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貌 韓璞庚
內容提要 數字時代基于算法技術的“信息繭房”使人的主體性逐漸迷失,越來越多的用戶陷入偽主體性存在、反公共性存在和弱理性化存在的現實境遇。“信息繭房”對人主體性的遮蔽主要體現為認識論層面上主體被擬象表征所迷惑且網絡情感愈發極化,符號論層面上主體的符號認知能力削弱以及價值論層面上主體間價值體認距離逐漸增大。從本體論出發,“信息繭房”源于數字資本利用碎片化方式控制主體精神世界,利用意見領袖導引社會意識形態,利用階層對立實現資本增殖,利用主體的群際歸屬感完成標簽化統治。走出“繭房”危機、重建人的主體性,要通過優化信息生產和傳播過程掙脫繭房層層束縛,通過監督和培養關鍵意見領袖實現網媒良性互動,通過培育現代化網絡公民凝聚社會價值共識,通過重塑“人”“群”關系回歸人的價值本真。
關鍵詞 主體性 信息繭房 算法技術 社會交往 網絡公民
李貌,華中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韓璞庚,江蘇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華中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生導師
從中國傳統由技入道的思想到西方哲學對技術工具的分類,人類從未停止關于人與技術之間關系的思考。海德格爾提出“現代技術之本質是與現代形而上學之本質相同一的”[1],創造性地將技術置于哲學的核心位置,由此拉開了技術哲學的序幕。斯蒂格勒認為,“技術在被人發明的同時也發明了人”[2],數字技術重構人的記憶,塑造人的生活方式,“代管”人的現實存在。從現時代技術進步的角度看,智能算法通過各種數據模型將紛亂嘈雜的世界編制為邏輯清晰的“數智世界”,為建構一種條理明晰的世界秩序提供了技術支持。但斯蒂格勒也提出技術既是解藥也是毒藥的觀點,高速發展的數字技術使人類社會進入“熵增狀態”,技術的“藥理學”特征逐漸凸顯。人借助數字技術這個代具完善自身、超越自我的同時,數字技術卻以更加隱蔽的方式將人的主體性遷移,使人逐漸喪失解蔽和反抗意識,甘愿淪為技術的附庸。這種主客體顛倒的畸形關系形成了新的拜物教形態——數字拜物教[1]。其中特別是“信息繭房”的生成,以更為致幻的方式圍剿人的主體性,看似多元便捷的信息供給方式卻恰恰造成個人意見的退化與消卻。因此,客觀審視人在數字社會“信息繭房”中的存在樣態,透過表征揭示其背后的現實成因,并提出有針對性的治理路徑,對于重建數字時代人的主體性,乃至維護國家意識形態安全意義重大。
一、數字時代“信息繭房”中的主體性存在境遇
“信息繭房”形象地描述了算法邏輯下用戶的信息交互狀態,用“繭房”二字形容用戶被誘導和封閉的信息來源。哈佛大學教授桑斯坦首次提出“信息繭房”概念,他指出公眾會根據偏好及興趣,接受與自身價值觀念接近或一致的信息,在這種無察覺的信息范圍內,個人像蠶蛹一樣被信息所束縛,公眾在選擇信息時將“只聽我們選擇的東西和愉悅我們的東西的通信領域”[2]。“信息繭房”具有私人定制性、“繭房”趨同性、封閉排他性等特點,就形成類別看,分為自我選擇的個性化和預先選擇的個性化,即“用戶主導型”和“系統主導型”。數字化技術勢如閃電地發展[3],它對記憶術體系的控制,可能使人類迷失行進方向。在資本主義經濟主導的數字社會中,越來越多的人在不經意間被算法技術所引誘和牽制,其主體性在算法的隱性作用下被遮蔽、被異化,乃至被遷移,在這類“繭房”中生存的多數用戶面對以偽主體性存在、反公共性存在和弱理性化存在為主要特征的生存境遇。
