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們（組詩）

胖榮

播種

這里，就是春天

用手刨開細土

將青瓜子、辣椒秧種下去

再輕輕地蓋上

像給土地，安放一個胎兒

很快，他就有了心跳

伸出嫩綠的手，握住春天

我一定要像一個父親

施肥，澆水，鋤草

如果需要，再扎一個稻草人

我還能想象他們，成熟的樣子

空心菜大片綠，圓葉菜大片紅

如果有風

葉片會在人間，輕輕翻動

陶罐

我每天都要抱著這只陶罐

順著它的紋路，從上撫摸到下

就像黃昏，順著緩慢的黑

我不能用它來插花

我害怕枯萎

也不敢用來藏酒

害怕自己吐露真相

我放進黨參、桂枝、生姜……

文火慢慢地熬

冬日的夜晚，太冷了

雙手靠近沸騰的陶罐取暖

我的病，和月亮有關

有時在頭頂，有時在腳下

一高一低，永遠觸不到

守恒定律

拉瓦錫提出了質量守恒定律

那么我在想

我的父親陳顯標

和我的爺爺陳元興

并沒有死

走進族譜

成為一行行老宋體

也或者他們在赤頭坡

長成了一棵松樹

我曾經無比懷念的

成為一種種消失

我腳下的道路

曾經是夜空的閃電嗎

那隱秘綻放的暗語

曾經是被贊美過的花朵嗎

那么，天空的空

多么簡潔而美好

問你們

我的屋里時常開著燈

清晨給客廳的琴葉榕澆水

喝醉后在窗前給表妹打電話

飯前吞下幾顆白色藥片

在陽臺抓頭皮

在書房抄經書

你們為什么不開屋里的燈

只在黑暗中看我

是想知道這藥片和經書

能否醫治我的??？

還是想知道我的表妹美不美？

是想將我孤立在光中

還是想讓我將燈熄滅

和你們一起，在黑暗里？

口信

我的外婆、二舅、姑夫、表叔

他們家，割稻子，上梁，出喪

殺豬，釀新酒，做醮

德寶叔、元寶嬸，他們會

從圩市上捎回口信

雞犬安靜地聽著

河流嘩嘩作響

秘密

對面五樓的生了

陽臺上曬著很多嬰兒的衣服

這是母親說的

我認真聽著，并一一應承

對面三樓的孩子上初中了

陽臺上曬著六中的校服

對面四樓的可能去廈門看孫子了

陽臺上空了好幾天

生活無非是這些煙火

但她一直沒有說，每個陽臺上

都有一個洗涮日子的母親

夜行

越走越不像一條村莊的小道

夜色染盡本色

房屋減去窗戶和雕花

減去瓦片與煙火

只剩黑色的框架

荒草減去枯黃和蟲鳴

只剩黑色的線條

我減去鼻子、眼睛

減去悲喜

只剩下一片黑影

小河減去流水，群山減去樹林

天空永失日月和星辰

冥冥中，我們都要

經過這樣一段孤空之路

無名

母親經常洗菜的

那條小溪叫什么名字

那裝滿木頭駛出村口的

卡車叫什么名字

戰場上的那顆子彈

叫什么名字

山崗上那些沒有立碑的死者

又叫什么名字

于萬千之中我們將他們

統稱為這些，或者那些

這些沒名沒姓的一生

那些存在中的不存在

瞬間

周末的綠道上

來來往往的人很多

我們無法看見

人們身上的罪惡與善良

我將保溫杯隨手放在

路邊的休息椅上

繼續在綠道上行走

正值初春，陽光溫暖

孩童們嬉戲

玉蘭花開得很好

這平和之下

發生過驚心動魄的瞬間

不知是誰

拿走了我的保溫杯

閏二月

今年有兩個農歷二月

一個在先，一個在后

那么會不會有兩個我

一個在世上，一個在鏡中

那么，會不會有兩個月亮

一輪在天上，一輪在水中

虛無的原諒現實的

天上的原諒人間的

沐之先生

沐之在福州化療

給我打來電話

他說自己老啦

癌癥，也沒什么關系

你們年輕人，要多保重

這幾天一直下雨

我知道太陽就在天上

但我看不見他

他仿佛走進

王維的空山之中

仍在吟詩

仍在替人把脈，看舌苔

用一手古拙的漢隸

開出一道道方子

他一直微笑著

右手的煙灰落在身上

也沒有伸手去拍

重生

母親的木桶，在墻角空著

它里面裝著老鼠屎

蜘蛛網和蟑螂的尸體

后來，母親將它洗凈

重新裝上了水

里面有時養浮萍

有時養小魚

有時，養一輪明月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