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濤 崖麗娟

姜濤
? 崖麗娟:姜濤教授,非常感謝您百忙之中給我機會完成這次訪談。去年,詩人、批評家張桃洲教授的《我特別希望樹立起“姜濤的詩歌批評”這座標桿》一文引起業界關注。您從事詩歌創作、詩歌批評、詩歌研究已經30年,碩果累累。張教授說,“(姜濤詩歌批評)這個標桿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尺度,以之去衡量當下詩歌創作和批評,厘定詩歌批評在當代社會文化中的位置。”誠如張教授所言,在文學批評領域,恐怕沒有比詩歌批評更充滿爭議的了。您進行詩歌批評的志趣因何而來,秉持的批評標準、原則是什么?
姜濤:麗娟老師好!桃洲的文章是一次討論會發言的整理,感謝他的鼓勵,但老朋友的表揚未免有點“聳人聽聞”,千萬不可當真的。我最初寫一點詩歌批評,主要是為了解決自己寫作中的困惑,也順帶整理一下閱讀當代詩歌的感受。后來這件事做得還算順手,就歪打正著,不斷寫了下去。但詩歌批評在我這里仍然是某種“副業”,自己的主業是在學院里教書,做文學史方面的研究。可能正因為是“副業”,心態倒也放松,不必特別關注“現場”的種種,跟進什么最新的動態,更可推卸“表揚”的任務,只是在自己關心的問題脈絡上,根據此時此刻的心境發言。
正像你提到的,在文學批評領域內,詩歌批評的位置有點特殊,這大概和當代詩的基本文化處境有關。怎么說呢,新詩這一文體的發生,雖然是傳統士大夫文化下沉、解體的結果,一開始包含了平民化的面向,但由于先鋒性、精英性的取向,也不得不一直扮演某種文化異端的角色,處在重重爭議之中。這種狀況在朦朧詩之后的當代詩歌中表現得尤為鮮明。用個不一定恰當的比喻,詩歌寫作和批評像一對“難兄難弟”,始終摸爬滾打,在共同的磨礪中成長,批評主要起到一種辯護、說明、保駕護航的作用。久而久之,這種“為詩一辯”的態度,也可能會導致某種內傾性、封閉性。比如,針對外界誤解和非議的抗辯,對于詩人詩作的細致分析,如果缺乏內在的緊張感,難免也會陷入某種感知和觀念的“舒適區”,變成對現代詩學一些基本原則的反復重申。更低級一點的表現,就是“詩歌批評”蛻變為“詩歌表揚”,無論什么詩集出版、什么樣的詩人出現,出于私人情誼或詩壇關系,按需生產一些細讀或評價的文字。這樣的話,“詩歌批評”好像成了一種服務行業,只是寄生于看似熱鬧其實內卷的文學生意之中。
詩歌批評應該有更遠大一點的抱負,在闡發詩歌形式奧義和獨特文化使命的同時,也能澄清一個時期觀念上的迷思,通過審慎的、有想象力的寫作,來提供一種好的判斷力,塑造更活躍,也更嚴肅的詩歌文化氛圍。這種氛圍也包括適度的緊張感,這就是說,能時刻對可能落入“舒適區”的感知結構、觀念結構保持一種反思的敏感。更強力的批評,是將當代詩的討論放在更廣闊的思想和文化視野中去展開,在詩歌寫作、閱讀與其他文學、藝術、人文知識工作之間,創造積極的內在聯動,回應總體性的思想課題。正如常被人稱道的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的闡釋、本雅明對波德萊爾的闡釋那樣,使詩歌仍能成為一個時代文化經驗中耀眼且深邃的部分。
崖麗娟:您剛才說,詩歌寫作和批評像一對“難兄難弟”。的確如此,詩人兼事批評成為風尚,有一個原因似可歸結于批評對解讀當代詩歌的無力。批評家、詩人冷霜在《分叉的想象》一書中對“詩人批評家”現象研究頗為深入。青年詩人趙目珍也把這一現象的研究課題結集《探索未知的詩學》出版。詩人的批評術語與批評家的批評術語確實存在微妙不同,為理解當代詩歌提供了獨特而有效的視角。作為學者、詩人、批評家,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姜濤:對詩人批評家的關注,確實不是一個新話題,冷霜的文章應該就是他20多年前的碩士論文。我想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有多方面,一般批評的無效、無力是其中之一,但不一定就是主要原因。因為從歷史的角度看,現代詩本身就是一種批評意識、反思意識極強的寫作,詩人批評家更是不勝枚舉。先不說外國的“洋大師”們,僅就20世紀的新詩而言,郭沫若、聞一多、朱自清、梁宗岱、廢名、艾青、袁可嘉,哪個不是重要的批評者?
