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20號的早上,一艘名為“江山6號”的大型客運船停泊在萬州十七碼頭的江邊。碼頭上人頭攢動,人聲嘈雜,人牽人,人攙人,人擠人,人挨人……
“人啊!30年河東40年河西,格老子,我都七十幾的人了,唉!”
“唉!離婚容易離家難。”
“你娃朋友都沒耍,好久離的婚?”
“我是打個比喻嘛。”
“哎喲,扁擔戳到我了。”
“我擔起得噻。”
“耶,家當多喲。挑些啥子?”
“啥子,看嘛,三個咸菜缸子、兩個豆瓣壇子。”
“這里報紙。”
“咦,你這個國際玩笑開大了哦,我這個樣子像是看報紙的人啊?”
“你叮鈴桄榔挑起擔子,這個報紙拿給你去墊一下你的這些壇子、罐子,等哈撞碎了你都不曉得為啥子。”
“呃,杜世亮,你抱的是個啥子箱子?”
“杜十娘抱的肯定是百寶箱噻。”
“人家叫杜世亮,啥子杜十娘哦,你恁是公母都不分了。”
“我這個不叫箱子。”
“那就是匣子。”
“也不是匣子,我這是盒子。”
“那是啥子盒子嘛?”
“我老漢兒的骨灰盒。”
亂哄哄的碼頭上擠滿了鬧麻麻的人群,這些都是要出發前往上海崇明島的移民以及前來送行的親朋好友。外遷移民惜別千年故土,眾里鄉親,淚眼執手,幾番叮嚀,幾番祝福。胸前掛著移民證的人們陸陸續續地上了船。有的扛起箱子,有的挑起扁擔,有的背起背篼,有的提起行李,有的是拖兒帶女舉家遷徙,有的是舉目無親獨自遠行。
“喲……喲……喲莫吆耶莫……嗨……嗨……”
鄉情依依,故土難離。聽慣了船工的號子,看慣了江上的白帆,庫區兒女祖祖輩輩生活在長江邊上,這里有他們的童年,有他們的祖先,有我們的根。
“哼……啊……”
這哭聲,聲音不大,但煽動力極強,頃刻之間,船上所有的移民都被這哭聲感染,紛紛落淚,哭成一片。整條船上抽泣聲、哽咽聲聲聲入耳,腔腔走心,可謂此起彼伏。船下是滾滾的波濤,船上是眼淚的海洋。
“嗚……嗚……”
“媽喲!聽嘛,莫說是人,就連船都跟到在哭。”
這句話倒還應景,不過是個誤會,啥子船在跟到哭哦,這分明就是汽笛的鳴叫之聲,它預示著客船即將離岸,奔赴遠方。突然,只見一個中年男人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飛奔下船。難道這是被情緒所左右,思想陡變,臨陣脫逃?這是誰?他是家住萬州燕山鄉的村民,也是這次第一個站出來報名,并動員鄉親們積極外遷的帶頭人。
“曹前旺。”
“格老子,我不是在朝前望,我是在向后轉啊”?
“哎呀,那個在跟你說朝前望,我是說跑下船的這個人,他是——曹前旺”。
有人一眼認出,大聲在喊:“曹前旺,你是在打退堂鼓嘜還是縮腳錘?”
“最早說弄死個舅子都不走的是他,后來第一個簽字的是他,馬上要開船了,沖下去的還是他,他啷個……”
啷個回事?原來就在頭一年的年底,當曹前旺接到外遷動員時,態度強硬,拒絕外遷。直到去年4月他作為移民代表去上海崇明島實地考察,看到安置地為移民修好了房屋,劃出了土地,甚至連承包地上的水稻也已被當地樸實的村民幫忙種上了,真誠的上海市民也給他來信,鼓勵他來上海生活,當地政府對移民實實在在的關心和上海人民的熱情使曹前旺的思想發生了180度轉變。
“是,轉變,轉過頭就變。”
說話的這個人轉頭一看,看到了曹前旺的老婆還在船上。
“你屋男人啷個回事”?
“我也不曉得呀。”
“那今天上午出門前有啥子異常的舉動沒得呢?”
“清早八晨爬起來,穿戴歸一、洗漱完畢,他就拉到我們三娘母在老屋旁的黃葛樹下照了一張全家福。然后又去祭拜了祖墳,接到就回家拿行李噻,東西都是打包好了的,撈起就走。哦,對了,他還返回去,把門高頭的門牌號撬下來裝起了,后來就上船了噻,再后來就是剛才,下去了。接到起,呃,看嘛,我婆子媽來了。”
“恁個多人,哪個是你婆子媽?”
