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陪我共看人間

放學時坐上媽媽的車，發覺并不是回家的路。問她，她說去爺爺家吃飯。爺爺說，棗樹又結果了，讓我們去摘。

昨夜夢見爺爺奶奶家院子里的棗樹結果了，一枝一枝沉甸甸的青綠。冬棗圓潤飽滿，青衣上熟出褐色的褶。

秋日慵懶的陽光傾瀉，淋漓在盎然生機之上，靜謐、寧和，好看得像莫奈繪出的九月。

也夢見爺爺奶奶摘棗，他們的手經過了大半個世紀的風霜，斑駁如老樹的樹皮。爺爺扶住樹干，顫巍巍地踩上矮凳，去摘低矮處的棗；奶奶在一旁端著小盆，時有幾顆棗被扔進來，碰撞出“叮咚”的協奏曲，為這平凡的日子譜上旋律。

夢是被鬧鐘吵醒的。我乍然驚醒，在夢境與現實的甬道之間，茫然不知何故。媽媽開始念叨我，還不起？馬上來不及吃早飯，又餓著肚子去上學……

“是不是能摘棗了，現在？”我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摘棗？爺爺家的棗？”媽媽詫異地看我一眼，“棗樹去年就死了。不是說過了嘛，爺爺澆糞肥澆多了，棗樹燒死了。”

我恍然想起，好像的確如此。這一年來瑣事紛紛擾擾，早讓我忘記了一棵老樹的生死。有些遺憾，但并未太過在意，自去洗漱了。

放學時坐上媽媽的車，發覺并不是回家的路。問她，她說去爺爺家吃飯。爺爺說，棗樹又結果了，讓我們去摘。

棗樹又活過來了？昨晚的夢，竟是冥冥之中對老樹的感應。我思緒萬千地盯住窗外飛馳的景。

車停下了。站在矮墻外，隱約看見棗樹柔韌的枝椏綴滿新綠。

而走進庭院，入眼是洶涌的生命。這棵老樹熬過了嚴冬，春天一到，它就噴薄力量，等至秋日，又育出千萬新生。冬棗睡枝頭，引得鳥雀啁啾。一如歸有光言，“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

爺爺自己端著盆，正不緊不慢地摘棗兒。回頭見我們來了，笑呵呵地讓我們去洗手吃上幾個。他孤身站在棗樹下，不及樹高，與樹同老。我忽然喉間一哽。

既見昨夜事，未逢夢中人。

老樹被春風喚醒，奶奶卻閉上了眼睛。

中考那年，奶奶病重。她曾滿懷憧憬地說要看我上大學，卻連我高中的錄取通知書都沒等到。那個盛夏，我披上白布，捧著花，遙遙地見她最后一面。

她被凍過的臉、手，她穿著壽衣的蒼老的身體，她看起來好陌生，于是我忽然想起她撫摸我時，手心慈祥的溫度。

冬棗仍然是清甜的，從小到大都是同樣的味道。當我將手搭在樹干上，忽然鼻子一酸，又不好意思哭，眼淚打轉，濡濕眼角。樹皮蒼老了，也干枯了，在陽光浸潤之下卻是暖的，一如奶奶的手。

那一刻，我在撫摸樹干，而奶奶在撫摸我。

她的心跳停在很久以前的某個夜里，同樣也延續在每一個子孫身上。她的溫度在我身體里流淌，如同老樹，枯木逢春時，便托起萬千新生。

無需相逢，不必相見，我知道你仍在，陪我們共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