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疤痕”

李學文

赤牙發怒了，嘴巴張得老大，露出了瘆人的牙齦，在鄉村振興工作組的工作人員面前還摔了茶杯。村民都聚到村尾來看熱鬧了。

赤牙，是柳湖村的老書記。不是老書記有一排紅牙，而是他發起怒來，嘴巴全開，牙齒全露，紅瘆瘆的牙齦暴露無遺，便落得這樣一個外號。

赤牙在位時忙于村里事務，兩個孩子都是妻子管理教育，但孩子爭氣，大學畢業后都在深圳做生意。赤牙當村書記，做事雖然強硬，但口碑還好。2019年全村脫貧后赤牙就退休了，他在位三十年，處分都沒背一個。現在村里環境整治，要建設美麗鄉村，他反而成了村里的釘子戶，不但自己的六間老舊土坯房不肯拆除，還慫恿前后兩排的農戶也不拆除老舊土坯房。鄉村振興工作組打了半年多電話，赤牙就是不答應。這些天，赤牙從深圳回來了。

接任赤牙書記職務的柳清，得到消息就來做工作。他知道，老書記的工作做好了，其他幾戶就會迎刃而解。他說：“叔，你這老舊土坯房年代久遠了，住著不安全，要拆除重建了。”

“問問你爺爺，他原來住一百多年的土坯房，什么時候倒塌過？撿撿瓦、補補墻就是好房子。”

“那也潮濕，住得不舒服啊。”

“你不知道，土坯房冬暖夏涼！”

“叔，整個大村的老舊土坯房都改建成了二、三層的漂亮樓房，多美啊，過去我們想都不敢想。”

赤牙嗯了一聲：“房子是漂亮了。”

柳清說：“村子也漂亮了呀，特別是坐在飛機上俯瞰，青山綠水間，我們村一棟棟紅頂洋房聳立，真的像一幅畫，美不勝收。”

赤牙又嗯了一聲：“村子是很美，趕上深圳海邊漁民的房子了。”

“可就在村邊上，你們幾戶人家的二十多間老舊土坯房真敗興，就像一幅畫上被漏了一滴墨水，太難看了。”

“你說得可能有道理，但我現在不拆建。”

“現在拆建，政府有補助，‘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你別再說房子拆建的事了，我鐵定不拆建，搞火了，我明天就回深圳。”赤牙門一關，把柳清堵在了門外。

柳清向鄉村振興工作組陳組長匯報，說赤牙不但沒答應拆建，還說明天可能回深圳。陳組長一聽，立即安排工作隊員陪柳清上戶做工作。

赤牙看到縣工作隊員來了，只好打開房門。

隊員開門見山：“老書記，拆除老舊土坯房是大勢所趨，請你支持我們工作。”

“我已經跟柳書記說了，這房子不拆建。誰來說，我也是這個態度。”赤牙像鉚彎了的鋼釘拉不直。

隊員也不急，他走進廚房后說：“村民現在都用液化氣灶了，可你還用土灶，不環保不說，到哪兒能買到柴呢？”

柳清接話說：“你還留什么馬車駕，多占地方，我們出門兩公里就有高速出口，縣城就有高鐵站，誰還坐你的馬車出行。老書記，你落后了。”

赤牙良久不說話，他知道，現在老家和全國一樣，立體交通，四通八達，自己留個馬車架，確實讓人笑掉大牙，可自己就有一種懷舊的情懷。他一聽后輩調侃他，臉憋得通紅，嘴唇顫抖著，嘴張得能塞進個大饅頭：“你個渾小子，還批評起我來了，任你說出血，我也不拆建！”說完，把茶杯摔了個粉碎。

圍觀的村民都嘀咕：“瞧老書記的架勢，想他拆建，難！可不拆，就像好皮肉上長了一個瘡。”

這時，陳組長來了，“老書記，別激動。”

赤牙當村書記時，陳組長就是村扶貧組長，現在改任鄉村振興工作組組長。赤牙看到陳組長來，趕緊收起怒容。

陳組長走進屋里說：“一看，就知道你不在村里常住。”

赤牙說：“你說得對，我主要是夏天在老家住。夏天老家涼快，深圳能熱死狗。”

“不常住，那還不抓緊拆建？現在的政策除了拆除有補助，新建的房屋水、電、網絡、電視線，還有檐階、水溝、入戶路，樣樣有獎補。”

赤牙不說話。

陳組長說：“現在我們村打造得漂漂亮亮，很多打工人員都返鄉建房，我就不理解你為什么不愿拆建，你這幾排老舊土坯房都成村里‘爛疤子了。”

赤牙嘴巴囁嚅了一下，想說什么，但停住了。

“你有什么想法，說出來，說不定我們能支持你。”陳組長說。

赤牙思忖良久說：“不怕你笑話我，別看我一個黃土埋到胸前的人，我不拆建，是我心有點兒大。我和五排老舊土坯房的村民商量了，想改造成土坯房博物館，四排房屋做民宿，一排房屋建村史館。”

陳組長一聽，說：“這樣改造好啊，為整個大村畫龍點睛了，不僅美了鄉村，還可能是旅游的賣點。都怪我們思路不寬，只動員你們拆建。”

“可這錢從哪兒出？我女婿做了個設計方案，測算資金要五百萬。這兩年生意不好做，我都不敢跟兒女開口。可我總覺得幾代人出生的地方拆了新建就少了些記憶。”

“這是一筆大錢。我們即使能給你們爭取水、電、網絡以及檐階、水溝、入戶路的獎補政策，但相對五百萬來說，還是杯水車薪。”陳組長說。

不知道赤牙的兒子什么時候來了，他說：“爸，我可是你親兒子啊，你都沒跟我說。半年來你和妹夫鬼鬼祟祟，原來是密謀把家里的老舊土坯房改造成博物館呀。我昨晚問妹妹，才知道五百萬的改造費用讓你揪心。我和妹妹商量了，她出一百萬，剩下的我全包。現在老家這么漂亮，但這塊‘疤痕影響了風景，我要把這‘疤痕補了。”

赤牙說：“現在錢不好掙，我就叫你妹夫先搞個設計和預算看看。”

“別擔心，我雖然在外掙的只是小錢，但回報鄉鄰，‘冇米也踏三下空臼（方言，意指客人來了，家里沒有米，也要踏三下空臼表示歡迎）。”

這時，人群中一片掌聲。赤牙也笑出聲來，只感覺他露出的牙齦沒那么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