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魯迅小說副詞的修辭藝術

蘇悅

魯迅小說語言凝練，雋永深邃，獨成一派，其中魯迅小說中副詞的使用尤為奇妙。本文從副詞本身出發(fā)，對魯迅小說中副詞的選擇進行分析，從而深入分析魯迅小說的副詞使用所蘊含的修辭藝術。

一、何為副詞

副詞，一般表示限制，用來修飾動詞和形容詞，通常有表示程度、時間、范圍、頻率的意義。常見的副詞有表示程度的程度副詞，如“很”“最”“極”“大”；范圍副詞，如“大都”“總共”“通通”；時間頻率副詞，如“曾經”“立刻”“馬上”；處所副詞，如“四處”“隨處”；肯定和否定副詞，如“必須”“不必”“沒有”；情態(tài)副詞，如“特意”“猛然”“忽然”；語氣副詞，如“難怪”“大約”“幸虧”；關聯(lián)副詞，如“便”“也”“又”。若副詞究其詞性來說，有虛詞與實詞之爭，從作用來看，副詞在句子中一般不做主要成分，通常起修飾、限制的作用。副詞在句子中作為一個微小的存在，它的意義及作用經常被人們忽視，尤其從修辭效果的角度來看，通過副詞運用所呈現(xiàn)的效果極為特殊，對文學作品來說，若副詞被運用得當則會產生意想不到的語言效果，副詞下蘊含著文本豐富的“潛臺詞”，作者深邃的情感，折射出藝術的朦朧美和幫助讀者探究人物復雜的心理。

二、魯迅小說中副詞的選用

文學巨匠魯迅先生的小說語言凝練，雋永深刻，內涵豐富。魯迅在小說創(chuàng)作時十分注重對副詞的選擇以及使用，以求獲得最大的藝術效果。

（一）副詞“都”的運用

1.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每頁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狂人日記》）

2.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狂人日記》）

“都”是范圍副詞，在這三處表全部之意，但在不同的語境中，相同意思的文字卻透露出相異的表達效果和深層內涵。第一句第一處“都”表示滿本上全部寫滿了“吃人”二字，同一句話中的第二處，反復使用了副詞“都”，除了在語氣和表達效果上有所增強以外，前后兩個“都”后面跟隨的是“仁義道德”和“吃人”，暗諷封建舊社會仁義道德摧毀人性的事實，副詞“都”的加入，無疑使得該句段的語言張力得以加深。第二句表示人們全部睜著怪眼看“我”，“都”既有概括全部的意義，在句子中具體所指的則是狂人周圍的所有佃戶都不懷好意，暗指狂人周圍沒有“正常人”，狂人本身陷入了極大的困境，在文本中也表強調。

（二）副詞“還”的運用

1.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孔乙己》）

2.看過去年此時的上海報的人們恐怕還記得。（《航空救國三愿》）

這兩例中的“還”都表示“仍然”之意。“至今還記得”，突出了時間的遙遠性，進而從側面襯托出“孔乙己”這一人物給大家留下的深刻印象。“人們恐怕還記得”，從內容上來看是指統(tǒng)治者的丑惡齷齪行徑令民眾記憶猶新，側面襯托出統(tǒng)治者之“惡”。

1.說話說到有人厭惡，比起毫無動靜來，還是一種幸福。（《墳》）

2.閏土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里笑他。（《故鄉(xiāng)》）

這兩例中前者的“還”有“也算”的含義，表示作者認為說話的效果就算不好，相比起麻木與冷漠，字里行間中透露出作者的無奈。后者的“還”需縱觀《故鄉(xiāng)》整篇小說作品分析，它表示的是文本中主人公在回憶時對自己的不滿，以回憶者和故事敘述者的角度否定當時自己的想法。

（三）副詞“卻”的運用

1.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藥》）

2.胖孩子卻看見那白背心正研究著這發(fā)亮的禿頭，他也便跟著去研究。（《示眾》）

副詞“卻”表轉折，強調意義，在句子中通常具有較強的指向性。這兩例中的前者表轉折，前提條件為“眼睛老花”，通過“卻”字將句子重心轉移到“明白看見”上來，強調“紅白花”顏色的醒目。后者的“卻”同樣表示轉折，從兒童視角出發(fā)，將在“梟首示眾”環(huán)境中原本應該恐懼驚慌的兒童描寫得過于冷靜，且盲目跟隨，以“卻”表示轉折，突出這些看客的麻木不仁與冷漠不堪。

（四）副詞“竟”的運用

1.我竟不料在這里意外的遇見朋友了。（《在酒樓上》）

2.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孔乙己》）

第一句的“竟”表示出乎意料的意思，“竟”與后面的“不料”意義相近，在此處連用表示強調突出加重語意，表現(xiàn)出“我”在酒樓上遇見昔日老友的驚喜。第二句的“竟”作為語氣副詞，同樣表示不可思議、出人意料，在該語境中指丁舉人的家是偷不得的，在眾人眼中孔乙己是低劣的，而丁舉人是高大的，同時也暗示了孔乙己作為封建科舉制的“犧牲品”在社會中的窘迫地位，暗諷腐朽的封建科舉制度下不合理的等級制度對部分讀書人的戕害，以及在科舉制度下成長起來的荼毒者形象。

三、副詞中蘊含的修辭藝術

副詞如果使用得當，能夠產生很好的修辭效果，顯然我們魯迅注意到了這一點，因此魯迅在對副詞的使用上收獲頗豐。本節(jié)將從魯迅小說副詞運用所帶來的四個修辭效果來逐一探究魯迅小說中副詞的魅力。

（一）豐富的“潛臺詞”