詩人的術語和批評家的術語確實會有微妙的不同,特別是詩人批評不必有論文腔、學院腔,往往更揮灑,更能凸顯個人的才情。當然反過來說,這樣的差異,我也認為不是什么本質性的,因為詩人的批評和批評家的批評,生成于共同的知識氛圍和當代文藝的圈子中,引述的資源、依托的觀念以及可能的毛病,或許都差不多。就像學院化的批評,常被認為是概念化的、籠統和沒有才情的。在追求個人風格的詩人批評那里,這樣的問題可能同樣存在。一些所謂的詩人批評看似灑脫,實際也不免籠統、偏執,甚至更喜歡搬弄概念。不是說有一定的寫作經驗,就一定會避免思維的直觀和僵硬。
崖麗娟:從青年詩人、批評家王東東主編的《雅努斯的面孔》詩歌叢刊專輯里的三篇文章題目《一份提綱:詩還有未來嗎?》《詩歌何用?》《現代詩教漫議:何謂正常的寫作?》可窺見現代詩學面臨諸多自身難題,不得不引人深思:當下新詩發展處于什么階段,未來前景如何,其發展有規律可循嗎?什么樣的寫作才是有效的,詩人何為?抱歉,每一個問題都太宏大,請擇其一二回答吧。
姜濤:這些問題確實很宏大,也不太可能有明確的答案。但寫詩的朋友們能不斷提問、不斷構想詩歌的可能性和文化位置,還是好的,說明當代詩的自我意識還是相當活躍,沒有停留在前面說的“舒適區”里,只是依據一些現代詩的原則或“慣性”,將當下狀況看作是自明、自足的。我個人感覺,近年來確實有不少詩友在思考當代詩的新前景,比如,為了突破“現代性”邏輯提出“當代性”的問題;通過借鑒傳統或重申浪漫主義希望能糾正現代詩的否定性、碎片化美學,賦予詩歌寫作一種渾然的整體感和超越性;或站在尼采式的“反歷史主義”立場上,強調詩歌與時代的對峙,凸顯“不合時宜”的精神肖像;或者,希望強化與其他的人文思想工作的內在聯動,破除那種直觀化的“個人”感知,為當代詩的寫作和閱讀注入更多的思想力和現實感。這些思考選取的路徑不同,所依托的對于當下現實情境的判斷也迥異,彼此之間甚至是沖突、對立的,但這樣的局面要好過大家悶頭自顧自寫所謂“好詩”的狀態。事實上,現代及當代詩歌觀念和美學的活力都是涌現于觀念和價值立場激烈沖突或發生轉換的時刻,一種濃郁、緊張的氛圍往往有助于激發新的寫作和解讀向度。剛才提到的幾種討論還是發生在局部,尚不能形成什么大的潮流,但局部也是好的,至少有一點制造氛圍的效果。
? 崖麗娟:2022年,第八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同時頒給了學院派、民間寫作的兩位代表性詩人,由此聯想到90年代那場影響很大的“盤峰論爭”。現在回過頭來看,與當下眾聲喧嘩卻語焉不詳的網絡批評聲音(包括一些“網暴”現象)相比,這場論戰在當代詩歌史上的積極意義大還是消極影響大?
