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攻俄守：歐亞地區格局在復雜變化

烏克蘭危機對歐亞地區局勢造成了嚴重而深遠的影響。“后蘇聯空間”進一步分化：俄白聯盟國家得到鞏固與發展；摩爾多瓦、亞美尼亞與俄羅斯漸行漸遠；美歐誘拉中亞國家的力度明顯加大，俄羅斯在該地區面臨美歐更加激烈的爭奪，影響力有所下降。

美歐激烈爭奪，蠶食俄影響力

一直以來，歐亞地區被俄羅斯視為“特殊利益區”和“核心利益區”，也是美歐與俄爭奪的關鍵地區。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的“特別軍事行動”，就是美俄在歐亞地區矛盾和沖突的集中爆發。

歐亞地區并不是鐵板一塊，在烏克蘭日益倒向西方的同時，白俄羅斯則與俄羅斯越走越近。2020年8月白俄羅斯總統選舉后，美歐不承認盧卡申科當選，對白進行全面制裁，企圖推翻盧卡申科政權。盧卡申科依靠俄羅斯的鼎力支持，維護了大選后的政權穩定和社會安寧。2022年2月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后，白俄羅斯與俄羅斯關系進一步加強。部分俄羅斯軍隊經白俄羅斯領土打擊烏克蘭目標。白俄羅斯修改憲法，刪除中立和無核地位條款，與俄建立聯合部隊，部署俄戰術核武器。俄白聯盟國家得到實質性發展。白俄羅斯成為俄羅斯最信任、最可靠的盟國。

摩爾多瓦的情況與白俄羅斯相反。該國自1991年12月脫離蘇聯獨立后，國內局勢復雜動蕩。2016年12月社會主義者黨領導人伊戈爾·多東當選總統后，奉行親俄政策，2017年摩成為俄主導的歐亞經濟聯盟觀察員國，多東總統列席聯盟峰會。此后該國政局生變。2020年11月親西方政治力量領導人瑪雅·桑杜當選總統。摩對外政策出現轉向，更加重視發展與歐美國家關系，視融入歐洲為優先方向。桑杜宣誓就職后出訪的首個國家就是烏克蘭。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后不久，2022年6月23日，摩爾多瓦和烏克蘭就被歐盟批準為候選國。與此同時，摩停止作為觀察員國參加歐亞經濟聯盟活動，連續兩年拒絕參加獨聯體峰會，并表示今年底前可能將退出獨聯體。摩爾多瓦曾是蘇聯加盟共和國，德涅斯特河流經摩東部地區，俄羅斯族人聚居的德涅斯特河左岸地區在1990年9月成立“德涅斯特河左岸共和國”，但至今未獲得國際社會承認。蘇聯解體以后，這一地區一直有俄士兵駐扎。今年以來，摩當局與“德涅斯特河左岸共和國”的關系愈發緊張。1月1日，摩當局取消了德左地區企業的進出口關稅優惠，這可能使后者每年預算損失達1600萬美元。德左方面擔心，接下來摩政府可能實施增值稅政策，對燃料和煙酒征收增值稅和消費稅。因此，2月28日，“德涅斯特河左岸共和國”召開代表大會，請求俄保護該地區免受摩政府的經濟壓力。而摩政府則與羅馬尼亞、法國簽署防務合作協議。

近兩年南高加索局勢發生了顛覆性變化。阿塞拜疆在土耳其支持下，最終從亞美尼亞手中奪回納卡。亞美尼亞把失利責任歸咎于俄羅斯，指責其沒有拔刀相助，稱集體安全條約組織沒有盡應有責任。因此，亞美尼亞開始改變政策，疏遠俄羅斯，接近美國和歐盟。今年3月17日，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訪問亞美尼亞，討論相關合作與地區安全問題。由此可見，南高加索形勢正朝著有利于阿塞拜疆和土耳其以及歐美方向發展，俄羅斯在該地區的影響力有所下降。