“潛臺詞”是一種戲劇術語，是指戲劇臺詞下隱藏的本質內容，包括言外之意，及未盡之言。“潛臺詞”最初被運用在戲劇語言上，而后又逐漸被廣泛運用在各類文學文本中，帶給讀者無窮的閱讀感受。在《祝福》中，有這樣一段話：

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工作卻毫沒有松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雇著了女工，實在是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這一段話描寫的是祥林嫂在魯四老爺家做工的景象，加下劃線的文字所表明的則是魯迅對副詞的運用，這些副詞的背后蘊含著豐富的內容和潛臺詞。副詞“毫”和“都”表達了祥林嫂對待工作勤勤懇懇，即使過了試用期仍然沒有松懈，并且得到了大家的認可。而“實在”一詞表示強調的語氣，與后文將祥林嫂與男人做對比時更加凸顯了祥林嫂的能干。“竟沒有添短工”中“竟”字表示某種意外的情感，暗含魯四老爺家在祥林嫂沒來之時年年需增添短工這一情節(jié)，同時也從側面襯托出祥林嫂的能干以及雇主一家對祥林嫂能力的認可，同時見祥林嫂能干便將所有工作都讓祥林嫂承擔，不愿再花錢去另請短工的丑惡嘴臉。“然而她反滿足”中“反”一字表轉折，語氣的突轉，起到了強調情感的作用，“反”一字站在敘述者的角度上帶有出乎意料的意味，可見祥林嫂的善良勤勞，也讓人不禁唏噓，聯(lián)想到她以前在婆家所遭受的非人的奴役生活，以至于她現(xiàn)在如此容易滿足。

（二）深邃的情感

魯迅在小說文本副詞的選用上還出現(xiàn)了相互矛盾副詞的連用，這些看似矛盾副詞的使用表達了作者深刻的情感。《孔乙己》中有一句：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大約”和“的確”是一組相互排斥、意義相反的副詞，在正常的語境中一般禁止連用，否則會被納入病句一類。可在本句話中，“大約”表示的是敘述者因長時間未見到孔乙己對他命運狀態(tài)的猜測，具有模糊性。后者“的確”則是站在時代和命運的角度對孔乙己這類社會底層卑微的知識分子命運的宣判，表肯定意味。二者所站角度不同，所使用的副詞意義不同，但相似的是，無論是“大約”還是“的確”，背后所蘊含的都是對像孔乙己這樣窮困潦倒的知識分子的悲慘命運的深刻同情。

（三）藝術的朦朧

魯迅認為藝術形象并非純客觀的東西，藝術形象中往往摻雜著作家的主觀情感、意識流動、生活體驗以及藝術形象本身的發(fā)展狀態(tài)，具有流動性、朦朧性特征。藝術中有很多不明晰的“瞬間”，這些瞬間構成了藝術的空間美感，而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能否運用既有的語言去抓住這些瞬間，成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關鍵。而魯迅明知這些“瞬間”所要準確表現(xiàn)的難度之大，故反其道而行之，與其不能精確的表達，便采用多種估量副詞，利用估量副詞的模糊性來表達文本中所反映的朦朧感。

1.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連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祝福》）

2.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故鄉(xiāng)》）

第一例是出現(xiàn)在《祝福》全文末尾處，在渲染魯鎮(zhèn)上祝福的氛圍的同時，通過“似乎”一詞抒發(fā)了“我”的瞬間感受，由于“似乎”一詞具有不確定的意義，故表現(xiàn)出的則是如夢幻般的不真實之感。“濃云”這一意象也是對“我”壓抑心情的隱喻。在《故鄉(xiāng)》中，時隔多年后“我”與閏土再次相見，閏土見到“我”時的一聲“老爺”，讓“我”覺得相隔千里，以至于“我”到底有沒有打寒噤，“我”自己也記不清楚了，于是用了“似乎”一次，現(xiàn)實與虛幻的交織融合，側面表現(xiàn)了“我”的震驚與寒心，與后句的“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相照應。

（四）心理的探究

魯迅在文章中多次采用虛實結合的手法表現(xiàn)人物的動作和思想，尤其注重虛寫，他認為通過虛寫能夠為人物提供展示思想和意識流動的空間，進而深入挖掘人物的內心深處。在小說中，這種人物心理的虛幻主要也是通過副詞來實現(xiàn)，這些副詞的使用空靈虛幻，超脫迷離。

1.“嘻嘻！”似乎有誰在那里竊笑了……他猜想這是自己的疑心，其實誰也沒有笑；于是又慢慢地講下去。（《高老夫子》）

2.暗中忽然仿佛看見一堆食物，這之后，便又浮出一個子君的灰黃的臉來。（《傷逝》）

這兩例的副詞的使用都表示的是一種幻覺，高老夫子幻想竊笑是由他本人的疑神疑鬼所導致的，由此引起幻聽，揭露出高老夫子的虛偽、道貌岸然與精神世界的空虛。《傷逝》中“仿佛看見一堆食物”，寫的是涓生的夢幻，背后所蘊含的是涓生對子君的懷念、渴求。但這些最終全部歸于虛妄，無非是鏡花水月，般若浮生，更顯惆悵與茫然，盡顯哀思。

魯迅先生作為中國的文學巨匠，其小說在字詞的選擇、句子的淬煉、情節(jié)和結構的設計上都具有極其獨特的個人風格，尤其是本文所研究的副詞的實際運用，不論在其選擇還是運用上，都體現(xiàn)出魯迅先生深厚的文學功底。通過學者的不斷探索，魯迅小說中的副詞的生命力和深層內蘊將一一顯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