姜濤:這個問題和上一個問題好像有所關聯。當年造成“盤峰論爭”的原因很復雜,甚至涉及詩壇話語權和出版資源的爭奪,有一部分是意氣之爭,不完全是詩學理論方面的問題。當代先鋒詩歌內部的“共同體意識”由此瓦解了,這可能是消極的影響吧。但現在回頭來看,相比于后來網絡上的一些喧嘩,乃至一些網暴,“知識分子”和“民間”的論戰還是很有分量的,提出了一些重要的、并非只是泡沫的話題,像如何理解詩人的文化位置和角色;在一個市場化、世俗化的場景中,批判性的視角如何持續有效;如何理解寫作和外來影響、理論話語的關系;如何理解詩歌語言的開放性和活力,也包括如何看待當代詩歌取得進展的同時自我封閉、固化的可能。這些討論都包含了真實的詩學意義和現實針對性。
而且,在更大一點的視野中,在90年代其他人文思想和知識領域,類似的論戰或分裂也在發生,這與中國社會的整體轉型和矛盾的顯露有關。和80年代“改開”意識狀態下,國家、社會和知識界有大致的共識不同,90年代中后期,對于中國社會的走向、文化的走向,開始有了越來越多的分歧。詩歌界的爭論和其他人文知識領域的爭論有某種同構性,都在一定程度塑造了后來的文學場域、知識場域的分化。還有一點,和其他人文知識領域發生的爭論相仿,由于論爭的雙方你來我往,執著于各自的立場,有比較強的陣營意識、攻防意識,一些比較重要的問題,雖然被提了出來,但并沒有得到特別深入的展開。記得當時臧棣的一篇短文章給周邊的朋友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貼標簽的話,臧棣應該算“知識分子寫作”一方的代表,但他卻認為“民間”一方對詩歌寫作過度知識化的批評是有合理性的,詩歌和知識的關系并不是自明的,需要做更多的檢討,他進而提出“詩歌是一種特殊知識”的命題。這樣的思考突破了論爭設定的邏輯,將問題翻轉到一個全新的層次,是論爭中為數不多非常有啟發性的發言。實際上,這個話題還可進一步延展:在一個專業化、知識和感受不斷分化的現實情境中,如果“詩歌是一種特殊知識”,那么這種特殊性怎么理解?如果僅僅將“特殊性”理解為想象力、感受力,那是否一定程度上還是默認了現有的知識分化格局?其實,在中國傳統詩學和西方浪漫主義的傳統中,詩歌往往和人類更高級、更有整體性的認知能力相關,詩歌作為一種“知識”的特殊性,是否可以包含對現代知識分化格局的突破意識、不同認知領域的聯動意識以及情感和認知更深層的綜合意識?對于開放當代詩歌的問題視野,這樣的討論都有必要持續而且深化。
崖麗娟:從學術角度,詩人代際以十年來劃分是否科學有效?如50后、60后、70后、80后、90后、00后,這樣的劃分是否更有利于彼此在當代社會文化中的位置辨識,抑或相反?女詩人安琪倡導過“中間代”,張桃洲教授對70后學人、詩人也有過精辟論述。對此,您有什么見解?
姜濤:代際的話題時不時會被談起,好像每隔十年,自動會有一代人登上舞臺。這樣大致說說,倒也無妨,可較真一點兒的話,“代際”的出現,并不是簡單依據自然年齡的差距。“同一代人”的感覺和意識,更多還是由特定的歷史經驗來塑造,在社會狀況和文化潮流劇烈變動的時期,往往會將一代人推向前臺。而且,即便是同代人,由于社會位置的差異和不同的價值立場,也不一定就有共同的代際感受。過去了的20世紀,因為是一個革命和戰爭的世紀、社會持續重造的世紀,變動的節奏很快,大概每過十年就會一大變,這樣也形成了一種印象,即每隔十年就會冒出一代人。但這種代際節奏是不是可以持續,還有待觀察。特別是在文學的意義上,能否構成一個新的時代,還要看是不是真的創造出新的文學可能,帶來風氣和觀念的轉變。
當代批評有一個可以檢討的積習,那就是喜歡頻繁發明各種標簽,身份的、性別的、代際的、階層的。這些區分性、歸類性的說法不是不可成立,也會帶來新的視角,但希望更耐心一些、更審慎一些,不必匆匆忙忙,只是作為一種標簽隨意張貼,或一個大個兒籮筐,將不同的人和事囫圇裝入其中。這么操作會具有話題性,吸引一些眼球,實際價值卻可能沒有提倡者期待的那樣大。
崖麗娟:以下問題同樣困惑關心詩歌的人,隨著社會的發展、時代的進步、文化語境的變遷,尤其是自媒體的勃興,極大改變了詩歌創作方式和傳播方式。現在詩歌寫作非常活躍,日產量之高可以用盛世來形容;與此同時,當下的詩歌寫作也頻遭質疑。積極看法判斷標準主要是文本大量誕生,悲觀看法判斷標準主要是讀者數量銳減。評價新詩有哪些基本標準?
