到的評書，在茶園聽到的彈詞，都是曲藝發揮自身審美娛樂本體功能的體現。然而，除此以外，曲藝也有超出本體功能的存在樣態和發展路徑。如漢川善書，雖有在固定書場、茶館中表演的“場書”，但其更主要的表演樣態是在每年春節到農歷三月中下旬，為祝壽、祈福等活動而表演的“臺書”。又如溫州鼓詞，在平時說唱歷史傳書、言情小說、武俠小說的“平詞”之外，也有專在陳十四娘娘祭祀活動上表演的“大詞”。全國各地類似的情況不勝枚舉。這些曲種的共同特點，就是融入到了民眾日常生活的儀式之中，而它們也更為顯著地體現出了曲藝在儀式表演中的雙重語境。

一、曲藝在儀式表演中功能指向

儀式是人類學、社會學、民族學、民俗學等諸多學科的熱門研究對象，對其定義大抵可認為是“按一定的文化傳統將一系列具有象征意義的行為集中起來的安排或程序”①。因為儀式需要將一系列的象征意義進行實體化“展出”，因而儀式天然就具有表演性，這也讓它與表演藝術的融合成為了可能。二者“都企圖超越本能的物質世界而直抵心靈，皆為人類精神世界的外化表達，只是表達的面向和方式不同罷了。相對而言，文藝具有更廣泛開放的屬性，在某種程度上說，儀式就是特殊種類的文藝，而文藝也時常具有儀式的屬性。”②這種藝術與儀式結合的最大特質就在于始終存在著儀式的外在控制，是以實現儀式功能為第一決定力的，也就是“功能導向”③。上文所述的曲藝存在樣態，便是曲藝在“功能導向”中，承接了儀式的需求，生發的表演語境。

“語境”一詞在漢語當中有“背景”“情境”“場景”等多種解釋。曲藝的任何表演其實都是在一定的語境中進行的。一場曲藝演出，在什么地點演、什么時候演，誰來演、誰來看、演什么等要素不同的組合方式都會生成不同的表演語境。除此以外，觀演雙方的互動又會實時生成更為具體的表演語境。

與民俗相結合的曲藝“語境”則更為復雜。美國表演理論的代表人物理查德·鮑曼，曾對“語境”做了非常細致的劃分。他認為民俗④是存在于一個相互關聯的網絡之中，個人的、社會的和文化的因素會賦予民俗以形態、意義和存在，他將語境分為文化語境和社會語境兩個大層面，并進一步細分為意義語境、風俗制度語境、交流系統語境、社會基礎、個人語境等六個層面⑤。本文無意于照搬如此細致的語境劃分，但是表演理論的“語境”概念也給了我們一個重要的啟示。

曲藝在儀式的表演中，始終同時處于兩種語境之下——儀式的文化語境和曲藝的現場語境。前者包含了儀式的意義、象征、流程、規范等，后者則集中體現為演出現場。因而在這雙重語境下，曲藝不可能自在地發揮自身表演藝術的特點，而會顯得“規規矩矩”，但是它所具備的超出儀式需求的審美特點又在無時無刻地彰顯著。

二、雙重語境下的紹興宣卷表演

為了進一步清晰地論述，本文以紹興宣卷為例。

紹興宣卷主要流布于上海、杭州、蘇州、紹興、寧波等地，“分生、旦、凈、丑等腳色說唱，以唱為主。唱詞為十字句和七字句，以十字句為主。通常演出者為三人，有時四人。只用木魚、醒木伴奏的稱為‘干卷’；另加其他樂器，如二胡、三弦、月琴伴奏的，稱為‘花卷’。演出時，藝人圍桌而坐，一人面南，稱為‘祿位’（又稱‘書位’），負責翻曲本即寶卷，多任旦腳，兼奏月琴；一人東向，稱之‘福位’（又稱‘魚位’），負責擊木魚，多任雜色，兼拉二胡；一人西向，稱為‘壽位’（醒位），負責擊醒木，多任生腳，兼彈三弦。若四人，最后一人亦面南，與‘祿位’并坐，稱‘茶位’，除參加說唱，還要負責供應茶水。其中一人領唱，另外幾人則以‘南無阿彌陀佛’幫和。幫和者根據需要，還須摹擬各種聲音，如打更聲、放鞭炮聲等。”⑥2019年，紹興宣卷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

