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貶謫的他們，在困頓中找到人生答案

歷史上，官員被貶謫流放是一種常見的現象。除罪有應得者，還有許多忠正耿直、敢于諫言的才子們，他們在困頓中依然堅守文化之魂。他們所點亮的文化之光閃耀至今。

王昌齡貶謫龍標：“玉壺”如見故人心

當盛唐大詩人、被后世譽為“詩家夫子”“七絕圣手”的王昌齡踏上貶謫龍標縣（今湖南懷化市洪江市、會同縣和貴州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錦屏縣一帶）之路那天起，他就有了隱隱不安，擔心此去兇多吉少。

王昌齡一生中有過兩次貶謫經歷，開元二十七年（739 年）初貶嶺南，天寶七載（748 年）再貶龍標。至于被貶的原因，宋代史學家、文學家歐陽修在《新唐書》中只記下了四個字“不護細行”，意思就是不拘小節。好友李白聽聞王昌齡流貶龍標，立即寫信安慰：“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王昌齡在龍標的官職雖是小小縣尉（相當于縣級公安局長），公務卻很繁忙，社會治安、鄰里糾紛、緝盜破案、收稅查稅等大小雜務都需要他來處理。而對于龍標的百姓來說，王昌齡的到來無疑是天降巨星。當時的王昌齡早已憑借“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這般激昂悲壯的邊塞詩蜚聲朝野，以至于常有男女長跪路邊向他求詩。王昌齡在龍標時，以詩書禮樂之教，轉化當地風俗。他曾建造芙蓉樓來飲酒賦詩、宴賓送客，同時建龍標書院，召集當地青年入學，很多人也得以科舉入仕。龍標書院在今貴州錦屏縣，從唐到清一直是當地重要的文化場所。同時，龍標奇異的山水也激發了王昌齡的創作靈感，他寫出了代表盛唐詩論最高成就的《詩格》。據說他的才情還曾傾倒了苗部首領的女兒阿朵，王昌齡還為這位女子創作了“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這首流傳千古的《采蓮曲》。

王昌齡兩次遭貶，卻很少為自己辯解，所作詩文表達的仍是對朝廷的忠貞：“誰識馬將軍，忠貞抱生死”，他以東漢名將馬援為例，把對朝廷的忠貞提高到超越生命的高度。對從龍標離去的友人，更是深情一片。清水江畔送別柴侍御時，他寫下了“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在芙蓉樓送辛漸時，更以“一片冰心在玉壺”來表達心跡的高潔。這是一個流貶仕子的心聲，他向朝廷，也向友人用詩來表白自己的光明磊落，像天上皎潔的明月照亮黑夜，也照見內心高潔的每個人。

“黔中老農”黃庭堅：從廟堂走向民間

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黃庭堅曾在朝廷擔任過校書郎等職。在編輯《神宗實錄》時，被人舉報“修實錄不實”，以此為罪，被貶黔州（今重慶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但黃庭堅被貶的真正原因是受新舊黨禍牽連。原來是京官，卻降職到了小地方官，且無職權。

初到黔州，黃庭堅兩眼一抹黑，走在街頭，想找個出租房都沒有。宋代規定，受處罰的官員可賃屋而居，也可自建房，實際上就是自行解決住房。官員可領到一點俸給，相當于低保。最終，黃庭堅在彭水摩圍山下的開元寺租到一個小院，住房總算有了著落。初到黔州，人地生疏又語言不通，再加上生活無著，黃庭堅心情十分沮喪，把自己關在家里閉門不出。

黔州和周邊等地官員卻對黃庭堅的到來表示歡迎，得知黃庭堅生活有困難，立即伸出援手，饋以錢物，他們的熱情讓黃庭堅感到了溫暖。到黔州不久，他就愛上了這個小城，甚至有了長期居住、終老黔州的打算。后來，他把家人陸續接到黔州，靠種地、畦菜來維持生計，他自稱“買地畦菜，已為黔中老農矣”。

黃庭堅的到來激起了黔州學子的讀書熱情。求學的人太多，黃庭堅就在烏江之畔，修建了一座綠蔭軒，定期為黔州學子講學，后來綠蔭軒還成了鄉試的考棚。從此，黔州文風蔚然。南宋紹興年間，彭水人竇敷成為黔州第一個進士，此后黔州歷代進士、舉人的人數都遠多于周邊地區。

