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正在直播賣書的董宇輝
3月12日晚,董宇輝在“與輝同行”直播間訪談了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而觀看直播的網友印象最深的卻是董宇輝的一連串“嗯哼”。
這倒不全是網友故意起哄,而是董宇輝這次直播的門檻要比往常高出許多。對于中國讀者來說,坦桑尼亞裔英國作家古爾納較為冷門,不像此前訪談過的余華、莫言,人人耳熟能詳。而且整場訪談都說英語,雖然翻譯盡職盡責,很多網友還是聽得一頭霧水。大家只好關注起董宇輝聽古爾納講話不時冒出的“嗯哼”。
作家講話已經聽不懂了,有人就在評論區留言抱怨董宇輝一個勁“嗯哼”好煩。董宇輝當場回應,說這是一種禮貌的表現。古爾納也替董宇輝解圍,說“嗯哼”是聽者的重要反應,鼓勵說話者繼續說下去。

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直播間的話題,圍繞著古爾納小說的主題—“回不去的故鄉,到不了的遠方”。董宇輝的粉絲與文學愛好者們沒有被嚴肅的話題嚇跑。訪談進行到20分鐘時,直播間已經涌入近48萬人,結束時累計有近60萬人在線觀看。這場直播在9點前一直居于當日帶貨總榜第一名,人氣第二名。短短1.5個小時,“與輝同行”售出了10萬多本古爾納小說的中譯本,獲利超過400萬元人民幣。
能讓一位冷門諾獎作家的書如此暢銷,除了董宇輝,在世界范圍也很難找到第二個人。遠道而來的古爾納恐怕也未曾想到,董宇輝的直播間能讓自己的作品受到如此廣泛的關注。如古爾納所言,閱讀是一件私人的事情,而董宇輝卻有本事讓閱讀重新流行起來。
在董宇輝剛剛成為帶貨主播時,在直播間賣書是不可想象的。
2021年7月,“雙減”政策落地,全國的教培行業迎來寒冬。董宇輝當時所在的新東方也不例外。他那時是新東方一位小有名氣的英語老師。新東方縮減人員規模,剩下的100多人組成了東方甄選團隊,轉型做農產品直播帶貨。這一年年底,俞敏洪帶隊主播團隊賣農產品,董宇輝也是主播之一。

董宇輝
評論區常有人留言“你不要講這些廢話,直接賣貨”。
在一次演講中,董宇輝說那是自己人生最低谷的一段時間。原本自己是閃光燈下的英語名師,“突然有一天,你發現你在鏡頭前竭盡所能,你把你所有知道的都講完之后,鏡頭前還是只有那一點人”。評論區甚至還有對董宇輝長相的攻擊。
這也是當時很多東方甄選主播面臨的困境。他們在講臺上是優秀的老師,轉型當主播后也偏向知識、內容型主播,這種風格在當時并不被看好。評論區常有人留言“你不要講這些廢話,直接賣貨”。每當董宇輝想分享一些知識就會被導演警告,因為長時間講和商品無關的東西,就會被平臺扣分。他幾乎每天都要為扣分寫檢討。東方甄選也缺乏強大供應鏈支撐,拿不到低價高品質的產品,直播銷售額不見起色。
董宇輝陷入了自我懷疑,看不到自己的價值。他晚上常常失眠,下班以后常常繞著北京大學走好幾圈,一直走到凌晨四五點。走到圓明園門口的時候,他抬頭望見巨大一輪明月,想起《水滸傳》里一句“誰無暴風勁雨時,守得云開見月明”。月亮曾經是古往今來無數失意者的寄托,而董宇輝借著古人詠懷的詩句疏解自己的心情。
2022年6月8日是董宇輝的人生轉折點。
那天早上,徹夜未眠的董宇輝如往常一樣進入直播間,拿著小白板,信馬由韁地講。講著講著,他突然發現人數突然從300人到了500人。當時董宇輝在講莎士比亞,直播間人數的上漲讓他受到鼓舞。他就繼續從文學講到哲學,從蘇格拉底講到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人數也在持續上漲,到下播時,直播間已經有了空前的1萬人。
到了第二天,董宇輝驚訝地發現,直播間里的人更多了。上午8點多,董宇輝在直播間賣牛排、水蜜桃、大米等產品。他靈機一動,開始用中英雙語帶貨—“牛排價格299。12 pieces of steak,12片牛排,24 bags of seasonings,24包調料,配料表(單詞)是ingredient。”
見縫插針傳遞知識的同時,董宇輝也開始給產品添加“佐料”。他手里的牛排“美好就如山泉、就如明月,就如穿過峽谷的風,就如仲夏夜的夢”,火腿“是風的味道,是鹽的味道,是大自然的魔法和時光腌制而成”,而車厘子長在樹上“望過去就像滿天星河”。這些語言喚起了觀眾的想象,也為董宇輝累積了人氣。
東方甄選的抖音賬號粉絲也在一個月內從100萬漲到2000萬。
董宇輝和東方甄選把握住了這幾天的銷售奇跡。他從此在直播間金句頻出,文學化的語言成了農產品中最吸引人的賣點。
賣大米時,他說:“你后來吃過很多菜,但是那些菜都沒有味道了,因為每次吃菜的時候,你得回答問題,得迎來送去,得敬酒,得謹小慎微,你吃得不自由。你后來回到家里頭,就是這樣的西紅柿炒蛋、麻婆豆腐,甚至是土豆絲兒,真香,越吃越舒服。”賣玉米的時候,他也不直接說玉米,而是說童年時仲夏夜的夢里,繁星點點,夜風吹過,而媽媽在煮從地里摘得的玉米。

