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萬象圖，人生百態景

【作者簡介】段玉芝，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在《長江文藝》《廣州文藝》《雪蓮》《紅巖》《西湖》《飛天》《紅豆》《山東文學》《時代文學》《湖南文學》等文學期刊發表小說作品一百余萬字。有作品被《作品與爭鳴》等選刊選載。出版小說集《支點》等。曾有小說獲“泉城文藝獎”和“泰山文藝獎”。現居濟南，《當代小說》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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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常芳與大多數女性作家的不同之處，在于她的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大都是宏大敘事。從《桃花流水》《愛情史》到《第五戰區》，及至《河圖》，都是宏大敘事。當然，所謂的宏大不是說小說的主人公是歷史中的大人物，他們都是普通人物，但是常芳把這些普通人物置于大的歷史背景之下，時代的變遷影響人物的命運，人物的命運又映照出時代的變遷，時代大潮與人物命運相互交織、相互作用，小說便自然而然有了縱深感，理所當然地呈現出大氣象。

《河圖》便是這么一部作品?！逗訄D》刊發于《收獲》雜志2022年長篇小說秋卷，獲得首屆鳳凰文學獎，由江蘇鳳凰出版集團出版。《河圖》書寫的是辛亥革命風云下蕓蕓眾生的人生境遇，常芳用詩意的語言、不斷變換的視角描繪了一幅黃河萬象、人生百態的圖景。

《河圖》故事的主要發生地是黃河南岸的濼口鎮，人物的主要活動地也集中在濼口鎮，時有波及濟南城。畫卷徐徐拉開，我們看到這個繁華的渡口小鎮以及濟南城，正處在辛亥革命的風云變幻之中，蕓蕓眾生粉墨登場，革命者、反對派、中間派、和平派、共和派、立憲派、紅派、綠派、販夫走卒、神婆子……在這個重大的歷史節點上，每一個人物的命運或多或少都受到影響。擁有鎮上最大醋園的南氏家族里大老爺、二老爺、大小姐、二小姐，還有作為巡警局長的大小姐的丈夫，甚至醋園里的車夫、管家、妓院里的妓女等等，命運統統被改變。在濼口鎮上，眾多的人物出現，眾多的事件發生，流血、失蹤、殺戮、逃亡、團結、背叛、陰謀……一點不亞于濟南城，不亞于那個時期發生革命宣布獨立的任何一座城市，黃河岸邊的濼口鎮雖小，但有它的獨特性，又具有典型性和普遍性，濼口鎮，就是辛亥革命時期千千萬萬的中國城鎮，它們就是中國。由小及大，氣象萬千。

濼口鎮，它位于濟南城外、黃河岸邊，濼口鎮和濼口鎮的人們，不可避免地與黃河發生關系?？梢哉f，自黃河1855年在銅瓦廂改道，流經濼口，侵占大清河入海時，已注定了流經濼口的黃河跟濼口和濟南城的關系。黃河是人們賴以生存的母親河，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同時它又是圖騰，與人們的精神生活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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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圖》中人物眾多，主要人物和比較重要的次要人物加起來三十多個，以南家花園為坐標，大老爺南海珠、革命者二老爺南懷珠、大小姐南明珠、大小姐的丈夫濼口巡警局長谷友之、南家花園的車夫周約瑟、管家來家興、醋園工頭伍春水、英國宣教士蘇利士、南明珠的英文老師馬利亞、馬利亞的丈夫人類學家戴維……除了本地居民，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外國人。常芳以各色人物的經歷和命運，繪制了一幅人生百態圖。

堅定的革命者南懷珠，具有多重身份，南家花園的二老爺、記者、諮議局議員，是一位熱血青年，他向往革命，對革命充滿熱情，他支持獨立；另一方面，革命受挫、獨立取消后，他也曾迷茫、困惑，甚至絕望，但是他沒有放棄，還在尋求機會。他也拜倒在咸金枝的石榴裙下。他與咸金枝糾纏不休的關系，并沒有破壞他作為革命者的形象，反而讓他更立體和真實，如果一個人太過完美，可能并不太可信、并不太可愛。最終，他為革命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在眾多的人物中，谷友之也比較搶眼。谷友之雖然不是我喜歡的人物，但是是我非常喜歡的人物形象，在人物塑造方面，我覺得這個人物非常真實、飽滿、立體。

他在新軍第五鎮做到了管帶，后又做濼口的巡警局長，可以說年輕有為。他應該也是比較帥的，不光是因為他喜歡騎白馬，更是因為他是南家花園大小姐南明珠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大小姐的眼光是不會錯的。他很有愛心，定期為妻子南明珠去買面包，對于他們未出世的孩子，也非常有責任心。另一方面，他又是個投機分子，利己主義者，濟南城宣布獨立后，他一直處在觀望之中，后來獨立取消了，他立馬又變了臉，他的冷酷、心狠手辣也表現出來。為了不暴露他的身世，也為了不連累自己和南家（確切地說是南明珠和他們未出世的孩子），他設了一個局，槍殺了與他一起被領養的哥哥馮一德，又槍殺了他的二舅哥南懷珠，并把殺害南懷珠的人嫁禍于馮一德。面對妻子腹中還未出世的孩子，他想到的是“他需要的不是一個圣人，也不是一個為了什么狗屁獨立被砍掉腦袋的英雄，他需要的是一個活著、能夠領著他的手，隨時看著他笑的父親”。父愛可敬，同時也成為他極端利己的借口。