第一,偽主體性存在的境遇指,作為主體的人的本質屬性被遮蔽,人無法以主體的方式來對待和改變自己的生活世界。縱觀工業革命后的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對人的控制大致經歷了對生產資料的控制、對勞動過程的控制、對分配和消費的控制,以及對信息的控制。顯然,數字時代的資本已經發展到通過信息控制人的認知內容,以至價值觀念的程度。在傳統社會,人們為了基本的生存不得不服從于某種制度體系,但還是能夠對與自身發展不適應的生存現狀做出識別與區分,能夠意識到生存條件的外在性。隨著現代社會體系的建構,人的社會存在——“物質生產、精神生產、人口生產以及社會關系的生產”[4]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資本對社會的控制較之以往更為隱蔽和牢固。人逐漸無法區分生存環境較之主體意識的外在性,在看似愈加自由的社會中主體性卻逐漸迷失和退縮,最終被動走向資本所預設的軌道。人的主體性表現在與自然的互動中,即利用、改造甚至超越自然,然而在“信息繭房”的情境下,人只有現存性而缺乏自覺把握規律的現實性,成為實質上“不自由”的個體。
第二,反公共性存在的境遇指,作為交往主體的個人利用數字技術異化傳統社交方式,以更加私密化和定制化的交往方式將自身局限于一定的交往圈層之中。實質上,相較于資本主義前期人的機械化的存在方式,資本主義后期的網絡空間一定程度上為人的公共性存在提供了支持,可以說互聯網的發展使社會交往呈現公共化的特征。然而算法技術的發展壯大又解構了互聯網公共空間,使得主體交往再次呈現“反公共性”趨勢。與原始社會為生存建立部落不同,“信息繭房”中的部落是基于用戶的精神需要建立的,人在數字部落中逐漸被同化、去個性化,乃至被操控。“志同道合”的社群成為越來越多主體活動的“中心”,社群成員們逐漸排斥與外界溝通,沉浸于自己的圈層世界中以實現自我保護。換言之,現時代的網絡空間是一個公共性與反公共性同時在場的復雜場域,而“信息繭房”中資本操縱下的碎片化信息獲取方式、繁雜多樣的信息內容和符號化的生存環境,使得越來越多的人趨向反公共性的生存方式。
第三,弱理性化存在的境遇是指,數字時代技術理性的膨脹及與之對應的人的價值理性的淡化。馬爾庫塞指出,“社會控制的現行形式在新的意義上是技術的形式”[1]。技術理性的發展使得人們不斷追求工作生活的精準性、功效性和量化性,特別是在數字時代,平臺資本主義不再純粹按照世界市場的方式進行資源分配,而是也按照算法和大數據分析的結果進行資源配置[2],通過算法技術將主體納入其資本邏輯之中,以技術理性取代價值理性。技術理性正在決定主體生存的時空、形式和狀態,主體的價值理性在此過程中被弱化、遷移。數字時代使得傳統主體交往形式擴展為基于符碼信息的主體交往形式,主體被算法“圈層”中的聲音、圖片和視頻所牽引,而做出相應的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主體的價值理性在此過程中往往被迫“短路”或“下線”。
二、數字時代“信息繭房”對人主體性的遮蔽
數字時代人生活的問題并不在于擺脫了物性,而恰恰在于物化的程度越來越深。但吊詭的是,現代人對自身物化狀況的認識卻愈加模糊。物化本難以避免,如同對象化一樣,物化是人的對象性存在方式。然而如果物化無視人的主體性,甚至與人的發展明顯對立,那么現時代的物化狀況將會導致人活動的異化,甚至與人性的疏離。技術的初心與本質是使人生活得更美好,技術本是改善人類生活、提升人類效率、共享人類創造性成果的重要力量,然而事實是算法技術的應用使很多人在“仿真世界”中迷失了主體意識,異化或割斷了主體原有的認識過程、價值判斷、符號思維和交往方式。
1.從擁有到支配:仿真社會使人被擬象表征所迷惑