董宇輝與作家阿來在直播間對談

鏡頭前的農產品刺激不了觀眾的味蕾,而董宇輝卻能用語言撩動起人們記憶深處的鄉愁。同是大米,董宇輝每次賣都能編織出不同的意境,不少人都是因為一句溫暖人心的話下了訂單。他不僅為農產品打開了銷路,也證明了文學本身所具有的力量。董宇輝發現,文學不只能在自己失意的時候聊以抒懷,還能夠為疲憊孤獨的都市人帶來慰藉。
董宇輝不再只是賣農產品,而開始邀請作家走進直播間,聊寫作、聊人生,作家們的書銷售量陡增。在直播間里,梁曉聲歷數《人世間》中的人物原型,強調小說最重要的不是情節,細節才是魔鬼。董宇輝相信正是這些細微的碎片在讀者心中產生了共鳴。阿來受邀到直播間談近作《云中記》,聊到地震災民重建生活的信心和對大地不渝的熱愛。董宇輝也分享了自己汶川地震時的經歷。他說自己很容易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是文學給了他繼續前行的動力。
董宇輝總能在文學作品中找到其與大眾情感的共鳴點。他推薦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說:“在我人生最焦灼,最迷茫、痛苦、最黑暗的時刻,《額爾古納河右岸》將我靈魂托起,讓我在北京鋼筋水泥的森林里,得以喘息,讓我的靈魂飄向遠方,遠方的山和水,雖未曾見過,但那時它們抵達了我的靈魂。”
董宇輝藉由遲子建的書傳所遞的,也正是他在帶貨農產品時想要一遍遍在觀眾心中喚起的情感。他精準捕捉到當代都市人忙碌生活中的無根之感,而這種無根之感是沒有辦法透過瘋狂購買商品得到舒緩的。董宇輝則試圖從文學作品中提煉出一種超越性視角,供都市人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緬懷回不去的故鄉。
2023年,“小作文風波”平息后的12月底,董宇輝開通“與輝同行”抖音賬號。新開的直播間雖然“還賣大量的農產品”,但直播的重心已經移向書籍、文化、旅游等方面。
董宇輝不僅賣書,也賣起了文學雜志。今年1月23日,《人民文學》雜志主編施戰軍、作家梁曉聲、蔡崇達做客“與輝同行”,暢談“我的文學之路”。累計觀看直播人數達895萬人,《人民文學》2024年全年訂閱在4小時內就賣出了8.26萬套。
一個多月以后,《收獲》雜志的主編程永新和作家余華、蘇童也做客董宇輝的直播間。兩個小時的直播后,全年6期的2024年《收獲》雜志,共售出超過6.3萬套,全年4期的季刊《收獲長篇小說》共售出超過1.2萬套。直播過程中最高實時在線人數超過48萬。
一本書可以從中提煉出一種面對人生的態度,尚未出版的雜志又能向觀眾許諾什么?董宇輝掏出自己的小白板,記錄下直播過程中碰撞出來的文學火花:“我瘦弱地走在跌跌撞撞的暗處,無人問津,沒有認同。直到文學讓世界看到了我,了解了我。”“文學滋養人心,路的那一頭,年輕的自己總在追問一個命題,愁容滿面,步履徘徊,給他一個擁抱和一本書。”《人民文學》和《收獲》催生了1980年代中國文學的熱潮,董宇輝用詩意的句子打開了記憶的大門,也具象化了一本本文學雜志和普通人之間的情感關聯。
難能可貴的是,董宇輝并非逢場作戲,他所聊的文學,所賣的書和雜志都是在他真實的人生中占有一席之地。那些文字不僅出自一個帶貨主播,也出自一個從陜西鄉村走出的少年。

《人民文學》雜志主編施戰軍、作家梁曉聲、蔡崇達做客“與輝同行”直播間
文學不只能在自己失意的時候聊以抒懷,還能夠為疲憊孤獨的都市人帶來慰藉。
董宇輝出生在陜西潼關的一個農民家庭。由于沒錢買書,董宇輝初中時期才接觸到有限的書籍,同桌有什么書他就看什么書。他讀得最多的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讀到書中一個孩子到學校飯堂打飯,買不起白面饃、玉米面饃,只能買焦黑的高粱面饃,一種熟悉感在他心里翻騰—書里寫的不正是自己當時捉襟見肘的生活?他說:“那是第一次對現實感到困頓,對人生感到難以捉摸,對未來感到飄忽不定的年輕人,把自己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一個空虛的世界里,并因此獲得精神上的解放。”
3月12日晚的直播中,董宇輝與作家古爾納交換了彼此的童年經驗。古爾納出生于東非桑給巴爾一座離港口很近的小鎮。18歲時,為了躲避內亂,古爾納以難民身份移居英國。思鄉之情驅使古爾納20歲就投入寫作,創造出虛構的人物,講述他們流離失所的命運和破碎的歸屬感。故事中彌漫的鄉愁再一次讓董宇輝感到共鳴。“這個共鳴不一定非要有實際的作用,但它給當下人內心一個回應。這個回應可能有時候比一次健康的牙齒檢查或者一次法律訴訟更加來得重要。”
有文學批評家曾經指出,在古爾納的小說中,“非洲人一直是更大的、不斷變化的世界的一部分”。而對董宇輝而言,“回不去的故鄉,到不了的遠方”絕不僅僅是非洲難民的獨有經驗,因為在城市化過程中背井離鄉的人,或多或少都能有類似的體會。他們既無法融入新的城市,又無法在故鄉找到自己的位置。正是文學讓漂泊無依的人們有了共同的語言。
“與輝同行”賣書的成績或許給人一種錯覺,以為是董宇輝拯救了文學,但董宇輝一直都知道,是文學拯救了自己。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