中亞五國幾乎是俄傳統力量范圍的最后一個板塊，被西方稱為俄羅斯的“后院”。美歐深知這一地區對俄的重要性和戰略意義，欲趁俄陷于烏克蘭泥潭之機挖其墻腳，削弱其影響力。美國和歐盟一方面以次級制裁相威脅，不許中亞五國向俄提供物質支持。例如，2023年7月美國宣布，由于吉爾吉斯斯坦四家公司向俄提供軍民兩用的電子商品，決定對其實行制裁。10月下旬，由于擔心受到次級制裁，哈薩克斯坦禁止106種與軍事有關的商品出口至俄羅斯。另一方面，美歐通過拋出C5+1機制、領導人互訪、擴大經貿合作等“橄欖枝”，發展與中亞國家關系。這兩年美歐和中亞國家領導人像走馬燈一樣你來我往。訪問中亞的有美國國務卿布林肯、法國總統馬克龍、意大利總統馬塔雷拉、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德國外長貝爾伯克等。烏茲別克斯坦總統米爾濟約耶夫和哈薩克斯坦總統托卡耶夫分別訪問了法國、意大利、美國和德國。吉爾吉斯斯坦總統扎帕羅夫訪問了日本。如此頻繁密集的聯系，在中亞國家獨立30多年來還未曾有過。2023年9月23日，美國總統拜登史無前例地在紐約會見中亞五國領導人，把C5+1機制由外長級升級至元首級。

2022至2023年歐盟也把與中亞的外長級會晤升級為首腦會晤。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表示，歐盟要加強合作，在中亞形成一個共同的“地緣經濟空間”，“幫助中亞融入全球經濟”。過去十年歐盟對中亞國家投資超過1050億歐元，約占該地區直接投資總額的40%。歐盟承諾2021～2024年向烏茲別克斯坦提供8300萬歐元無償援助。哈薩克斯坦同意從2024年起通過“友誼”輸油管線每年向德國提供120萬噸石油，而德國將按照“原料換技術”模式，開發哈的稀土資源。從2024年起，哈每年還將通過巴庫—第比利斯—杰伊漢輸油管道出口約150萬噸石油，該管道或將成為俄羅斯里海輸油管道的替代方案之一。

俄堅決回擊，維護優勢

歐亞地區是俄羅斯重振大國地位與確保國家安全的地緣政治依托。蘇聯解體之初，俄羅斯對獨聯體國家采取“甩包袱”策略，但是到葉利欽執政中后期以及2000年普京任總統后，該地區重新成為俄對外戰略的重點方向。

當前，對于美歐在歐亞地區的攻勢，俄羅斯進行了針鋒相對的回擊。俄羅斯對中亞國家開展活動的工具較多。首先是加強雙邊合作。2022年2月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后，普京首次出訪定在兩個中亞國家——塔吉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俄是塔最大的貿易伙伴，占塔進出口貿易總額的近23%。俄不僅保障了塔對石油產品的需求，而且俄援建的桑格圖達水電站能滿足塔10%的電力需求。而塔在俄的勞務人員達120萬，每年來自俄的僑匯收入近18億美元，占塔國內生產總值（GDP）的20%左右。

2022年11月20日，托卡耶夫在總統選舉中以81.31%的得票率當選。大選結束不久后，托卡耶夫選擇俄羅斯作為首個出訪國家。他表示，“對于哈來說，俄羅斯一直是主要的戰略伙伴，我們在各個行業都與俄有著深厚的聯系。”2023年11月普京回訪哈，稱俄哈“不僅是盟友，而且是最親密的盟友”。

俄羅斯是烏茲別克斯坦第二大貿易伙伴。2023年10月7日，俄哈烏三國總統在莫斯科共同出席過境天然氣管道啟動儀式。根據相關合同，俄將在未來兩年內向烏供應28億立方米天然氣。這是歷史上俄首次向中亞供應天然氣。另外，俄是吉爾吉斯斯坦第一大投資國。2023年5月吉總統扎帕羅夫訪俄，旨在加強合作。

除雙邊合作外，歐亞地區的多邊合作是俄羅斯回擊西方的重要工具。獨聯體仍然是俄在歐亞地區維持影響力的重要抓手。2023年5月9日，除阿塞拜疆和摩爾多瓦外，獨聯體其他七國總統出席了在莫斯科紅場舉行的紀念衛國戰爭勝利78周年閱兵式。在烏克蘭危機下，對蘇聯衛國戰爭的共識已經成為俄凝聚獨聯體國家的一個重要舉措。2023年10月舉行的獨聯體國家元首理事會會議決定，2025年5月將隆重紀念衛國戰爭勝利80周年。本次會議還簽署了多份重要文件。