姜濤:新媒介的發展極大改變了詩歌的生態,帶來傳播、交流便利的同時,難免也會泥沙俱下,抱平常心來看待即可。本來,文學的標準在歷史中始終在變動,像朱自清當年辨析的,文學閱讀的傳統標準是百讀不厭,但在一個民主化、平民化的時代,雅俗共賞也可以是新的標準。再比如,古典詩歌推崇溫柔敦厚的美學,但在革命、戰爭的年代,愛憎分明也會成為新的美學、新的標準。
至于新詩的標準問題,一直以來就紛紛擾擾,好像很難取得共識。希望能確立穩定的標準、規范,想讓新詩編入唐詩宋詞的中國詩歌家譜的大有人在。深諳新詩“現代性”品質的詩人和批評家卻會強調掙脫傳統給定的感受方式,不斷自我刷新,才是新詩最值得珍惜的活力。這樣的分歧不會輕易化解,保持一定的分歧和對話也沒什么不好。形成標準的共識很難,但這不是說,在具體的個人閱讀和判斷中不存在標準。一些基本的文學標準也包括傳統的文學評價尺度,還是起到支撐性的作用。詩人席亞兵有一個觀點,我覺得很有意思,他認為中國古人的所謂二十四詩品可以重新引入到現代詩的評價,比如,先有了“雄渾”“沖淡”“纖 ”“沉著”等不同的風格和功能設定,再來討論相應的標準,這樣避免了判斷的單一,更有助于現代詩多元美學的成熟。這是一個可以玩味的思路。再有,從批評和研究的角度看,標準不完全只是形式和美學的,也會包含一些更整體的社會和文化方面的考慮,比如,一種寫作是否提供了新的文學經驗、創造了一種新的文化位置和功能,或者在向更多人敞開的過程中,提供了一種新的人和人之間的鏈接。
? 崖麗娟:我注意到您在做詩歌研究的同時,還做一些詩歌普及或詩歌教育工作。2010年您曾參與由錢理群、洪子誠主編的《詩歌讀本》編輯工作,編著的是“大學卷”。您怎樣看待大學教育對詩人的意義?1994年您在清華大學生物醫學工程專業本科畢業,棄理從文,直接考入該校中文系讀研究生,1999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攻讀博士學位,2002年畢業后留系任教至今。您的經歷是否可以佐證您的觀點?
姜濤:詩歌“普及”的工作,我做的并不很多。錢老師、洪老師主編的那套《詩歌讀本》分為“學前”“小學”“中學”“大學”“老年及兒童”幾卷,貫穿的是錢老師提出的“詩歌伴你一生”的構想。這套讀本面向一般的讀者,目的不完全在詩歌的“普及”,更偏重“詩教”的一面,強調詩歌對于審美感受力的開啟、情感的教育以及健全人格的塑造作用。“詩教”是一個傳統概念,現代詩作為一種純粹的文學,以個體內面的自由為前提,看起來與強調社會功能的“詩教”距離較遠,可事實上,現代詩的閱讀和接受也提供了一種人格養成的方式,或者說,也包含了一種“現代詩教”的可能。前面的提問中,好像也提到了與這個問題相關的文章。
我當時編選“大學卷”的時候,對于錢老師的想法領會不深,更多還是從現代詩自身的立場出發,視野雖然擴張到了詩歌閱讀、詩人形象、詩歌翻譯等方面,但主要還是面向現代詩的愛好者和寫作者,更偏重“為現代詩一辯”的態度。如果有機會重編這個讀本,我可能會多考慮一些“詩教”的因素,更多考慮詩歌和現代中國人精神形式、情感結構的聯系。再補充一點,按一般理解,詩歌的普及和教育就是讓更多讀者接受詩歌、了解詩歌,這對于詩歌文化的培植而言,自然很重要。然而,普及不完全是單向的,按照老套的說法,普及也伴隨了提高,當你不只是在小小的詩人共同體內部思考問題,而考慮通過詩歌與更多的人建立關聯,那么你的思考方向和感知方向,或許會有很大的不同。從“詩教”入手的思考,也會為詩歌寫作打開新的面向。
說到大學教育和詩人的關系,我想這里的“大學教育”不是指一般的學院專業教育吧?物理系、數學系、計算機系的教育,哪怕是中文系的教育,與是不是寫詩,關系應該都不大。大學能提供的主要還是一種閱讀、交流和感知氛圍,在當代詩歌的展開中,很多高校也是重要的策源地,這個不用多說。說到我自己,最初寫詩確實和八九十年代之交北京高校濃郁的文學氛圍相關,如果不是參加了校內的文學社團,人生的軌跡會有很大不同。我自己“棄工從文”,最后留在學院里以文學為業,只是個人的選擇,其中有一些偶然性,并沒有特別值得解釋、引申的東西。
崖麗娟:前面我們用較大篇幅討論您的詩歌批評,現在談談您的詩歌創作。迄今,您先后出版4部詩集。2020年詩人、評論家、學者周偉馳對您的詩歌創作進行過深入批評。除了詩歌批評,您的詩藝同樣為同行稱道。新詩集《洞中一日》與早期詩集《鳥經》比較,感覺創作風格變化挺大的,這種變化是人生積淀還是藝術追求?