黃庭堅在黔州度過了三年謫居生活。在黔州期間，黃庭堅深入民間，文學創作的內容也變得豐富起來。三年里他共創作詩文270 篇左右，內容涵蓋了黔州的農業生產、音樂舞蹈、仕女生活等方面，為我們保留了宋代黔州的社會風貌和風物信息。

貶謫黔州，對黃庭堅而言可能是人生大不幸，但三年的貶謫生活，極大地拓展了他的創作視野，他用如椽巨筆去描繪黔州的山川風情，對于當時偏遠的云貴高原來說，這又是何其的幸運呢？

王陽明“龍場悟道”：陽明心學的誕生

本來，這事與王陽明無關，他完全可以明哲保身，避免流放的——明正德元年（1506 年），15 歲的明武宗朱厚照繼承皇位，因年幼無能，把一切政務都交給太監劉瑾處理。結果，宦官專權，朝政烏瘴。多位大臣因進諫被革職下獄，甚至被害。身為兵部主事（相當于國防部秘書長）的王陽明看不下去了，冒死進諫，要求皇上隱惡揚善，罷黜劉瑾。劉瑾矯旨，將王陽明廷杖四十，打得皮開肉綻，昏死過去。月余，流放王陽明為貴州龍場驛丞。

九死一生來到貴州的王陽明，根本不知道等待他的龍場驛（今貴陽市修文縣）是什么狀況。當時，貴州通往川東的官道上共九個驛站，龍場驛是其一。當龍場驛出現在眼前時，王陽明心里一下子涼了半截，該驛站年久失修，已經坍塌。這意味著，王陽明初至龍場，首先面臨居無所址的難題，怎么辦？一座座喀斯特峰林里哪有自己的安身之地呢？如果那些山間有個洞穴聊避風雨，也算是理想的“房子”了。仿佛是上天的安排，當王陽明帶著僮仆從驛站向南行走兩里路，真的看到了一個低矮的洞穴，里面雖然昏暗，還有積水，但可以先在洞口搭個草棚，把積水排了，也是個不錯的居所。這個不起眼的喀斯特溶洞讓王陽明感到興奮，至少，他不用露天睡覺了。

主仆三人很快在洞口搭了個草棚，還在門口扎了個籬笆。在當地村民的幫助下，王陽明找到了干凈的水源。他又與僮仆上山采蕨、尋野菜、摘野果。在王陽明最困難的時候，他的意志并未消沉，反而更加注重心性的修養，他以圣人的高度要求自己，反復思考“圣人處此，更有何道”？

正德四年（1509 年）的秋天幾乎全是陰雨天。有一吏目攜一子一仆前往赴任，經過龍場，三人先后死于蜈蚣坡。王陽明聽此消息，想到三人暴尸荒野，無人收殮，就帶兩個僮仆，拿著畚箕和鐵鍬，想去埋葬他們。兩個僮仆面露難色，王陽明說：“也許我們的命運也會如他們一樣??！”王陽明在山坡下挖了三個坑，埋葬了他們。又用一只雞、三碗飯祭奠，為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三人寫了祭文。這就是王陽明的散文名篇《瘞旅文》。當天夜里，王陽明大悟“格物致知、天人合一”之旨，深入思考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致良知”的耀眼光芒從這個不起眼的溶洞里閃過，史稱“龍場悟道”，繼程朱理學之后影響最大的儒學派別——陽明心學就此誕生。

大悟之后的王陽明決定開壇講道。由于前來聽課的人越來越多，王陽明在龍場驛東三里的地方，重新找到了一個較大的溶洞，他在洞中創辦了龍岡書院聚徒講學，大家都稱此溶洞為“陽明洞”，而龍岡書院也成了開化西南學風的先驅之一。

對于仕人來說，貶謫與流放幾乎就是艱苦的同義詞，在這條從未設想過的人生道路上，志士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生命不息，奮進不止。

于是他們安家、講學，播撒下開啟民智的種子，終至民風教化，福澤后人。

（摘自《中國國家地理》2023 年第10 期，本刊有刪節，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