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候,丹麥漢學家易德波博士來揚州故地重游,聽曲訪友,少堂書場和芍藥園子曲藝社還為她舉辦了揚州評話專場,熱鬧得很。特別是少堂書場為迎接遠道而來的老朋友,姜慶玲團長為她奉上了保留經典節目《三國》,耳熟能詳的故事,宕蕩起伏的情節,暗藏玄機的對白,壯懷激越的情緒,所有這一切,讓丹麥老太沉浸其中,感慨萬千,似乎又回到了年輕時研究揚州評話的好時光。這也許是揚州藝壇的驚鴻一瞥,但終究令人難以忘懷。日前,揚州評話新銳馬偉撰文《易德波與揚州評話》,對一個外國人癡迷揚州評話大加褒獎,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在馬偉的筆下,深情的回憶,精彩的片段,入理的分析,透徹的思考,無不體現當代優秀評話演員的時代擔當。一個外國老太不遠萬里來到揚州,只為她心中所愛的揚州評話。是什么魔力使其殫精竭慮,為此付出一生?從20世紀80年代到現在,40多個年頭,25次來揚州,每次一到就投入工作,專心致志、深入肌理地研究揚州方言和揚州評話。她從學習漢語開始,專攻揚州方言,對揚州評話的研究屢有新見,寫了好幾本專著,近百萬字呢。這與我們半路出家學習外語,進而再研究外國文學,是何等的相似,其難度可想而知。可這位外國女漢子硬是用盡洪荒之力啃揚州評話這本大書,看文本、聽評話、訪藝人、拍錄像、想問題、找線索、出新見、撰評論,樂此不疲。不知不覺中,她從一個光彩照人的少婦熬成了精干老太,悄然轉身為以研究揚州評話見長的漢學家,其專著多年前陸續在中國大陸面世,作為海外漢學典范,獨樹一幟。
為了原汁原味地反映揚州評話藝人的真實表演,她為戴步章、費正良、高再華、任繼堂4位藝人,按照傳統書場、茶館表演習慣,進行現場錄像,不作任何刪改,制成4套VCD光碟,分送國內外知名圖書館永久收藏。藝人說了180天書,耗時360個小時,就這一工程的工作量來說,不用說是外國人在做,就是我們自己做,也是個了不得的大事。
這位外國老太與揚州評話結緣是傳奇,為揚州評話所做一切堪稱壯舉,讓揚州評話薪火相傳更是功德無量。她向海外譯介揚州評話,在家里研究揚州評話,到老了仍念念不忘揚州評話。其研究不是浮皮潦草的趕時髦,不是沽名釣譽的博眼球,不是孤芳自賞的高大上,而是從興趣出發,追根溯源理頭緒,聚焦問題思良策,寫的論文見人見事見感情,說的評話有血有肉有味道,做的推廣重情重義重傳承,一以貫之幾十年,海內外為之敬重。她不但訪遍揚州評話藝人,而且查遍揚州評話史料;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將瀕臨失傳的藝人說書的影視頻資料保存下來,將自己研究心得用實證分析的學術著作公之于眾,使海外得以從揚州評話這扇窗口體悟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
可以這樣講,易德波這位外國老太是一個學術牛人。一個漢字不識的外國人,通過勤學苦練,了解中國文化,鉆研揚州評話,披沙揀金,爬羅剔抉,在民間生活和古典文獻中理出學術頭緒,寫成近百萬字的學術著作,《揚州評話探討》厚厚一大本,已成為海外漢學評話研究的扛鼎之作。她還是一位文化傳人,文化交流互鑒希望在民間,這位老太用異域視野欣賞中華文明,將揚州評話這個好的藝術樣式積極向海外傳播,讓揚州走向世界,使文化加強交流,為友誼插上翅膀。對這樣不計名利、一心專注學術研究、只為文化交流的外國老太,能不從心底里敬重嗎?當然,筆者還得說她是一位揚州好人,只身一人,漂洋過海,常來揚州,用文化研究傳播的方式助力揚州發展,為文化大廈添磚加瓦,揚州人能不對她感激不盡嗎?說易德波是揚州好人,實至名歸。
馬偉對這位外國老太的崇敬之情洋溢在字里行間,文中的另一個分析也讓筆者十分感興趣。馬偉認為,揚州評話在傳承過程中因歷史的局限都不能原生態加以記錄。比如:文字稿在出版時會將口頭語轉化為書面語,有的能說不能寫;廣播書場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特別是在說到某個細節時,往往不能見到手勢、眼神、形態,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大遺憾;電視書場固然可以全面展示,礙于播出的制作規范,藝人必須按導演意圖表演,也不能隨意發揮,往往是藝人不帶勁、觀眾不過癮。而這位外國老太原生態的錄像彌補了這個缺憾。