鮑德里亞認為,在發達資本主義階段產生了一種全新的社會控制形式:仿真[3]。仿真出現的根本原因是維持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增長,人們很多生活需求的產生,實質上為“需求的仿真”。這種仿真不僅出現于消費層面,而且延伸至政治文化層面。比如現代大眾傳媒所提供的信息過于龐雜,遠超出人們的需求范圍,而傳播方通過刺激人們對信息的需求以維持信息系統的生產和再生產。由此便產生了信息生產的一條路徑,即人們喜歡什么便報道什么,甚至報道的內容早已偏離事實,或者說是被剪切、拼湊起來的事實。“現代傳媒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要求一種更大的即時參與,一種不斷的回答,一種完全的塑性。信息扮演的角色不再是告知,而是測試,最終是控制。”[4]這意味著,現代傳媒的重點不是信息內容本身,而是通過擬象表征給予用戶視覺上的沖擊,以建構、形塑用戶主體世界,并提升資本流量賣點。相較于鮑德里亞所處的時代,數字時代智能算法操縱的由符碼組成的“超真實”世界是一種更為隱匿的仿真形式。算法技術不僅使用戶沉浸于仿真信息中,而且為了提升用戶的沉浸度而將其智能分層,以用戶的個體興趣為出發點為用戶私人定制“信息牢籠”。算法根據用戶的瀏覽偏好有針對性地向用戶推送相關信息,不再關注信息本身,而是將信息和用戶主體都視為算法系統的符碼,以求得最大化的經濟回報。在這一過程中,不僅用戶被仿真的信息所吸引,甚至用戶自身的“興趣”和“偏好”也是由算法創造出來的。如此,人的主體性被仿真社會的擬象表征所形塑、牽引、遮蔽,在自以為有充分選擇權的數字空間中被算法排列,人本身也最終成為現代社會“超真實”符號的一員。
2.從排他到脫離:認識過程割裂使人網絡情感極化
“信息繭房”對人主體性的遮蔽還體現為對思想的禁錮與束縛,即通過不斷鞏固和加深主體現有的思想認知以形成認知偏見和極端心理,進而逐漸否定外界一切異質的聲音。一方面,由于算法機制尤善應用“私人定制”滿足用戶的不同需求,因而用戶將接收到大量同質信息以鞏固現有認知,并逐漸深化現有意見,這實質上與人正常的認知規律相違背。歷史唯物主義認為,人的認識是對客觀物質世界的反應和規律性的把握,是在物質生產實踐和社會實踐中逐步形成和完善的。實踐是認識的唯一來源,感性認識只有通過實踐檢驗才能逐步完善,并最終上升為理性認識。在“信息繭房”提供的訂餐式服務中,主體“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的認知過程被割裂,受“繭房”不斷灌輸同質信息的影響,感性認識被強化和夸大,現階段的膚淺認知被不斷鞏固,主體失去了實踐檢驗和思想提升的機會,由此偏離認識世界的航道,甚至形成極端的思想。另一方面,“信息繭房”不僅導致人認知的淺薄性,而且誘導人形成權威觀念的錯覺,一旦人沉浸于這種幻覺中,就將無意識地變得傲慢自負,甚至因擺脫了現實社會角色和條件的束縛而游離于道德與法律之外。身體“不在場性”一來使得主體能夠克服發生沖突的緊張感,二來使得主體對惡劣行為后果產生心理盲區,道德自抑機制也因此失效[1]。這種“去抑性”效應使得網絡極端情感后果不可見,削弱了人們的道德感和社會責任感,催生了“一言不合就開撕”的網絡現象。
3.從降維到虛置:算法互動使人符號認知能力削弱
