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魚不忘筌

葉春雷

“得魚忘筌”出自《莊子·外物》。原文為：“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莊子用“得魚忘筌”引出“得意忘言”的哲學觀點，自有他的高明之處。又有“舍筏登岸”一說，既然登上了岸，助人登岸的工具“筏”就要舍棄了，如果還把它帶在路上拖著走，那是最大的累贅。這對人生的暗示意味是很濃郁的。

自然，任何一種觀點，換一個角度觀照，那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譬如這“得魚忘筌”。假如我們每個人，抓住魚之后，就忘掉了這魚是怎么抓來的，那么，對于那個捕魚的工具“筌”而言，是否顯得太過殘酷？我們站在“筌”的角度思考問題，我辛辛苦苦幫助你抓住了一條大魚，你興高采烈地喝著魚湯，卻把我像垃圾一樣甩在一邊，不理不睬，任憑我的身上積滿厚厚的灰塵，我受得了嗎？

莊子的人生觀是“物我兩忘”的，他曾經說過：“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這“相忘于江湖”的世界，看似瀟灑，但有時是否也顯得無情？倒是李白的“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讓我們感覺到紅塵中一股暖人的溫度。

近日重讀《儒林外史》，對文中的“匡超人”這個年輕人，有了更深的印象。這個人是個典型的實用主義者，某種程度上很像莊子倡導的“得魚忘筌”。他得到馬二先生的資助和提攜，后來也成為時文選家，但他一旦有點名氣，就開始詆毀自己的恩人馬二先生，說馬二先生“理法有余，才氣不足”，所以他的選本不能流行。而自己的選本是“外國都有的”，這真是個國際玩笑。從中可見匡超人之所以“超人”，在于他“全無心肝”。

自古以來，我們崇尚“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而非“得魚忘筌”，過河拆橋。當年韓信“一飯千金”的動人故事打動了無數人善感的心靈。更可貴的是，韓信不僅做到了孔子所謂“以德報德”，而且還做到了孔子也并不倡導的“以德報怨”。面對淮陰惡少對他的凌辱，他并沒有放在心上，多年之后，他在垓下包圍項羽，一舉殲滅之，名震天下，被劉邦封為楚王。待他回到封國，他做了兩件很有人性溫度的事情：一是賜予漂母千金，感謝她的“一飯之恩”；二是召見那些曾經讓他品嘗胯下之辱的淮陰惡少，授予他們“楚中尉”的官職，并對諸將相說：“此壯士也。”

我之所以提倡“得魚不忘筌”，顯然是想弘揚“重情重義”的優良傳統，韓信的信義和良知在歷史上熠熠生輝，一點不遜色于他創立的赫赫戰功。道德的力量，有時是非常巨大的。

嵇康有一組贈給去從軍的哥哥嵇喜的四言詩歌，其中有兩句是：“嘉彼釣叟，得魚忘筌。”對釣叟的“得魚忘筌”，是持欣賞的態度。這大約是莊子的同調了。但我更愿意從溫暖的人情著眼，強調“得魚不忘筌”，有人在暗夜中助我一縷燈火，我就應該把這縷燈火記在心上，必要的時候，我也可以為他人助上這一縷燈火，照亮他人黑暗中的路。所謂“薪火相傳”，也大約正萌動于這不能忘懷的那一縷溫熱的燈火吧。

（編輯 高倩/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