紹興宣卷時常與宗教和民間信仰結合，表演場所一般在事者家中或者廟宇之中。在流行地域的傳統中，每逢佛陀、菩薩的紀念日、廟宇活動，或者家里有人進行許愿、還愿等相關活動時，民眾都要請紹興宣卷的班社前來表演。這里的表演自然不是為了單純地欣賞文藝節目，而是要進行祀神、禳災、祈福等信仰活動。而這種信仰活動的承接者就是紹興宣卷的表演。紹興宣卷的表演流程通常為六道⑦。

1.裝香。作為開始環節，目的是把神靈請下凡來，讓其聽本場宣卷演唱。開場白形式多樣，最常見如“春季桃花滿樹紅，夏季白蓮在池中，秋季丹桂滿園香，冬季臘梅伴老松……”或如“香在爐中燭在臺，花在銀瓶四季開，茶在缸中是供養，果擺盤中請子來……”在宣卷開場時，一般鄉村中考究的主家，還會燃放鞭炮。

2.請壽。請壽階段，宣卷先生以吟誦方式向神靈告知主家姓名、地址及祈福心愿。

3.宣卷。這是正式宣卷表演，表演各種“寶卷”。

4.散花。表演《散蓮花》。唱詞開頭為：“阿彌陀佛散蓮花，蓮花蓮花伊蓮花，正月里來散蓮花，散出一朵所個花，散出一朵茶花，茶花開來早逢春，孝順媳婦敬公婆……”一直唱滿12個月。

5.解結。宣卷先生吟唱《解結歌》，開頭為“南無解結解結解壽結，菩薩面前來解結……解了××戶人家延壽結，解了生男育女穢污龍神水府的寃和孽…… ”在《解結歌》之后，宣卷先生開始宣讀“宣卷文疏”。

6.化紙。作為宣卷活動最后一個環節，宣卷先生（通常為班社班主）和主家一起把銀錠等大串的元寶取過來焚化，宣卷班社同時負責奏樂。

至此，一場宣卷的表演活動全部結束。

三、曲藝在儀式表演雙重語境中的特點

依托上文所提的紹興宣卷及其表演流程，我們可以清楚地發現，曲藝的儀式表演和舞臺化表演相比有很多的不同。這些特點都是在“儀式文化——表演現場”的雙重語境中生發出來的。在此著重說兩點。

一是曲藝在定制的流程中嵌套審美內容。紹興宣卷的6道流程，是所有班社、藝人都需要遵守的規范。或者說，這是儀式語境對曲藝的要求。如果不按照這個流程進行，那曲藝便無法承接儀式功能，在儀式活動中就失去了價值。換言之，在儀式活動中，曲藝必須完成規定動作。在此基礎上，曲藝也或主動或被動地發揮著自己的審美特征，裝飾和充盈整個儀式。在6大流程中，“裝香”“請壽”“解結”“化紙”可以看作更偏向“儀式”的語境，其中“裝香”“請壽”環節的實質是“請神”。“解結”是整個儀式的核心環節，有祈福、延壽、保佑發財、解除心中煩惱、消除冤孽、洗滌心靈等作用。“化紙”則是宣卷先生引導主家對神佛表示感謝。這些都是充滿了實用價值的民間信仰儀式流程。而“宣卷”“散花”環節則可看作更偏向“表演現場”的語境。“宣卷”環節的時長最長，曾經可以唱到2-3天，當下一般可達6-8個小時，表演的寶卷大多都是講述《割麥龍圖》《賣花龍圖》《賣水龍圖》這三個北宋名臣包拯的經典斷案故事。“散花”環節緊接在“三包龍圖”故事之后，是宣卷整場演唱的高潮部分，曲調歡快，興致高昂，是總結寶卷中人物善惡果報的環節，強調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增強主家信念，促進民眾行善積德，具有積極教化意義的一個環節⑧。在“宣卷”和“散花”的環節中，審美娛樂的價值更為凸顯，也是一直以來最吸引主家和賓客的部分。曲藝在此頗有點借機“喧賓奪主”的意思。這看似不屬于儀式本身的內容，其實恰恰是儀式需要曲藝進行補充和提升的部分。

