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英國外交政策表面上轉變的影響,似乎引起相當程度分歧的解釋和推論。作者前在本刊第七卷第十一期中認為要分析英國的外交政策,必須從其帝國的社會結構中找尋。所謂“現實主義外交”與其謂為政策的“轉變”,毋寧說是“恢復”真正的面目侵略國家的力量,可以說是英國優容提攜的結果。
張伯倫的“現實主義外交”,不但引起國際上愛好和平國家的反響,而且招致本國人民的抗議。不過依作者的觀察,這種抗議的力量,尚不足以推翻保守黨的內閣。在最近幾次的議員補缺選舉中,固然有些保守黨地盤為工黨所代替,但在未來的大選中,工黨恐怕很少有起而組閣的可能。其理由一部分是由于張伯倫之善于利用民眾的心理,一部分則在工黨本身策略的缺點。英國一般民眾有兩種普遍潛伏的心理。第一是怕懼戰爭,張伯倫就利用這種畏戰怕死的心理,宣傳他的“現實外交”和妥協政策可以避免沖突,謀得和平,以博取選民的擁護。英國民眾還有一種潛伏的心理:是他們覺得大英帝國軍備足夠保障本身的安全,尤其是本島上除了空襲以外更無其他危險,為什么要多管人家的閑事?所以張伯倫政府一方面標榜“不干涉”政策,不愿保障弱小國家的獨立,同時重整軍備,斥巨資為防空設備。
至于工黨方面,它雖然是可能領導民眾推翻張伯倫政府的唯一大黨,然而它缺乏堅決的領袖,有時甚至畏懼群眾的力量,怕他們提出過高的要求。英國工人生活的比較優裕,使英國工黨實際上成為小資產階級的政黨。他們因此并無徹底的理論,而且常常不能把握住群眾的真正要求。他們在議會中反對政府,常常不過是盡其反對黨的任務而已。近年來因為法西斯主義的彌漫,不但工黨,而且一切自由主義者都感到民主自由之受威脅,所以屢有聯合各黨派共同抵抗的主張和平運動,尤以艾登外相辭職、奧國被并時運動最烈,可是每一次都遭到工黨執行委員會的否決。如果這種態度不變,下次大選中很少勝利的可能。
英國的“現實主義外交”既有縱容侵略國家的嫌疑,對于被侵略的國家,自然是一個嚴重的打擊。可是我們也不必失望和悲觀。明了大英帝國結構和過去歷史的人,都知道英國的外交政策向來是“現實主義”的,事實上她從不曾“理想主義”過。假使我們因為她近來表面上的“轉變”而失望,那只能怪我們自己太把外交詞令認真了。相反,她最近的所謂“轉變”,正可給我們一個并不為晚的警告,使我們從理想的幻夢中回到現實的世界來!
英國的“現實主義外交”必然要向每一個侵略國家尋求妥協。她不會因為對德對意妥協,謀得歐洲方面暫時的和平,而在遠東方面轉取強硬的態度。因為德日意三國之間雖然也有矛盾,但在此時要想拆散柏林羅馬東京軸心,實為徒然之想。英國也許想從已有相當妥協的軸心的一端,施其影響于他端,以求得他端的妥協。可是她決不會因為一端已妥,而向他端重壓。蓋若如此,則已妥的一端亦將有不妥的可能。哈里法克斯會晤希特勒以后不久,即有英意的談判。英意協定簽字以后,即有英日海關協定的訂立,這都是英國的“現實主義外交”向軸心每端尋求妥協的明證。固然,歐洲目前的和平對于我國也有好處,譬如從歐洲國家購運軍火就可不至斷絕,但這是間接的影響,而并非英國有意為我造成的便利。歐洲目前的和平,可以使有些國家(如法國)稍得喘息,多注意一些遠東的事件。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希望英國比從前更積極的“抗日”。
英國的“現實主義外交”既然要向侵略國家尋求妥協,她自然要付出一些代價。這代價的一大部分自然是弱小民族的利益。可是也有一部分是英國本身的利益。英國政府從不曾真正關心到弱小民族的利益和弱小國家的獨立。她所關心的都是弱小國家內所有英帝國本身的利益,和弱小國家被他國吞并所引起對于英帝國交通線的威脅與戰略上的不利。這可以說是她過去的作繭自縛。英帝國“從前的光榮,是現在的苦惱”(Toynbee教授在六月號International Affair論“英國外交政策”)。英國政府雖然不關心阿比西尼亞、西班牙、奧地利、中國等的獨立和自由,然而她不能不關心到埃及蘇丹水源之被截斷,地中海交通的安全,直布羅陀要塞的鞏固,對奧債權的保障,中歐與遠東均勢的破壞,在華投資商業利益的維持。從這點觀察,我們對于英國的“現實主義外交”,還不至全部予以否定的估價,而斷其對華毫無一利。歐脫萊女士(Utley)在她的杰作《日本的透視》(Japan’s Feet of Clay)一書重印版序言中很正確地指出:“中國最大的悲劇是:每一個帝國主義都有榨取中國財源的權利,致使中國政府無力為國防的設備;但同時若其中之一實行武力占領,其他帝國主義卻無防衛的義務。”我們現在的目的,是要使他們,尤其是英國,為了保衛他們的權利,多少替我們盡一點義務。
在近年來被犧牲的幾個弱小國家中,阿比西尼亞國內英國的利益究竟有限,只要墨索里尼不威脅埃及和蘇丹的安全,她盡可附條件承認其被征服。第二,奧地利的地位,在英國看來,遲早是要被希特勒并吞的。所以三月的事變,并不引起驚異,雖然她認為方法上太猛烈些。至于西班牙,張伯倫的保守黨,可以說百分之百同情于叛軍,他們亟望佛朗哥的勝利,不過他們想戰后德意勿再干涉西班牙的內政。惟有對中國,由于東省事變以來,血淋淋的教訓,他們知道“皇軍”的占領,就是獨占的開始,為了他們巨大的投資和商業等利益,政府方面雖然盡其容忍的能事,各黨各派的輿論,可謂不論左右,都寄予我們以無限的同情,雖然其中有動機和程度上的不同。就這一現實的觀點觀察,我們對于奉行“現實主義外交”的英國政府,多少可以希望得到些援助,至少可望其不至嫉視他國的援助。保守黨中自成一派的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就說過:“為英帝國利益計,為世界和平計,此種運輸(按指蘇聯軍火運華)自不應阻止……雖非吾人之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