符號學將人對符號意義的解釋和追求視為人主體意義的根本,法國符號學家格雷馬斯于20世紀初提出“主體符號學”理論,認為符號的意義來自主體與世界的互動和碰撞,主體的“符號共在性”只有融于符號域中才可能存在。實際上,現代社會的演進也是在符號域中展開的,主體通過探索和定義更多的符號以推進自身和社會的進步。然而數字技術的發展使人被困于技術編織的“繭房”牢籠中,人在符號域中的主體性正逐漸被消解。一方面,人類主體存在的符號域被物化。算法技術對符號域的物化是更為隱秘的物化,“主體與符號之間已無法通過意義產生關聯,只剩下被算法技術模塊支配的數據運算和控制”[2]。前文提及,在算法技術的操控下人所看到的是擬象世界,符號正逐步喪失意義傳遞的本源屬性,轉而成為侵入人主觀世界的商業符碼。在符號意義隱退的過程中,主體自身及符號域均被物化,呈現出卡西爾所謂的“極端文化悲劇”,那些由人類所創造的文化價值“變成一些純然對象性的東西,變成一些純粹為物性的當前存在和一些物性的被給予,而再不能被自我所理解和掌握”[3]。另一方面,人的元符號能力消解。所謂的元符號能力是人區別于動物,可以“通過符號意義解釋創造產生新的符號的能力”[4]。“信息繭房”對主體元符號能力的影響突出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人類元符號認知能力的消解。“信息繭房”的運行基于人類以往運行的“實踐基模”,從人類認知發展的角度看,“信息繭房”將人困于以往的“實踐基模”中而阻礙人探索和建構新的符號域,主體久而久之將喪失創造新符號域的能力。二是人類元符號意義解釋能力的消解。“信息繭房”異化了符號意義的生成機制,阻斷了符號的未來向度,使其停留于“過去-現在”的空間中,并在一定程度上將部分符號強行灌輸給主體,甚至將符號的意義扭曲,主體因此失去了解釋符號意義的動力。概言之,失去符號認知能力的個人正在成為以陳舊自我鏡像為參照的扁平化個體。
4.從隱性到顯性:網絡信息交互使人們價值體認的距離增大
由“信息繭房”進一步演變而成“交往繭房”,即馬歇爾·麥克盧漢提出的“再部落化”。與古代社會的血緣部落不同,這種基于現代技術的“部落”由有相似觀點或興趣愛好的網絡用戶結合而成,他們通過建立虛擬社群而相互聯系。受“信息繭房”封閉性、排他性、單一性的影響,“現代部落”也尤其注重“盟友”間觀點和偏好的一致性,與部落主流觀點相違背的人將被果斷排除在外,乃至被“圍攻”。就此,我們不禁產生疑惑:基于算法技術的“信息繭房”是根據主體的偏好而進行信息推送的,即使有算法作用其中,其直觀參照也是主體的主觀意愿,那么主體的主觀意愿是如何區分的?換言之,社會各界的價值體認偏差是如何形成的?隨著我國社會的分層及利益的分化,人們在觀念上的對立和沖突也愈發明顯。社會沖突理論認為,不同社會階層的人的結構性位置不同,故人們的利益和觀點也不同,甚至是相沖突的。自媒體平臺為普通大眾提供了展示自我觀點的機會,使得“沉默的底層”不再“沉默”。也在這個階段,普通民眾開始對精英階層的觀點發出挑戰,提出不同觀點。“現代部落”實質是現實社會階層的縮影,在“信息繭房”的作用下,人們的價值體認被鞏固和夸大,“現代部落”間的對立也就越發強化。“信息繭房”不僅沒有弱化階層間的觀念沖突,反而增加了人們之間的價值體認距離,激發了社會矛盾。在此過程中,以算法為基礎的“信息繭房”消解了作為主體的人的社會溝通機制在觀念沖突中的作用,異化了傳統的社會溝通模式,將溝通對象囿于觀點一致的群體中,而減少了各階層應有的交流與爭辯,導致社會共同記憶被瓦解乃至不再產生。另外,“現代部落”是類環狀的封閉結構,故成為社會管理的灰色地帶,用戶可能在這里盡情發表各類觀點,甚至是違背社會道德或主流價值觀的偏激思想。
三、數字時代“信息繭房”中人主體性迷失的根源
世界性的現代化歷史進程,全面深刻地改變了人與世界的關系,不僅推進了人類文明的巨大發展,而且構成了人類文明進程中的系列問題[1]。數字化資本主義技術對記憶術體系的控制,已經使人類逐漸迷失自我行進的方向,人們正在全面的虛擬存在中失去共同的文化記憶。這種“文化熵增”也可以理解為個體的“主體性熵增”和社會的“公共性熵增”。然而這種危機的原罪并不在于數字技術本身,而在于數字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信息繭房”作為算法技術的現實形態之一,本質上是通過固化人的信息獲取方式來固化人獲取信息的內容,進而圈固人的意志和情感,起到隱形的社會控制的作用。“信息繭房”解構人主體性的作用機制主要包括四個層面,分別是控制主體碎片化時間和信息、操縱關鍵少數人的意志、激化階層對立和同化個體差異。
