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耿耿于懷很久,你到底有沒有聽懂舒曼的《夢幻曲》。
對,就是那首,2 分鐘而已,由水色的序曲、微涼的旋律以及蟲鳴打斷的間奏組成,在最后一道小節線后,我擅作主張地在這浪漫詩句里加了一個來不及晴朗的、比西瓜最甜那口還要迷人的結局。
所以宋曜聞,你聽懂了嗎?
那個時候,我正準備出國學小提琴,語言和簽證都準備好了,卻在申請手續上出了問題。我看著其他朋友相繼離開,在琴房悶了一周后終于倦怠,幾近崩潰。
于是回了我的老家,這個我爸從14 歲坐著老客車離開后,就只出現在我睡前故事里的鄉下。
籠罩在夏夜山村里的月光像夢里的水,涼風剝落漫天星斗,吹成人間的螢火蟲,帶上了纖薄的草木露水的清香,經過連綿的西瓜地“沙沙”作響。
我挽著褲腿在西瓜地里學著逛超市時賣水果阿姨的動作,彎著手指挨個地敲,曾經被老師夸贊的、我引以為豪的絕對音準也成了眼下挑西瓜的天賦??上彝鼈儾皇?,在瓜藤遍野里鉆來鉆去只分辨得出聲音的差別,卻并不知道究竟是落在高音域里的那個豐沛,還是低音域里的這個更甜。
然后你出現了,嚇了我一跳。
你帶著你家那條大狼狗,穿著個寬大的T恤短褲,既不大喊捉賊把我反手拿下,也不面露兇色逼我就地伏法,只站在瓜地旁邊一動不動,像藝術展區角落里的雕像,讓我感覺你仿佛正義凜然又盡職盡責地在替欲行不軌的我這種小偷行為放風。
后來我去看了《少年的你》,忽然覺得小北站在陳念前面的樣子和你當時特別像。
別自戀,我不是說你們一樣好看,只是他保護了陳念,而你從那刻,也拉住了我。
手電筒的光強烈,被你朝上卡在兩塊石頭之間,如同地球作粉絲為宇宙應援,如同光束作鮮花送給璀璨星辰。
我借著光,吃你從自家地里挑出來的西瓜,在深夜十二點。
你坐在我旁邊,摸著那條伸著舌頭的大狼狗的頭,問我為什么不睡覺。
我回,失眠,睡不著。
我對外一直宣稱是申請手續出了問題,但其實收到的郵件卻并非如此。確切地說,是我申請的那所奧地利音樂學府依舊在考慮我是否適合去深造。
我深愛著小提琴,也獲過足夠分量的獎狀,可理想學院的猶豫讓我敏感的神經在深夜里從最開始的難以置信到消磨信心后的自我懷疑,甚至開始貶低自己???,我沈萱居然也要靠撒謊強撐面子了。
我咽下最后一口西瓜汁說,太晚了,你回去吧。
西瓜水分很高,月光亮堂堂的,它們都擠在我眼里。我指甲摳著綠白色的西瓜皮,強忍著不要像在琴房的每一個深夜一樣哭個不停。
你沒走,也沒說話,從兜里摸出來一瓶花露水,把我的手撥開,涂在了我撓得紅腫的蚊子包上。
我從來沒覺得花露水這么好聞,像不加多余修飾音的和弦,糾纏著困意,讓我安眠于這么多天來第一個好覺。
月色和雪色之間,有人是別人的第三種絕色。
而得失取舍里,你是帶來平靜自若的溫和。
第二天一早你去上學,我問寄住的村民家里那個咬著包子的小孩兒你們學校在哪兒,他指給我不遠處豎了旗桿的三層磚樓。簡單漆色、空曠的操場里有斑駁的籃球架,校園的邊際連接莊稼,要是想逃課,連欄桿也不用翻。
我躡手躡腳一層一層地摸索。中年英語老師一板一眼教帶著口音的國民名句“Fine,thank you”,慘遭抽查的調皮男生即便有后排“狼狽為奸”的同伙也背不出《逍遙游》,寫例題的粉筆在黑板上留下一半痕跡一半掉成了撲簌簌的粉末兒,板槽突然接住一截折斷的粉筆頭。
我很少能感受到這么磕磕絆絆又輕松自由的課堂,不由得在讀書聲里放慢了腳步,而剛踩上二樓最后一個臺階就被意外打破了這氣氛,只聽見從背后傳來的中氣十足的一聲吼:“你是哪個班的?怎么不上課?”
