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年級下學期開始,我漸入佳境,重新回到班級前十,名次離小利越來越近。可是數學老師突然調走了,換了個長著毛豆眼、矮小精瘦、滿眼兇光的新老師。他名字也兇得一塌糊涂,叫趙虎,其實他長得有點像狼。
傳說趙虎原來是一名體育老師,下決心要轉型,調到我們學校準備從零開始。趙虎覺得數學這門課最簡單,又容易上手,于是趁著我們數學老師調走的機會,拿我們班開練。
你見過數學老師上課拿著課本念的嗎?趙虎就是這朵奇葩。他以為上數學課像游戲機上的拳皇,多投幾個幣,肯定能多打死幾個對手。所以從第一天開始到課程過半,趙虎一直是念兩三分鐘課本,然后把腦袋從書后探出來,問:“這一段都聽懂了吧?”只要大家“懂了”的聲音不夠洪亮,他就翻回去,重新念一遍。除了剛來那天他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寫過自己的名字,他的課,擦黑板的值日生連朝大家做鬼臉的機會都沒有!
念數學課本有什么好聽的?所以我趴在課桌上慢慢就睡著了。盡管我一直在控制,小利也幫忙掐我一把擰我兩下,可我還是忍不住要打瞌睡。
趙虎念課本毫無創意,不過他對付學生還是有一套的。上課睡覺的又不是我一個,可在我身上他屢有精彩的發揮。開始是提著我的耳朵讓我站起來,然后拎著我的數學課本展示給大家,分析口水痕跡是像歐洲地圖,還是像大洋洲地圖。他語氣親切、熟稔,好像這些地方他都去過,所以如數家珍。之后他開始給我起外號,“睡覺大王”和“瞌睡蟲”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其實一點兒創意也沒有。再后來他直接把手里從沒用來寫過字的粉筆掐成三段,成“品”字形向我射來,總有一兩個會砸中我。于是我一個激靈,惺忪著眼,歪歪扭扭站起來等著趙虎訓話。不過我等來的總是轟然響起的笑聲,趙虎的數學課上,我早已成了一個笑柄。
我所能表現出的對抗,就是每次測驗、考試數學成績急轉直下。我甚至惡毒地幻想過,趙虎會不會突然得一場怪病,比如不能講話了,那樣我們班就會重新空降一名新老師。
語文老師教過我們,夢想是有可能實現的,但幻想不能,我只好接受現實。
有一天我撿到一個乒乓球,已經看不出原來是什么顏色,我就拿著我媽常用的鏟鍋底灰的木板,對著我家隱約寫著“農業學大寨”字樣的舊院墻,不斷抽打它。我只用平抽這一個動作,因為可以用盡全身的力氣。盡管那道墻凹凸不平,沒關系,我可以跑。無論乒乓球怎么折射回來,我都能最快最狠地把它抽回去。那勁頭,活脫脫像武俠小說里面的人物,要死要活地吃苦受累,只為了勤學苦練成一名武林高手。
打到后來,我可以自由選擇“農業學大寨”的任何一個字甚至任何一個筆畫來抽,甚至還能魚躍救球。小利開始還覺得稀奇,找一塊木板跟我一起玩兒,后來球的回合多了,速度也越來越快,他站在旁邊張著大嘴,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漸漸變成一個瘋子。
那一刻,我真有一種武林高手在山頂遺世獨立、山腳下粉絲驚呼膜拜的感覺。成績下降,名次下滑,趙虎的譏誚、不屑甚至厭惡都不是問題!我只是每天都祈禱趙虎千萬別跟著教我們四年級的數學,否則,我情愿當一個被眾人恥笑的留級生。
那天下午又是數學課,我耷拉著腦袋進了校門,從門口的辦公室到教室要走過兩行泡桐樹,每次數學課前我都會在樹底下磨蹭到上課鈴聲響起前的最后一秒。我也因此知道,那兩行泡桐樹一共有三十七棵,左邊那行少了一棵。那天,泡桐樹一共落了九百八十七朵花,又破了紀錄……聽到小利叫我,我一回頭,他正站在辦公室門口向我招手,身后擠了一堆同學,連窗臺上都掛滿了,像豐收的葡萄藤。
原來趙虎正在辦公室里出風頭,一個人跟老師們車輪戰,打乒乓球。我這才發現平日里老師們合用的辦公桌原來是一張球臺,中間堆兩排粉筆盒當網,就能開打。我馬上就被新鮮、刺激和有傾向性的觀戰包圍了,跟著小利擠到了前面。
趙虎意氣風發地贏了一輪又一輪,接受歡呼的囂張樣子恨得我牙根癢癢。我正著急呢,突然一個趔趄,等我站住腳穩住身,竟能清晰地看到趙虎的汗珠子甩在球臺上。抬起頭,近在眼前的趙虎正微笑著看我,用他慣常的不屑口吻說:“‘瞌睡蟲這是要來挑戰啊?”我頭腦一片空白,回頭找推我的人,小利指著我對趙虎大喊:“他也會打乒乓球!”
趙虎對面正滿地找牙的對手連忙把球拍塞到我手里,我連躲都來不及,因為趙虎已經譏笑著宣布開戰:“‘睡覺大王,一會兒輸了不許哭啊!”話音沒落,他把球一丟,銀白色的乒乓球輕跳三下,正好落在我面前。原來新球如此的晶瑩,甚至還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我頭腦一熱,接過球往回一扔,“趙老師,我不會發球,您發!”
“喲,還挺謙虛。”趙虎眉毛一揚,接過球在嘴邊哈了口氣,身子下蹲,手一揚,球帶著一道白光就跑了過來。我瘋子附體,掄胳膊就把球抽了回去……
那天下午到底抽了多少球我完全不記得,我只看到趙虎的臉上開始是譏笑,接著變成了驚訝,之后有些不服,最后臉色都發白了。無論他正著還是反著發球,無論球快速前沖還是緩慢旋轉,我眼里只有一個字:平抽!我似乎隱約看到“農業學大寨”幾個字,就換著字兒抽。正規的乒乓球拍短得合手,彈性大得讓我驚喜,到后來,我簡直有點兒表演的意思了。
趙虎臉色鐵青地停下來,他沒承認自己輸了,只吼了句“上課了,上課了”,就把窗臺上和門前的學生都趕走了。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感覺像做夢一樣虛幻。趙虎回頭見我還盯著手里的球拍看,冷冷地說:“還不去上課,等著我給你發獎狀嗎?”
我這才如夢初醒,撒丫子一口氣跑進了教室。看來事跡已經傳開了,我剛進門,掌聲和歡呼聲像平日里的嘲笑一樣轟然響起,那陣勢,簡直像在歡迎一位英雄。
我帶著一肚子的慶幸跑回座位。其實,我沒騙趙虎,我真的不會發球,沒練過啊。我只會抽球這一個動作,他只要讓我發球,我肯定就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