1.利用碎片化生存特征來控制主體精神世界,實質是資本以技術理性代替人的價值理性
“信息繭房”對人精神世界的控制路徑主要是通過充分利用主體的碎片化存在現狀,即碎片化時間和碎片化信息,將主體引誘至私人化的“繭房”,最終牽引人的精神世界,懸置人的主體性。其實質如注意力經濟一般,是資本通過“占用”主體的注意力來達到“占有”主體精神世界的目的。碎片表現的是一種離散狀態:人們整塊的時間被社會分工所占,且科技的發展使人們的行為模式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越來越少,因此離散的時間、零散的信息和碎片的行為逐漸成為現代人的生活方式。而基于碎片化生存的“信息繭房”實質是資本“景觀霸權”的體現,最終目的是實現資本的增值。一方面,碎片化的時間被資本充分利用,資本不僅控制勞動者的生產過程,還試圖控制勞動者生產之外的所有時間,即利用碎片時間入侵人的全部物質生活、精神生活和政治生活。景觀暴力控制了勞動者生產之外的幾乎所有碎片時間,讓人們喪失了反抗資本的意識和能力,利用并占有人的碎片時間便成為資本的“著利點”。網絡后置平臺通過預測并定制用戶的信息偏好來吸引用戶的注意力,最終將帶有情感偏向或價值取向的信息傳遞給受眾,在碎片時間的不斷積累中形塑用戶的認知體系。另一方面,碎片化的信息是基于注意力經濟的“精準定制”,是“信息繭房”形成的基礎,也是遮蔽人主體性的主要載體。碎片化信息的突出特點是視覺沖擊明顯、目標人群清晰,以及價值取向明確。信息生產者利用受眾多樣的信息需求,在碎片化語境中剪裁出具有導向性的理論,釋放同用戶具有親近感、認同感的價值觀念,通過瑣碎的生活觀點和零碎的熱點信息出現在大眾視野。碎片化信息基于人們生活的現實境遇,善于利用不同階層受眾的情感共鳴,以更為致幻的社會控制方式使民眾的主體意識產生新變化。在這一過程中主體的價值理性逐漸被資本導引的工具理性所代替,作為獨立主體的人的判斷能力逐漸弱化,在意志和情感等方面被資本體系所牽引和重塑,逐漸淪為市場經濟環境中單向度的人。
2.以少數人的意志牽引群體的意志,實質是資本利用“繭房”特點導引社會意識形態
意見領袖是指在信息傳播網絡中為他人提供信息,同時對他人施加影響的“活躍分子”,他們在信息的傳播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中介或過濾的作用。自媒體平臺的發展突破了傳統意見領袖的階層限制,一大批成功積累了人脈和粉絲的自媒體用戶成為新一代意見領袖。各階層意見領袖的崛起看似一定程度上破解了“信息繭房”現象,實質上卻是市場經濟條件下“信息繭房”強化的結果。自媒體時代的用戶從意見領袖那里得到的是被處理后的具有價值傾向的信息,這些信息通過算法技術精準傳播至目標用戶,目的是得到粉絲追捧和點擊量積累。在此過程中被引誘至“繭房”的用戶的主體性也逐漸沉淪,主體意識和價值觀念逐漸被意見領袖影響。主體性的沉淪不僅體現在個體層面,還體現在社會層面,即消解了政府的社會控制。并且,“信息繭房”中的意見領袖更具隱秘性和傳播性,部分意見領袖甚至會通過放大或扭曲個別政治事件來獲取點擊量,擾亂主體的政治意識形態,威脅國家安全。“意識形態風險具有不同于其他領域的重大風險的特點,就在于它起源于思想。”[1]資本技術把各種元素從自然的文化秩序中提取出來,并對它們加以改造,之后再將它們重新安插到新的社會秩序中,現在這些元素已經可以與技術秩序完美無缺地匹配。在此過程中,資本通過培養和牽引意見領袖實現了由資本意志到用戶意志的轉換,也實現了由經濟領域到政治、文化等多領域的擴張。長此以往,用戶將習慣于接收二次加工后的“快餐信息”,弱化對事物理性分析的意識和能力,這不僅是人的主體性危機,而且是整個社會的公共性危機。