時至夏日,沒空調的鄉間中學一間間教室都大敞著門,穿堂風跟著聲音四通八達地傳開。鏡頭好像突然被拉慢,后邊是要來抓我的政教主任,窗戶里是被驚動的眾人目光。我在慌亂里張望,一眼撞進你抬起的眸色。
高三(1)班。
眾目睽睽下我還有工夫記得這個。
最后,當然是你來救的我。
你站出來以哥哥的身份認領我,向那個政教主任用方言解釋了一通,我聽不懂,無聊地往你教室里打量,很巧地看見一個女生盯著你發呆,而在察覺了我的注視后低下頭羞紅了臉。
有趣。
你突然拉了拉我,說主任問我為什么不上學了。我猜你天生不會撒謊,不然隨便一個理由也能搪塞過去。既然如此,我也變得誠實,我說我是學音樂的,還沒開學。
停了兩秒,我笑了笑說,不然等下課,我表演給你們聽呀。
看熱鬧的同學這下也熱鬧起來,政教主任和老師維持了秩序,你回到座位坐好。我真的取了小提琴來,坐在小白樓正對著的主席臺上。
鈴聲響起,我在你們學校幾百人面前拉出綿長的定音,然后是歡快的變奏。
天光正好,蟬鳴在交替的節拍里起落,這首本該在琴房里被吸音板消融的百年前的《夢幻曲》現在被在窗子里擠作一團,探著腦袋的陌生朋友們聽到。按錯弦也沒關系,隨便改也沒關系,我的感情不是舒曼,而是我自己,是此時此刻什么也不想的純粹靈魂。
弓子離開時,我的頭發被風吹得卷在琴弦里。有人鼓掌,有人好奇,但我都不在乎。這不是我在比賽時致分數、致名次,也不是我在晚會里致觀眾、致鏡頭,我致的是昨晚明亮的月光,致清甜的果汁。
致你,我的“哥哥”,你大概不知道,這是我從失眠的第一夜后,第一次重新把琴墊上肩。
夜涼如水,你帶了一個在井里冰過的西瓜來找我。很多故事里的西瓜都是這樣的,而我也終于親口吃到文字里描述的“沁涼”味道。我翻起舊賬,問你今天為什么沒出來聽。
你只大口地咬瓜瓤不說話,我也不急,撿起琴盒里的松香擦弓弦。
空白沒有惡意,但你卻坐立不安起來,半晌后吞吞吐吐地承認你在教室里聽了。
我還在找你麻煩,笑著問你聽出什么了。
這其實是沒什么標準答案的問題,而且對你來說又太超綱,我本來沒指望你給出什么答案,你卻認真地看著我的小提琴語氣頗鄭重地說,好聽,我從來沒聽過這么好聽的歌。
我問那你要不要試一試的時候,你的表現好像一幕喜劇,站起來就跑走,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向你表白。過了會兒,你又回來,我看著你寬大T恤上的水痕才知道大概是跑去洗手了。
我教你握弓的姿勢,調整你下巴頦卡著琴身的角度,用西瓜藤撥你手指指導你按下去的位置。你屏息凝神,終于拉出了第一個音。
怎么說呢?我向打造這把小提琴的木頭道歉,向這把小提琴演奏過的所有曲譜道歉,向各位小提琴手同行們道歉。
而你!鋸子同學!需要向我的耳朵道歉!
在怎么教都無法按準音后,你每次來便都是觀眾身份,偶爾還領著那條只會垂涎于西瓜的狼狗一起陶冶情操。我有的時候練琴,有的時候用手機看音樂會。手機放在小石桌上,我懷里抱著半個井水西瓜,吃飽了就回屋睡覺。
直到那天,音樂學院的郵件跳出來,我當即心沉了一下,你看出我的緊張,什么也沒問,只帶著你的狗離開。
這應該就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樣子。郵件的開頭寫著“ 祝賀”,末尾寫著“歡迎”。
在飛往奧地利的班機上我想,音樂到底是不是情感載體?那么多遍的《夢幻曲》,用掉了的兩塊松香,連舒曼都替我著急地想問問:你究竟聽沒聽懂我的話呀?
飛機穿過云層,音符變成飄浮在萬米高空的水蒸氣,它們說其實不懂也沒關系。
就像有一天晚上我在謝謝你的西瓜和花露水時,你對我說的那句話:
“想開或是放下,都是自己才能做的決定。別人能陪伴,能鼓勵,但都幫不了你。”
所以懂不懂,怎么懂,是不是我想讓你懂的那種懂,并不是我能決定的,而是你愿不愿意懂。
我留給你一封信,請寄宿嬸嬸在你高考完轉交,信封里放著一張紙條,希望你收到。
“有一首《夢幻曲》,不辭作月光的請柬,請鋸子同學確認后,無論多久都務必——”
“前來赴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