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都在微信上

一

她是單位最后一個使用微信的人，作為一名致力于寫長篇小說的作家，她需要在某些時候讓自己成為一座孤島，屏蔽外面所有的信息。

后來，終于有一個家庭大事件，令她必須竭力伸展手臂，去感受遠方的雨露、風聲和月光。那年，她的獨生女去英國念書，她不得不在孩子上飛機前連夜下載微信，學會了發語音、打字、發表情包。

女兒走了以后，她的心中仿佛長出了一根漫長又堅韌的絲線，悠悠蕩蕩，跨越歐亞大陸，她習慣了部分按倫敦時間生活，總是把當前時間減去7 小時，去揣度女兒在忽而暴風驟雨、忽而烏云陰晦、忽而晴空萬里的國度如何生活。

她總是能搶先一步向女兒預報倫敦的天氣，囑咐她在夏天要換上風衣、帶好長柄雨傘以防小冰雹突襲。她也會告知女兒，她就讀學校的西南角有一座大型博物館，博物館主館的頂棚上裝飾了一具侏羅紀時期的恐龍骨骼化石，如一條白色的巨龍騰飛，那條龍已經飛過了1.6 億年的時光隧道，“下次你路過學校的博物館，不妨進去看看”。除此之外，她還知道倫敦拍攝《帕丁頓熊》的外景拍攝地，知道那只可愛的熊從閣樓上望見的是倫敦的哪一座橋，她也知道攝政公園的夕陽在傍晚幾點幾分最美。從秋到冬，再從春到夏，如果將夕陽最絢爛的時刻在時間的縱軸上描畫下來，就像一條正弦曲線一樣有高有低。

每次，當她的預言應驗以后，女兒都頗為驚訝地追問：“為何媽媽對倫敦的了解，比正在此地讀書的我還要詳盡？”她愣怔片刻，懷疑自己的牽掛傷害了女兒的自由，便笑著說：“好吧，這是我與生俱來的神秘功夫，以后我少使它就是了。”

二

母女之間像是一場雙人舞，她后退一步，女兒便調皮地前進了兩步，開始在微信上活躍起來，不時向她匯報學習、交友和假期動態。她知道女兒在意大利旅行時，將乘坐威尼斯水上公交前往火車站，去趕駛往羅馬的火車，公交船將停靠各個碼頭，報站說的是意大利語，女兒在船上，像捕捉密碼一樣緊張地聆聽，生怕錯過火車站的報站。饒是如此，她依舊忙中偷閑，拍攝威尼斯水道的小視頻，給從未到過歐洲大陸的媽媽欣賞。

在米蘭，女兒將飛回倫敦，然而，人生地不熟的她弄錯了航班的機場名稱，上了機場大巴，過了一刻鐘才發現。此時，車上一位小姐姐努力幫女兒跟司機溝通。沒想到，車上的乘客們交頭接耳議論了片刻，說：“我們還有時間，把小姑娘送回剛才出發的地方去，方便她趕上另一班機場大巴，去她該去的機場。”誰會這樣幫助一個迷茫驚惶的小姑娘？她想，或許是這些體態健碩的乘客也有女兒這么大的閨女或孫女吧。

緊接著，她在語音條中聽到了女兒上氣不接下氣趕大巴的實時播報，又聽到女兒爆豆子般的倍速值機過程，在登機口關閉前五分鐘，一路緊張奔跑的女兒終于如愿以償地登上了擺渡車，趕上飛機。一個高個子英國男生幫她把登機箱放入頭頂的行李艙中，“咔嚓”鎖好。

女兒在飛機滑行前的兩分鐘，對她叮囑：“北京時間已經凌晨1 點了，媽媽，放心吧，別等了，你一覺醒來就會看見三條微信：第一條，我平安落地了，正在排隊拿行李；第二條，我上了返回學校公寓的地鐵，我算過，準點落地后，我還趕得上最后一班地鐵；第三條，我回到宿舍，煮上了藜麥粥。藜麥是你讓我到中國超市去買的，每次旅行回來，疲憊乏力，唯有喝粥才最治愈。空姐在敦促大家關機了，再見媽媽。”

她緊繃的心弦終于放松了，無夢到天明。打開手機，女兒的三條微信都到了，經歷了米蘭那場驚險歷程之后，簡短的報告帶來了微妙的慰藉，三條微信就像三只活潑、精神的小貓咪擠在一起，向她調皮張望，每一根稚嫩又暖心的貓毛上，都凝聚著太陽的輝光。

三

過了三四年，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乘坐公交地鐵、去菜場買菜、去超市購物，都需要查驗健康碼。她80 歲的老母親，也不得不將老人機換成了智能手機，學會了發微信消息、進群接龍和微信支付，這對務農大半輩子的母親來說相當不容易。作為農家長女，當年，母親只讀到小學三年級就回到家中務農和帶一大幫弟妹了。

父親去世后，母親被小兒子接到蘇州生活，老人家靠著認公交站牌和各家單位門口的匾牌，以及老年購物頻道下面的字，一步步恢復了讀報的能力。但母親不懂拼音，也沒有正式學過偏旁部首，怎樣在微信上打字，就成了難題。

一開始，母親發給她的微信就像打啞謎——都是小視頻。她知道，母親從鄉下來，普通話帶有濃重的口音，在城市生活，與陌生小輩交流，少不了有點卑怯。

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發現微信話筒中出現了方言選項，如獲至寶。她特意去了一趟蘇州，除了專程給母親送兩身新做的絲綢衣衫外，就是教老人家使用方言小話筒。當母親湊近手機，大聲說著老家方言，而文字一行行地出現時，母親眼睛里又出現了把公交站牌上的字全部認全的光芒。是的，通過這一方式，母親與兒孫輩的交流屏障被徹底打破了。

有一天，她看到女兒發來的微信截圖，是母親與外孫女的對話。月圓之夜，母親給遠在英國的外孫女留言說：“你念書念完了沒有呢？在外國，你能不能吃到藕和豌豆尖？家里的老貓在等你回家，沒有人彈的鋼琴在等你回家，外婆熬的梅子醬顏色都深了，也在等你回家。外國的月亮，怎么會有老家的亮？”

女兒發了微笑落淚的表情，跟她說：“你看，外婆偏不肯說一句她也想我了，可是，我兩年多沒有回國，她就變成了一個老詩人。”女兒還告訴她一個小秘密：有一天，外婆發現小話筒上還有外語功能，但不支持方言和外語之間的轉換，只能把普通話翻譯成英文。外婆便勉為其難地學會了一兩句標準普通話， 單擊外語按鈕， 將“ 家里的貓在等你” 書寫成“The cat at home iswaiting for you”。

女兒的心被揪了一下，俄頃，眼眶紅了。她明白了千山萬水之外的思念，懂得了每一代人對后輩的期待：我那么想念你，不知如何說起。此刻，我微信了你，不希望看到你敷衍的表情包，聽見浩渺時空的嗡嗡回音，而是看到你的狡黠笑臉，聽到你貼心響亮的回答。

（小林摘自《莫愁·時代人物》，德德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