外國老太為什么醉心于揚州評話?是因為她認為揚州評話歷史悠久、傳承有序,是研究中國曲藝的好標本,原生態的錄像可以立案存檔,供后人學習研究。筆者想,此時的馬偉一定會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通過這些原生態的評話錄像,外國老太究竟想告訴大家什么,我們從中又會受到什么啟發。易德波博士的專著筆者沒看過,不敢信口開河。依常理判斷,保留這些即興表演的揚州評話的影視頻,也許就想告訴我們,老一輩藝術家說書時,對整部書目的理解是全面的,對故事情節的說表是連貫的,對狀物抒情的把握是貼切的,對觀眾互動的表現是在乎的,那些身眼手步法的運用是自然的,一方手帕,一柄折扇,一塊止語,構成了揚州評話的全部藝術世界。
我們從中又能感悟到什么?《水滸》《三國》《西游記》等傳統書目的內容固然精彩紛呈,但說表藝術中方口圓口的運用自如,人物故事的渾然天成,狀物抒情的節奏把控,以事說理的潤物無聲,詼諧幽默的雅俗共賞,視情而定的即興發揮,不落俗套的與時俱進,等等,可能是揚州評話藝術傳承中更值得借鑒的。
藝術傳承是個技術活,光有一腔熱情還不夠,得有靈活的思維、敏銳的目光、創新的勇氣。揚州評話就是一代代藝人不斷創新的藝術結晶,它從來不囿于成式,歷來不畫地為牢,本來就百花齊放,“王水滸”“康三國”的尊稱就能很好地說明這一點。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精彩內容,一個時代也有一個時代的完美呈現,我們傳承傳統藝術,是模仿他們原封不動的古書,還是從中參悟其中的道理,探尋表演的規律,這個本身不應該糾結的問題,因多種因素的摻雜,在當下卻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有人認為說古書就得原汁原味不能走樣,有人認為學古人就得推倒重來不能重樣。其實,這樣的爭論完全可以放到書場和網絡上去展開,觀眾是最好的裁判員,網絡是靠譜的識別器,用腳投票的觀眾可以給出答案,用流量測試的網絡可以給人啟發。那種目中無人、自以為是的說書已不管用了,觀眾需要的是,新時代火熱生活的藝術呈現,大變局尋常百姓的情感寄托,新征程戰勝困難的催人奮進。共情共鳴、交流交融、親切輕松,這才是他們想聽到的書,說到他們心坎上的書。
揚州評話藝術的傳承如何在大變局中開創新局,守正創新是準則,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是正道,服務人民、贏得民心是目標,讓其發揚光大、永葆青春是價值追求。由此看來,我們學習先賢的德藝雙馨,尤其是藝術經驗,更多的應該是藝術探索的創新精神,不為形似所累,在神似上多下功夫。
秉持戲比天大的職業操守,視人民為父母,化挑戰為機遇,用創新實現傳承。這就需要曲藝人拋棄名韁利鎖,專注藝術創新,著眼于鮮活的現代場景營造,著手于生動的人物故事創作,著力于大眾喜聞樂見的表演,熔鑄古今、匯通中西,在創新精神上與傳統藝術一脈相承,在時代氣息上與人民群眾同氣相求,使內容更貼近時代,呈現更親近百姓,多生產叫好又叫座的精品力作,吸引更多的年輕人重回書場,讓古老的揚州評話藝術始終充盈著創新銳氣,不但在當下能活下來,而且在未來還能傳下去。
這對評話界是一場生死考驗。評話說得好,也許要靠大家保,但評話要活得長,還得由百姓來扛。拿出什么樣的精品力作,讓老百姓重回書場,使出什么樣的拿魂絕招,讓小年輕也想聽書,使傳統的評話藝術薪火相傳、生生不息,不僅是時代話題,而且也是著力破解的難題,更是守正創新的實踐課題。每當遇有困惑,我們可從先賢寶貴遺產中尋找靈感,在百姓熱切期待中加快變革,在把握藝術規律中開創新局。這個時代,變才是恒久的不變。這也許就是丹麥老太研究揚州評話想說的話。
(作者:揚州大學俗文學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