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正氣

錢鐘書寫到方鴻漸初為人師,發現要充實飽滿地上完一堂課并不是那么輕而易舉,“自以為預備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課才發現自己講得收縮不住地快,筆記上已經差不多了,下課鈴還有好一會才打……心慌意亂中找出話來支扯,說不上幾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拖了半分鐘。”趙辛楣深有同感,說:“現在才明白為什么外國人要說‘殺時間,打下課鈴以前那幾分鐘的難過!真恨不能把它一刀兩段。”
用毫無樂趣,也無甚價值的行為去填滿一段不得不經過的時間,或許就是“殺時間”。
“殺時間”,表面看起來殺的是時間,但其實是自殺,至少是一種自殘自傷,因為傷害的是自己的生命,生命不就是由一秒鐘、一分鐘、一小時積累而成的嗎?“殺時間”就像拍打叮在自己身上的蚊子,被拍扁的是那只可惡的蚊子,但流出的是自己的血液。
被“殺”掉的時間,看似是生命的贅疣,手上的六指,頭上的皮屑,嘴里的智齒,肚里的盲腸,無用甚至討嫌,但其實還是自己的;就像是孩子過年得到的壓歲錢,看似是外來的、贈予的、盈余的,其實是因為父母謹遵禮儀,素來遵守禮尚往來之傳統,對于別人家的孩子已經給了或必將會給壓歲錢的回饋或預付款,孩子得到的壓歲錢其實也是自家的。被殺掉的時間,以及任何不管怎樣度過的時間也都是自己的,都是自我生命的一個角落,哪怕是有點陰暗潮濕、長著苔蘚、散發著霉味、堆著垃圾的凌亂的角落。仁慈寬厚一點說,被“殺”掉的時間,或許像青年人的老成,中年人的學識,老年人的希望,辭職信中的文采,宣戰書里的禮貌,休閑襯衫最上面那粒扣子,頭頂上僅存的幾縷頭發,孔乙己知道的回字的四種寫法,雖然并沒有害處但是可有可無。
好像每個人都免不了要“殺時間”,失眠的晚上,等待一誤再誤的航班,開車被堵在路上進不得、退不能的時刻,成績揭曉之前的那幾個小時,一場不能退席但又冗長無趣、自己還插不上話回不了嘴的會面,爬到山巔等待遮擋朝陽的濃霧緩緩散去,舉著相機靜候取景框中的所有人都放下手機,在人潮洶涌的景區洗手間排隊……
無意識地“殺時間”,即使是在手機上打游戲、看視頻,如果只是機械地想讓時間趕快過去,也會了無趣味,即使打游戲、看視頻是自己平時最喜歡的,一旦變成“殺時間”的方式,做的人也將得不到放松和休息。
或許,對于人生的很多時段來說,說起“意思”都是奢談,談起“意義”無異于夢囈,“殺時間”就是不得不面對的日常之一。但是,倘若“殺時間”之時能夠有“意識”,那也算是從這段無聊的時光中打撈出了一點點價值。“殺時間”而有意識,會增強參與感,而不是被煩躁、沉悶、焦灼、無奈碾壓而過,從而會思考,會改進,會變革,會更新,讓這段時間慢慢有意思和有意義起來。
這時,本來注定要被“殺”的時間,也仿佛干枯的柳樹淋了雨,慢慢長出了新芽。相對于無意義、無意思,或許,更可怕的是無意識,糊里糊涂、不經省察地活著,這樣的每分每秒都在“殺死”時間,殺死自己的人生。
(編輯 兔咪/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