姜濤:偉馳兄的文章寫得非常細致,也很有洞察力。我覺得他的意圖,是通過檢討某個人的寫作,來回溯20世紀90年代以來一個“詩歌青年”的蛻變史,順便帶出不同時期的文學氛圍和群體心態的勾勒。這是我讀的時候感覺最會心的部分。我寫詩的時間應該不算短了,雖然作品數量不多,但也經歷了幾個不同的階段,個人的軌跡和當代詩歌風氣的轉換也有一定的呼應。大學時代,最初習作的抒情意味較濃,喜歡用一些自然或宗教性的意象,還有祈禱的語氣,這和當年海子的覆蓋性影響,以及對里爾克的閱讀有關。后來,轉而追求修辭的密度和包容性,寫了一批技巧繁復過于冗贅的組詩,這與90年代詩歌“綜合性”觀念的激勵大有關聯。大致在2000年之后,才開始有了更多寫作的自覺,主動降低語言密度,盡量寫得更放松、更精準一些,也將題材范圍縮減至個人情感和周邊的社會和社區生活,試圖在“微諷”距離中形成某種洞察。其中有特殊的個人趣味,可總體上說,還是在90年代之后“個人化”寫作的慣習之中。這些年寫得少了,甚至基本停筆,除了忙于其他工作無力分身之外,更內在的原因是,那種旁觀、冷峭,有點虛無的態度,已成了某種感受力的痂殼,不能激發新的寫作欲望和活力。當然今后還會有寫作的規劃,希望那時能一定程度走出“個人化”的峽谷,在相對高一點、寬闊一點的地方,首先更新一下自我和世界、和他人的關系。
崖麗娟:北大是新詩的母校。其實,清華大學也有非常光榮的詩歌傳統。北大詩脈與清華詩脈二者似乎互為滲透又各呈異彩。您的好朋友、詩人、批評家、清華大學教授西渡曾經寫過一篇文章《百年清華詩脈》。你們的經歷挺有意思的,他曾求學于北大,現任職于清華;您曾求學于清華,現在任職于北大。西渡的博士生、青年詩人王家銘主編的“清華學生詩選”《那無限飛奔的人》剛出版,您和西渡都寫了推薦語。理科生與文科生寫詩的差異性大嗎?
姜濤:北大和清華互為隔壁,常被拿出來比較。北大是新詩發生的搖籃,北大百年詩脈也沒有斷絕。清華的情況不太一樣,因為50年代院系調整后變成一所工科院校,清華的文脈、詩脈即便沒完全中斷,還是受了不小的影響。我在清華讀到大一快結束的時候,發現原來這里還有一個文學社,在比較枯燥的理工科環境中,還有一小撮終日無所事事、喜歡閑聊和寫詩的人,感覺驚喜又意外。后來又進一步發現,這一小撮寫詩人,基本是校園里的“異端”分子,不怎么認同當時學校里的主流價值,也不愿意參與“考托”“下海”等潮流,與其說是因共同的文學旨趣,不如說出于對周圍環境不滿、活躍的天性以及對更生動思想交流的需求,才湊在一起抱團取暖的。這種狀況和隔壁的北大詩友或許十分不同,特別是,這個小團體沒有太多參與當代詩壇的意識和抱負,心境更為素樸、浪漫,文學活動更多以喝酒、唱歌、“秉燭夜游”等共同生活的形式展開。簡單說,大家不太把寫詩當成一個專業、一個可作未來“志業”的行當,更看重的,似乎是以詩為媒介形成的兄弟情誼以及某種熱烈又嚴正的態度。這是90年代初期到中期的狀況。后來清華的文科發展很快,校園內的人文氣氛更為濃郁,文學活動的展開方式應該有很大的變化,更豐富多樣了。這是我不太了解的,家銘最新編選的清華詩集,收錄的就是更為晚近的新時代校園作者的作品。記得兩三年前,有一次參加西渡、格非二位老師組織的“青年詩人工作坊”,在清華文創中心輕奢又古雅的小樓里,一眾詩友高談闊論,當時就頗感慨:清華園中有如此高尚的、可以談詩的空間,在20年前是不可想象的。那時清華寫詩的朋友好像只配坐在路邊、操場或草地上,各自抱著一瓶啤酒,在黑暗里說話。
崖麗娟:一種觀點認為,我國新詩是從外國現代詩引進和演變的,不讀外國詩寫不好中國新詩。另一觀點則認為,所謂的意境、意象、隱喻、象征不過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翻譯腔”無助亦無益于中國新詩發展。作為詩人、學者、研究者、譯者,您在中外詩歌比較研究方面有哪些具體感受和建議?
