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我在短視頻社交平臺上看到一個坐標在景德鎮、“出租自己”的男孩阿楠。他是這樣介紹自己的:“出租自己,可以幫助任何事。”我腦洞大開,不如租他來采訪,聽聽他見到的人間百態。
其實早在2018 年,Twitter上就有一名叫森本祥司的日本男孩,通過把自己租出去,記錄下了那些委托人的生活故事。阿楠說,是森本祥司給了自己“租出去”的靈感。
加上阿楠的微信之后,他發來了第一句話:“請問你有雇用人類的需求嗎?”2000 年出生的阿楠,“畫風”很活潑,他說自己的人格類型是ESFJ,友好、富有同情心與責任感。他的收費方式是4 小時內300 元,包天500 元。和森本祥司不同的是,阿楠并不是出租一個“什么都不做的人”,相反,他羅列了自己擅長的各項技能,比如,會開車、會拍照、會家庭小炒、會健身。
阿楠按照預約時間來接我。他騎著一輛自己改裝的復古摩托車,黑色毛衣搭配闊腿褲,外面套著一件當下最流行的美拉德長衫,燙著羊毛小卷,像是一個有些暗黑系的動漫少年。
景德鎮城市雖然不大,卻會在每年迎來3 萬左右的外來人口,他們被稱為“景漂”。阿楠第一次來景德鎮就被這里的氛圍所感染,能遇到很多有趣的人,這也為他開展“出租自己”這項業務帶來了很多的便利。
阿楠每個月有20 多天的營業日, 每月的收入在8000 ~ 10000 元不等, 相比朝九晚五,這份工作看起來自由且有趣。他的社會經驗相較同齡人豐富得多,每年大學寒暑假他都會找一些兼職,他在武漢做過銷售,在深圳進過打螺絲的工廠,在廬山的旅游景點當過保安,還在南昌的一家劇本殺公司當過主持人。如此豐富的與人打交道的經歷背后,是他對人的好奇。他最終決定做一個大膽的嘗試——出租自己,讓自己成為別人故事的傾聽者。
阿楠的出租筆記在小紅書上發布后,第二天就涌入了上百名委托人,以他之后的觀察看來,其中60% 的委托人需求比較普通,委托他帶自己“逛吃景德鎮”的居多,但也會有一些別樣的需求,比如,網絡上“租男友”的單身女孩,租他作為一起看電影的搭子,租他幫忙擺攤賣貨。更奇特的是一個女導播租他一天扮演新郎,以及租他去河里撈水草與河泥的神秘“北歐女巫”等。阿楠說:“你沒法想象,人類的需求有著怎樣的多樣性。”
阿楠把自己的客戶稱為委托人。委托人和他之間通常是通過網絡平臺加上微信,阿楠向委托人提出一些問題,比如,具體的陪伴需求、時間,以及是否有特別注意的事項等。阿楠不會在見面之前過多打聽對方的信息。
什么樣的人會來租賃自己?阿楠給出的答案是:一些有好奇心且想體驗生活的女孩,她們大多受過良好的教育;還有厭倦了大城市打工生活的年輕人,裸辭之后獨自來景德鎮旅行或是學習做陶。這時候是人最迷茫的階段,對于陪伴的需求也變得異常旺盛。除去找他做導游的普通委托之外,其他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現實幫助,另一種是情緒陪伴。
阿楠的第一個委托人是一個在日本做房屋買賣的東北女孩,回國之后,舉目無親,差不多有一個月沒跟人說過話。她想在景德鎮附近的古村落看看是否有合適的房子留下。她租了阿楠一天時間。一路上,女孩講了很多在日本獨自生活的孤獨,每天早出晚歸,生活中沒有朋友,工作伙伴之間保持著禮貌與體面的距離,原本是開朗的性格,漸漸也變得封閉。她的語氣中透露著對自己的失望和遺憾。
那是阿楠第一次出租自己,他一邊開車,一邊聽女孩用不大的聲音講著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那一天,陽光很好。女孩最后并沒有在景德鎮找到合適的院子,但阿楠察覺她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像一個樹洞,用傾聽安撫了一個女孩。
“孤獨”是委托人留給阿楠最多的印象。他接待過的人里面,年紀最小的一個女孩,只有十六七歲,發來信息想找他陪看電影。女孩是本地人,應該有許多朋友才對,電影開場前,阿楠忍不住問她:“為什么要租一個人一起看電影呢?”女孩說:“不管你是不是喜歡這個電影,是不是有時間,都不會讓我覺得有負擔。”阿楠有些驚訝于女孩的成熟。
電影散場之后,女孩聊到自己已經不再上學,父母也不在身邊。阿楠想開口說些什么,為什么不讀書呢?為什么一個人住呢?最終,他還是沒有問出口,這是他給這個職業的限制,不去評判和干涉委托人的生活。
相比本地的線下出租,線上業務阿楠接得很少,偶爾也會出現異地的委托人。一個大一的女孩讓他印象深刻,用不多的生活費租了他3 小時,只為找他傾訴。女孩從小是一名學霸,上了大學之后產生了落差感。雖然她每天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但總是力不從心,似乎永遠達不到自己想要的完美狀態。阿楠不是心理醫生,不是老師,這讓女孩可以對他袒露無遺——出租自己也是一種消費,有償服務反而會讓人們更加心安理得。阿楠和這個委托女孩對此都有一種共識,他們此刻的關系是安全且遙遠的,“雖然陪伴是短暫的,但是很有效,明天一睜眼,她知道還得自己去面對一切”。
“有趣”是阿楠對于出租自己這件事最多的描述詞。
一天晚上,阿楠收到一條微信:“你明天有空嗎?陪我去打羽毛球?”阿楠留意了一下,委托人的頭像一般都是軟萌妹子,這一次是一個留著寸頭、很壯的韓國男星,可對方明明是一個女孩。第二天阿楠如約而至。他在樓下等來了一個騎著復古三輪摩托車的女騎手,阿楠一時間有些發蒙。“上車!”