另一方面，他的身世凄慘，令人唏噓。五歲時他被親生母親拋棄，被宣教士谷蘭德夫婦收養，谷蘭德死后其夫人回美國，沒有帶他走，他又一次被拋棄了，后來就跟著一個敲漁鼓的瞎子度日……我們可以想見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是多么孤獨、無助和絕望，所以他特別渴望愛，他珍惜妻子南明珠對他的愛，他也格外愛他的妻子和他未出世的孩子。他就是這樣一個復雜而分裂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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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圖》的時間，是辛亥革命時期山東宣布獨立（1911年11月13日）前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時間的跨度并不大，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可以說很短，但時間的密度很大，表面的時間跨度和內在的時間跨度相差極大。這歸功于作者常芳打破時空界限的敘述。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是有他的歷史的，常芳不僅講述人物在這不到一個月里的人生境遇，還在講到這個人物時不失時機地、細致地加入這個人物的過往，這些片段的、豐富的人物過往就匯集出了人物的整體形象，而這些過往，可能跨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作者對這些過往的敘述也不是一次完成的，是穿插在人物行動的各個節點上，跳躍式地完成的。所以小說帶給讀者的時間感覺并不只是這短短的三十天，而是上下數十年的時間體驗。

以咸金枝這個人物為例。咸金枝是一個次要人物，在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是作為《女子周報》的主筆、革命者的紅顏知己出現的，她與小說的主人公之一南懷珠一樣支持獨立和革命，他們相互欣賞又相互廝纏。這樣一個人物，在她出現的幾次場景里，常芳的敘述又蕩開去，講述了她的過往的一些故事。我們把這些片段的故事連綴起來，便對咸金枝有了一個整體印象。咸金枝家在南沂蒙縣，父親經營茶莊，她曾在洋學堂讀過兩年書。一場大火燒掉了她擁有的一切，只剩下她和母親。她成了南沂蒙縣一個綢布商的第四個老婆。為了她的愿望，綢布商帶著她離開南沂蒙縣來到濟南府。后來，因為她的綢布商丈夫不支持革命，她就堅決與丈夫離婚，導致他暴死在綢布莊門口。“她將那位綢布商死后遺留下的一大半財產拿出來，奉獻給了他新成立的‘新軍軍餉募集委員會。”她的身世以及和她的綢布商丈夫的糾葛，那是要回溯到很早以前的，這樣時間的長度就拓開了?！逗訄D》里面的很多人物就是以這種形式呈現給讀者的，時間的長度就在這些回溯中向四面八方無限延伸。小說的氣象也由此而生。

《河圖》的氣象之大，還在于它的結構。莫言曾經說過，長篇小說的結構非常重要，他的小說《豐乳肥臀》是頤和園式園中園結構，《紅高粱家族》是串糖葫蘆式結構，由幾個中篇串起來組成，《蛙》是書信體，又兼具話劇的結構……我梳理了一下，個人認為《河圖》是網狀結構，在有限的時空里，眾多人物——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成為大網的結點，他們的關系錯綜復雜，牽一發而動全身。這張網以南家花園和南家醋園為起點，以南家四兄妹為重要結點向四面八方生發開去，結成一張密密的大網。常芳在講述人物軌跡和重大事件時，也是多頭并進，打破時空約束，互相纏繞著生發開去，最后結成一張網。這張網使整部作品結實、厚重、張馳有力，又渾然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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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芳在小說中進行了大膽的創新與嘗試，把只屬于中國的神話傳說、偏方、幻術、民間巫術等融入了文本之中，這也是《河圖》較之常芳其他幾部長篇的創新之處。這些神話傳說、偏方、幻術、民間巫術等看似閑筆，又意味深長，因為它們是“屬于濼口的”，也是“只屬于中國的”，它不屬于《百年孤獨》中的馬孔多，更不屬于《喧嘩與騷動》中的約克納帕塔法，它帶給讀者的是“中國意象”。我曾設想去掉這些傳說與偏方會是什么樣的結果，結果就是，對小說的行文和結構沒有太大影響，但是與有它們相比，就是感覺少了些什么，最后我想明白了，少的就是氣象與格局，而小說也缺少了意象，寡淡起來，沒有這么豐富、生動、有趣了。

常芳歷時七年完成《河圖》，這中間有三年時間她在人民大學讀創造性寫作碩士，我想她小說氣象的開闊與獨特意象的形成，應該與這幾年的學習和閱讀有關，當然，也應該得益于她對《百年孤獨》的研讀。

《河圖》的結尾只有兩個字：中國。這讓人心頭一震，有種驚心動魄之感。中國！在我的理解里，她不僅僅指我們的祖國，還包含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億萬人民。我們的祖國和人民經歷了那么多苦難（辛亥革命只是其中之一），終于成為世界強國，屹立在世界的東方。這兩個字，讓人一下想到中國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既有歷史的沉重感，又有對未來的信心和澎湃的熱情。這兩個字，飽含著作者對中國的熱愛、對歷史的反思和對美好未來的無限期盼！在當今國際形勢復雜的情況下，也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

以“中國”兩個字自成一章，且作為小說的結尾，需要很大的勇氣，也是一種開拓性的嘗試——一切盡在不言中。就是這飽含深情的兩個字，讓小說生出萬千氣象。

常芳用她自己的敘述方式，在《河圖》中不動聲色、不緊不慢地講述黃河岸邊波瀾壯闊、大開大合的故事，有時甚至刻意消解故事。偶爾我會想，能不能嘗試加入另一種方式來講述，讓故事更加繪聲繪色、如臨其境、跌宕起伏呢？誠然，這只是我個人的設想，因為我深知，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的寫作理想，他們有意或者看似無意實則有意地選擇了自己的寫作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