姜濤:如何看待外來影響和傳統資源之間的關系,是新詩史上的一個老問題,翻來覆去,像一個解不開的連環套。這樣的爭議既是一種客觀實存,又是一種認識的“裝置”,有時需要繞開孰是孰非的判斷,追問一下爭議生成的特殊語境和文化邏輯。比如20世紀90年代初鄭敏先生批評新詩斷裂于傳統,觀點并不新鮮,影響為什么很大,這和90年代初反思激進主義的文化守成思潮有很大關系。追問爭議的生成語境,會在一定程度將中外、古今的關系理解為動態的、詮釋性的,避免抽象、孤立地看待問題。無論“化歐”還是“化古”,都是新詩十分內在的要求,如果刻意構造對立,那或許是一種認識上的“強迫癥”,并無多少實際意義。
還有兩點提醒:其一,外國詩歌的影響和傳統資源的轉化,對新詩的展開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但是否構成了決定性的因素,這個問題需要考慮。從某個角度說,要把握新詩自身的主體性,還是要著眼于現代中國的社會和文化變遷,新詩人對于新的語言形式、新的想象力的構想和實驗,離不開對外部和傳統的參照、借鑒,但更根本的,還是基于“豐富和豐富的痛苦”(穆旦),基于對現代中國人自身歷史經驗的開掘和表現。其二,無論“外來影響”,還是“傳統資源”,都不能作為一個籠統的整體看待,其中的差異很大,構成非常復雜,每一個具體的寫作者只是在自身的脈絡中轉化、承襲其中的某一個部分。比如說到“傳統”,一般的批評和解讀的關注點總落在文學層面,如象征、意境、意象等等。事實上,對于詩歌寫作發生影響的“傳統”并不局限于“古典詩歌”這一個方面,還要考慮包括“經史子集”在內的整個古典傳統的存在,文學和審美之外,也涉及政治理想、社會倫理和人格修養多個方面。張棗在早年的一篇短文中曾說:“任何方式的進入和接近傳統,都會使我們變得成熟、正派和大度。”這個說法隱含的態度,便不只是文學意義上,更指向一種文化和生活的整體,“傳統”提供的是一種如何在這個世界上安頓自我、敞開自我,以及如何形成完滿人格的路徑。當然,這些看法都是很多朋友的共識,這里也只是大致說說。

壯族,現居上海。詩人,兼詩歌批評,《世紀》雜志副主編。出版詩集《未竟之旅》《無盡之河》《會思考的魚》。《會思考的魚》榮獲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優秀作品獎。

姜濤,1970年生于天津,1989年考入清華大學攻讀生物醫學工程專業,后攻讀中文系研究生,2002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獲博士學位。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曾任日本大學文理學部、臺灣清華大學中文系客座副教授,研究領域為現代文學、中國新詩等。出版詩集《洞中一日》《鳥經》《好消息》《我們共同的美好生活》,學術及批評專著《從催眠的世界中不斷醒來》《歷史深描中的觀念和詩》《公寓里的塔》《巴枯寧的手》《新詩集與中國新詩的發生》,譯著《現實主義的限制:革命年代的中國小說》等。曾獲劉麗安詩歌獎、全國優秀博士論文獎、王瑤學術獎青年著作獎、唐 青年文學研究獎、東蕩子詩歌批評獎、金沙詩歌獎理論批評獎、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批評家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