集體安全條約組織和歐亞經濟聯盟是俄羅斯維持地區影響力的另外兩個抓手。2022年初哈薩克斯坦爆發騷亂，集安組織應托卡耶夫請求出兵助哈平息騷亂和恢復秩序，受到廣泛關注。2023年10月，集安組織舉行了“牢不可破的兄弟情—2023”聯合軍事演習。俄羅斯將歐亞經濟聯盟作為發展對外經貿、振興俄經濟、同其他大國博弈的重要平臺。2023年，該組織與伊朗簽署全面自由貿易協定。該組織與埃及、阿聯酋等國的自貿談判也在進行中。2023年12月，歐亞經濟聯盟國家簽署有關未來幾年經濟發展規劃的文件。

上海合作組織和金磚國家也是俄羅斯開展多邊合作的兩個重要平臺。近兩年，兩個組織都實現了擴員。這兩個國際組織“雙擴”有助于俄應對美西方的孤立政策和經濟制裁，為俄贏得了一定的發展空間和回旋余地。作為2024年金磚國家輪值主席國，俄正積極籌備10月在喀山舉行的金磚擴員后的首次峰會，俄推動的重要議程之一是建立金磚框架內國際貿易本幣結算系統，以削弱美元地位，克服美歐把俄大多數銀行踢出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SWIFT）所造成的金融業務和國際結算困難。

更加撲朔迷離的發展趨勢

綜上所述，美西方利用烏克蘭危機，竭力在歐亞地區發動攻勢，試圖削弱俄羅斯的地位和影響力，使俄在與烏克蘭的沖突中無法獲得盟國的政治、經濟和物質支持。在地緣政治和外交戰略上，美歐要在“后蘇聯空間”削弱俄羅斯的勢力范圍，使俄失去與西方世界分庭抗禮的資本和依托。美歐的這些“努力”有所斬獲，但是俄羅斯不甘示弱，奮力維護自己的利益。

今后一個時期，歐亞地區仍將是美俄博弈的重點區域。烏克蘭、摩爾多瓦、亞美尼亞的局勢變化還將繼續，存在一些不確定性，將直接影響歐亞地區未來的安全與穩定。摩爾多瓦爭取盡快加入歐盟，但不謀求加入北約。3月14日，摩外長波普紹伊表示，現在摩還不打算加入北約，因為國內民眾對這一想法的支持還不夠。今年11月摩爾多瓦將舉行新一屆總統選舉，各種力量較量已經開始。總統桑杜能否連任，對今后四年該國政治、經濟、外交走向具有決定性意義。亞美尼亞也有兩難之處。亞美尼亞政治經濟戰略研究中心主任本雅明·波戈相認為，亞美尼亞和俄羅斯的關系“嚴重惡化，但是尚未越過紅線”。亞美尼亞未來加入歐盟的前景相當黯淡，應當在不與俄羅斯“脫鉤”的同時，通過外交政策多樣化來保障本國安全。事實證明，亞美尼亞在經濟上對俄羅斯仍有巨大依賴性。在安全領域，俄羅斯軍事基地和邊境部隊在亞美尼亞的存在，是阻止阿塞拜疆對亞美尼亞發動新的大規模襲擊的重要因素。亞美尼亞與俄羅斯的人文聯系也相當緊密。這些因素，加上與土耳其、伊朗、格魯吉亞等鄰國關系的考量，使亞總理帕希尼揚等領導人不得不權衡利弊，從長計議。

俄美在歐亞地區各有長短。俄與歐亞國家在軍事合作、傳統經濟貿易、交通運輸基礎設施、勞務合作、人文和語言等方面具有緊密聯系，令美歐等西方國家望塵莫及。而美歐對歐亞國家的政治壓力、投資潛力、媒體輿論等軟實力滲透，以及數以千計的非政府組織活動，則使俄羅斯技遜一籌。集安組織和歐亞經濟聯盟仍將是俄羅斯在歐亞地區的核心抓手。歐亞經濟聯盟計劃在2025年前實現貨物、服務、資本和勞動力自由流動，成為高度一體化的超國家聯合體。但是烏克蘭危機、美西方制裁妨礙了這一計劃的實施。未來美歐拉攏中亞國家的方針不會改變，對中亞的戰略地位、能源、關鍵礦藏的興趣只增不減。美歐與中亞的“蜜月期”似乎還將持續一段時間。但中亞國家的獨立自主意識有所加強，從抱團崛起的外交中嘗到了甜頭，將繼續實行多元平衡外交方針。

歐亞地區存在主要大國和國家集團（如獨聯體、集安組織、歐亞經濟聯盟、C5+1機制、上合組織等）之間的博弈與競爭，可以預見，該地區發展趨勢恐將更加撲朔迷離。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圣彼得堡國立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國人民大學區域國別研究院高級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