“那個。”
鏡頭隨著船上的話音進行轉移,因為碼頭上的人太多,我們虛化群眾畫面,聚焦主要人物。碼頭上,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家,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擰著口袋,步履蹣跚地向客輪停靠的方向走來,正好與飛奔下船的曹前旺同時定格在江邊碼頭的石梯上。
“媽,天氣又熱人又多,你老人家走路又還不方便,我剛剛上船,眼睛往碼頭一望,就看到你老人家拄棍戳棒地下這坡梯坎。媽,昨晚黑不是都說好了嘚嘛。”
昨晚黑?啷個回事?原來,曹前旺上面有3個姐姐,他是他們屋頭的幺兒,作為幺兒的他,這次被劃為外遷移民。昨天晚上,全家為他準備了一頓“散伙飯”,還舉行了一場“不許哭”的家庭歡送會,說是恁個說,不許哭,后來還是抱到了一起,不曉得是高高興興,還是傷傷心心,總而言之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媽,你看你這個眼睛又紅又腫,是不是剛剛又哭過?”
“你說我,你不是呀?娃兒嘞,你媽我是隔天遠,離地近的人了。今朝脫了鞋和襪,不知明日穿不穿。你這一走,也不曉得……”
“媽,你恁個說,我啷個安心嘛。”
“我不恁個說,我曉得你也放不下心。我今天撲爬跟斗地攆起來送你,就是想讓你安心。”
“想讓我安心?”
“這里,拿到。”
老人將手中的尼龍口袋遞給兒子。
“媽,我有錢,不用。”
“你媽我哪有啥子錢哦。”
“那這是?”
曹前旺接過來定睛一看,繼而又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他的母親。
“這是今早晨我在屋門前給你挖的一顆黃葛樹苗,你拿去新家栽起,落地生根,開枝散葉。”
“媽……”
“兒啊,你放心,畢竟你幾個姐姐還在這邊。”
“媽,你放心,我那邊安頓好了,就來接你老人家去耍。”
“過去了,你就安安心心過日子,莫擔心我們。”
“嗯,媽,這邊坡坡坎坎的,你出門上下要當心些!”
“嗚……嗚……”
“走、走、走……”
客輪汽笛再次鳴叫,老人家催促兒子趕緊上船。曹前旺握著這顆黃葛樹苗,雙手舉過頭頂,腳朝前邁,頭向后偏,回望拄著拐杖坐在石頭上的老母親,淚水忍不住地奪眶而出。老人家沒有多的語言,她的這一舉動無非是想讓自己的兒子,把三峽的根深深地扎在上海的土地上。
是啊!我記得我的師父徐勍先生曾經說過:“黃葛樹的生命力何其之頑強,天干要活,水澇要活,縱然置身于懸崖峭壁之上撐開那石縫縫也要活,活得蒼勁挺拔、青枝綠葉。這黃葛樹的精神也印證了我們三峽人的性格,我們三峽人啥子性格?我們是山里的漢子、江邊客,人豪爽,性剛烈,為生計不怕流汗,為真理甘灑熱血。生命何堪復制,光陰未許重來。外遷的移民,就像這一顆黃葛樹樹苗一樣,即將開啟他們的生根之路。
只等他跨上跳板的那一瞬間,“嗚……嗚……嗚”汽笛3次鳴叫,“嘟兒……”輪機飛轉,輪船逐漸離開碼頭,迎浪而上,直奔江心急流。曹前旺左手握著那顆黃葛樹苗,右手拉著自己的妻兒急步走向船邊,望著母親頻頻揮手,向著三峽依依惜別。
“再見母親!再見故鄉!”
船離碼頭越來越遠,原本個頭就不高的母親,在兒子的眼中逐漸變小、變小,小到看不清,小到看不見。作為母親的她,還在望,還在望。這不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倚門望兒把家回,她望自己的兒子在這次百萬移民的偉大壯舉中重新啟航,落地生根。
鄉情鄉音之曲藝,是“成員”眾多的大家族,即使它們個性迥異,彼此間卻血脈相通。四川評書《生根之路》,印證了我對曲藝共性規律的認知,即“平鋪直敘,不是曲藝”。閱讀過程中,似乎看到了活靈活現、形象生動的演員演繹。藝諺說“要想好,顛個倒”,此時刻我把自己也換位成責任編輯,相信我亦會給作者反饋:力爭近期發表。
肯定它的理由如下:其一,它始終在勾著我聆聽“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好故事。原本,就是講述一個兒子擬響應國家建設號召擬移民故土,開船之前老母為他送上一株黃葛樹苗,叮嚀兒子學會適者生存的道理。難得作者將說什么與怎么說實現了有機平衡,將它敘述得不同凡響而跌宕起伏。其二,它一定出自懂得曲藝規律的方家之手,因為“步步為營、環環相扣”的曲藝功夫,在作品中無處不在。通過方言與夸張,把人世間男女、老少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其中“盒子”情節,乃是特色鮮明的“外插花”,是曲藝佳作常有的“有用廢話”。其三,不見一句空洞的口號,賜予人的卻是富有勸世方品質、極富正能量的家常話。這,才是曲藝應該傳承的光榮傳統。鑒于以上,我為之送上一個大大的“贊”。
(點評人:國家一級編劇 孫立生)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