二是曲藝在雙重語境中呈現虛實不一的觀演關系。在一般的曲藝表演中，觀演關系是相當明確的。在撂地時，被圍觀的是演員，正在圍觀的是觀眾；在茶樓、劇場里，臺子上的是演員，臺下的是觀眾；在電視、網絡里，電視、電腦、手機里的是演員，正在收看、點播的是觀眾。但在儀式活動中，因雙重語境的存在，觀眾和演員的界定則因角度和范圍的不同而顯得更為多樣。從曲藝表演的“現場”語境來看，宣卷先生是演員，主家和賓客是觀眾。但是從“儀式”語境出發，情況則又發生了改變。這一場宣卷活動，是為誰辦的？是為神佛辦的，辦的目的是讓仙佛保佑。在這個意義上，宣卷先生是演員，而神佛則是作為“隱性”的觀眾參與其中。進一步說，既然包括“裝香”“化紙”等環節在內的整個宣卷活動都是給神佛辦的，那么具體去執行焚化銀錠、元寶的主家也就成為了整體宣卷活動的演員。再換個角度，當宣卷先生代替神佛通過念誦寶卷替主家消災祈福時，宣卷先生便和“隱性”的神佛成為了一體，他們又和主家構成了互為觀演的關系。而作為儀式活動的賓客，他們又在觀看一場由神佛、宣卷先生、主家共同表演的宣卷活動。綜而論之，這其中的觀演關系是多向且動態的，有“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意味。

四、結語

包括曲藝在內的藝術是情感的符號，它通過情感認識與把握世界，是情感的載體，且能通過情感直觀、觸悟及抵達的方式去把握真理。儀式是信仰的行為模式，因其象征性、符號性、展演性與場域性而和藝術有著相似之處。⑨正是這些相似之處，給了生命力頑強的曲藝扎根的土壤和開拓的空間。

如果把曲藝在儀式中的表演稱為“藝術表演”，那么儀式本身也可以看做是一場“文化展演”。在“文化展演”中，曲藝并不是儀式唯一的選項。我們可以看到，諸多的儀式也普遍存在和音樂、舞蹈、戲曲等藝術的融合的現象。這些藝術形式也要在雙重語境下進行變化調整。而曲藝作為“演員以本色身份采用口頭語言‘說唱’敘述的綜合性表演藝術”⑩，在很多情況下，則更能靈活地在雙重語境中進行切換和延展，也可以更直接地表達儀式的內涵和民眾的情感。這是由曲藝的藝術特質所決定的。

通過儀式的視角看曲藝，看似遠離了以藝術為本位的“主場”，但這也在啟迪我們發現曲藝更多元的文化功能、更豐富的現實價值、更廣闊的發展路徑。

注釋：

①陳國強：《簡明文化人類學詞典》，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出版，第135頁。

②陳泳超：《論儀式文藝的功能導向》，載于《民俗研究》，2023年第2期，第100頁。

③陳泳超：《論儀式文藝的功能導向》，第113頁。

④包括本文所探討的曲藝在儀式中的表演。

⑤楊利慧：《表演理論與民間敘事研究》，載于《民俗研究》，2004年第1期，第44-45頁。

⑥中國曲藝志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曲藝志·浙江卷》，中國ISBN中心2009年出版，第100頁。

⑦徐玉紅：《紹興宣卷流程及其藝術特色探析》，載于《戲劇之家》，2020 年第 05 期，第6-8頁。

⑧徐玉紅：《紹興宣卷流程及其藝術特色探析》，第7頁。

⑨孫艷麗：《本主崇拜：儀式與藝術的研究——以大理白族鳳儀鎗漢邑村為個案》，云南大學博士論文，2018年12月，第140頁。

⑩吳文科：《發刊詞》，《曲藝學（第1輯）》，文化藝術出版社，2020年出版，第3頁。

〔作者：中國文聯民間文藝藝術中心干部，中國藝術研究院戲劇與影視學（曲藝史論方向）博士候選人〕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