女孩命令道。后來一聊才得知,女孩曾是一名女兵,性格雷厲風行。女孩的真實訴求也并不是要打羽毛球,而是要他幫忙分析一段“無處安放”的情感,并扮演一天的男朋友,讓她可以把他的照片發到朋友圈勸退一個追求者。
“他(追求者)最近跟我表白了,可我不打算接受,但又怕傷害了他。”颯爽女兵對于男女相處的尺度和邊界不太拎得清楚,這似乎給這個男孩造成了一些誤解。按照女孩的要求,阿楠陪伴著打羽毛球的照片被女孩放進了朋友圈里的九宮格。
至于后續是怎樣的,阿楠說,當他提供的服務結束,他不會再去過多地詢問。“出租自己的過程應該永遠是中立的旁觀者和記錄者。”阿楠說。
我問他:“這份職業給你自己的生活帶來什么樣的影響?”阿楠說:“我其實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他停下想了想,“我在這一段段的關系里看到了自己未來的一些人生方向,很多故事治愈過我。”
有一個委托,是讓他每天帶著委托人撿回來的流浪貓去醫院打針。委托人偶然在家里小區看到一只生病的小貓被凍得奄奄一息,心軟了,最后決定帶回家救助。小貓在醫院里查出來患上了很難治療的貓鼻支,每天需要到醫院輸液,不光花費很高,救過來的可能性也不大。因為情況特殊,阿楠只收了女孩一次15 元的費用,一次性預約了一周的服務。那段時間,阿楠早上把小貓送去醫院,晚上接回來。頭四天一切安然無恙,看著小貓一天天好起來,阿楠也覺得這次救助是有希望的。第五天早晨,委托人說,你不用來了,小貓已經走了。阿楠很難過,盡管只是一只小貓,但一種失去感觸動了他,原本有些計較的東西在生死面前好像無足輕重,當下才是重要的。
還有一位委托人的故事,讓阿楠印象深刻。委托人離開景德鎮去外地讀大學,在異地給爺爺奶奶網購了一臺電視機,他的委托是請阿楠去家里看看,假裝是他的朋友來幫忙安裝電視。聽說孫子的朋友來幫忙,爺爺十分高興。阿楠折騰了半小時,電視機終于在晚飯前發出了聲響,最終阿楠無法推脫兩位老人的心意,在他們家里吃了頓餃子。他有一些局促,心里明白自己要偽裝成孫子的熱心朋友,但竟然也真實地有了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阿楠和我聊起他自己的爺爺奶奶。在井岡山老家,父母早年去廣州打工,阿楠是爺爺奶奶養大的孩子,屬于留守兒童,高中之前,自卑的他甚至不敢跟人說話。還要去追溯原生家庭的不安全感嗎?阿楠說:“那個追溯的過程就像是你非要揪出一個導致你生活失敗的元兇,但對于此刻,它毫無用處。”
未來想成為什么樣的人?阿楠在一個委托人身上找到了答案。委托人是一個不到40 歲的大學建筑系教授,一個人來景德鎮旅行,他對阿楠的故事充滿了好奇,更像是花錢來聽阿楠故事的人。阿楠和這位教授聊著自己的困惑、彷徨。他無法認清人生未來的方向,教授和他講了一些自己20 多歲時的事,“當時我和你一樣,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選擇去旅行,總有一個念想,就是要去多看一點世界,才能知道自己的意義”。阿楠說,教授現在在寒暑假依然用雙腳和眼睛丈量世界,他養了兩條羅威納,雖然也交過女朋友,但后來發現一個人生活也很好。這讓23 歲的阿楠羨慕不已,這是他最渴望的人到中年的樣子,松弛、篤定,且依然保持旺盛的好奇心。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23 年第52 期,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