3.激發階層對立促逼網絡空間分化性的主體存在,實質是資本利用符號經濟實現資本增殖
前文提及,主體在互聯網公共空間中以“信息繭房”的形式區隔式存在是現實社會階層分化下民眾價值體認差距的結果,即隨著社會的多元化以及人們之間的利益分化,人們在觀念上的對立與區別也日益凸顯。不可否認,人們的階層差異是形成“信息繭房”的根源,社會中同一結構位置的人往往存在相似的觀念看法,因此人們主動建立“繭房”,以尋得有共同語言的同伴,縮小與交往對象的體認距離。但與此同時,網絡空間中加劇階層對立以促進“繭房”生成的導向性言論也在不斷增多。究其背后根源,是資本在這場以消費等級為標志的對立中尋求至高利益。資本通過廣告等傳播手段渲染社會中高階層的優越感,使人們試圖通過消費證明自己的社會地位,從而進入高層次圈層之中。例如,中產階級的白領生活正在成為時尚熱點,各平臺大肆宣揚白領生活的“入場券”——以阿拉比卡咖啡為代表的下午茶,以始祖鳥、露露樂蒙為代表的運動服飾逐漸成為小資、時尚的代名詞,人們熱衷于追尋這些凸顯身份和格調的商品,從而為品牌背后的價值符號買單。在資本編織的消費牢籠中,“信息繭房”成為快速定位目標圈層及形成目標圈層的重要推力,實質上,這背后是資本通過輿論宣傳所“建構”出的虛無社會圈層。通過算法技術的精準定位,將階層優越性及符號消費傳遞給目標受眾,這些受眾被資本所宣揚的商品附屬價值所打動,進而爭相購買這些商品以凸顯身份差距,目的是躋身所謂更高層次的圈層。在這一過程中資本不僅操控了人的主體性,甚至操控了人的存在方式,將階層差距作為資本增殖的突破口,編織以商品消費為代表的差異化存在。人不再是鮮活的、作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個體,而是成為消費等級社會中的一員,消費符號的價值成為人的價值的重要體現。
4.同化個體差異以實現群體同一,實質是現代社會下主體以離散主體性的形式尋得認同
馬克思指出:“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1]數字資本主義時代人的存在方式是偽主體性存在和反公共性存在,造成這種存在方式的深層原因是人的精神生活的虛無化和空虛化,即主體的精神世界沒有方向感和寄托感。主體在工具理性主導下成長為社會流水線的一員,人從小被教育學習生存技能,從本質上說這些所謂的生存技能是服務于資本增殖的,換言之,整個社會結構就是去人性化的。現實生活世界的沉淪導致人急于在虛擬世界尋找情感認同,“繭房”便成為人寄托情感的重要通道。在“繭房”中主體不僅可以找到與自身同頻共振的小部分人,也可以擺脫現實交往時空的束縛。然而,“繭房”背后的數字資本機制是將人改造為單調的、標簽明確的、群居的個體,目的是以“標簽群體”的形式對人進行隔離和再組織。“信息繭房”在使交往方式便捷化的同時,也將扼殺人的主體性,它為主體提供的實質是披著個性化外衣的單一化圈層。主體在加入算法引導的“繭房”社群后,為了獲得圈層的接納和其他主體的認同,將不得不放棄自我的部分觀點,以支離自我主體性的方式創建虛擬的情感樹洞。正因此,主體在“信息繭房”作用下理想判斷能力式微,自我個性特征隱藏并減退,成為標簽化群體的一員,群體的價值取向逐漸代替主體自我的價值取向。
四、數字時代“信息繭房”中人主體性的重建路徑
馬爾庫塞指出:“技術的解放力量——使事物工具化——轉而成為解放的桎梏,即人也工具化了。”[2]算法技術并不是數字時代人主體性危機的原罪,但資本主義私有制對剩余價值的追逐本性決定了“技術恰恰是資本完成價值實現的重要中介”[3]。技術誕生的初衷是促進人更好地生活,我們不能陷入“技術悲觀主義”的窠臼,而是要對其加以引導和治理以揚長避短,破解資本邏輯下主體性迷失的桎梏。
1.破除仿真性:通過優化信息生產傳播過程掙脫深層“繭房”束縛
算法推送帶來的約束我們認知范圍和效率的“繭房”有三層。被壓縮的信息、主動推送以及信息失真形成了第一層“繭房”,即“信息繭房”。由此帶來了第二層“繭房”——“認知繭房”,也就是大腦產生的上癮性或依賴性,進而固化人的認知范圍。第三層是“社交繭房”,也可稱為“情緒繭房”,是固定的社交圈層帶來的情感固化。因此,基于信息時代碎片化的生存方式重塑人的交往方式以突破人更為深層的認知和社交“繭房”,顯得尤為重要。哈貝馬斯曾試圖通過溝通行動理論回歸人的價值理性,但這實際為現代性擴張下復歸生活世界的“烏托邦”嘗試,未能從社會實踐層面真正重建人的主體性。依據當前數字時代的特征,首先,基于信息生產,要提升精神文化供給質量,加強精神文化產品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以社會主義先進文化豐富人民精神世界,有效提升人民的精神生活質量。要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根本遵循,向人民提供優質多元的先進文化產品。其次,基于信息傳播,要豐富信息傳播的多樣化途徑,以市場監管的形式防止資本向民眾過度傳遞單調極端的信息,特別是要加強監管與國家意識形態安全相關的信息。要鼓勵民眾積極拓展信息傳播渠道,突破單一化的網媒來源,特別是要重視優秀圖書的精神引領作用。最后,基于信息接收,要提高民眾主動探索信息的熱情和辨別真偽信息的能力,增強其對算法技術的辨識力。
2.把握關鍵性:通過引導監督和培養意見領袖促進網媒良性互動
意見領袖是網絡空間局部“同質化”的重要牽引因素,也是自媒體時代實現隱形社會控制的關鍵杠桿。意見領袖是明顯帶有價值選擇和利益取向的少數關鍵群體,他們是用戶在圈層內部的“榜樣”或“參照”。網絡圈層中意見領袖發展壯大的趨勢不可逆轉,越來越多的用戶習慣于接收被意見領袖“二次加工”過的快餐式或預制式信息,因此加強對意見領袖的治理和引導以促進網絡空間良性互動變得尤為必要。一方面,要建立多元主體協同治理模式,形成多部門合作的意見領袖引導監督機制,全面了解意見領袖的真實情況,結合他們的所屬領域、粉絲特征、文化背景、政治價值觀等因素進行層次劃分和重點歸類,進而分類分情況引導監督。特別要加強意識形態的引導和監管工作,推進德治、自治和法治三者有效融合,防范由意見領袖誘發的意識形態危機。另一方面,要充分發揮意見領袖對圈層屏障的穿透作用,以優質意見領袖打破層層“信息繭房”。意見領袖某種程度上是“信息繭房”加深的結果,但也是打開“信息繭房”的密鑰。要培養并引導高質量的意見領袖,使他們穿透到各類圈層之中,打破社會各階層之間“封鎖式”的關系,加強社會各界的了解與互動,從而提升社會的整合力。
3.重塑交往性:通過培育現代化網絡公民凝聚社會價值共識
技術改變了傳統的社會交往關系,在提升社會公共性的同時又以去公共性的形式將人圈層化,使得交往關系呈現更為多樣和復雜的形式。打破資本主導下“信息繭房”的封鎖,關鍵是要實現網絡公民之間的良性互動,即網絡公民的現代化轉型,以主體的現代性跨越資本制造的“價值體認鴻溝”。第一,通過換位體認來避免算法帶來的偏見和歧視,理性看待各階層間的利益沖突,培養民眾以現代化的素養參與網絡生活。換位體認的目的在于縮小社會各階層間的認知差距,引導民眾即使在虛擬網絡空間發表言論也要顧及他人感受,切忌盲目推廣自身的觀念,避免不必要的語言攻擊,著力打造友好型網絡社區。第二,以政治生活為重點,從培養人的政治生活現代化入手實現公民線上參與現代化。一方面,在根本政治方向上,各階層的民眾要達成共識,堅持主流意識形態的引導地位。另一方面,在一些具體的政治問題上,要做到有序政治參與,通過合理合法的流程表達自身的意見建議,行使作為公民的權利,履行作為公民的義務。第三,引導公民意識到公共利益是個人利益的根本支撐點,社會共同體是現代人追求美好生活的根本方式。我國提出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就是回歸公共性的有力舉措,“繭房”分化絕不是社會發展的常態,我們應積極構建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
4.聚合離散性:通過重塑“人”“群”關系回歸人的價值本真
算法技術是社會的范疇,是特定歷史階段人類社會的存在方式之一,是人際社會關系的體現[1]。據此,我們仍須從人際交往入手重塑人的主體性。一是以全體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為導向,在提升人民精神生活質量的同時,以全體人民為立足點,加強社會精神文化生活的均衡性、普惠性建設,縮小社會各群體間的精神生活差距,保障公共文化服務的有效開展,以精神文化共同體建設撕去算法規制下的群際標簽。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我國在中國式現代化語境中提出的精神生活發展方案,旨在縮小社會精神生活差距,以聚合的共同體而非離散的群體的形式共筑現代化道路,這也是實現全體人民精神生活現代化轉型的應有之義。二是引導主體正確處理“人”與“群”間的辯證關系。在線上社交圈層中,看似可尋找到同頻共振之團體,但這些團體成員實則是在算法助推下聚合而成,因此主體既不應為了得到某群體的認同而丟棄己見,更不應為了得到某群體的認同而放棄現實交往。身處“繭房”之中的主體更應堅持明辨是非的理性,群際交往是人主體性完善的必要補充,而非剝奪人主體性的外在障礙。三是教育主體學會撕去算法技術下的群際標簽,主體要積極加入多元化社群,防止自我認知范圍被局限、價值觀念被固化,堅定自我意志,積極突破現有認知領域的寬度和高度。
〔責任編輯:洪峰〕
[1]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社1996年版,第8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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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恩斯特·卡西爾:《人文科學的邏輯》,關子尹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47頁。
[1]孫正聿:《從大歷史觀看中國式現代化》,《哲學研究》2022年第1期。
[1]侯惠勤:《論意識形態風險及其防控》,《閱江學刊》2022年第5期。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5頁。
[2]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43頁。
[3]閆培宇:《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生命政治學的譜系——問題域及其發展趨勢研究》,《山東社會科學》2019年第11期。
[1]王保民、武朝陽:《人工智能技術異化風險的馬克思主義法哲學探析》,《自然辯證法通訊》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