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一

十多年過去了，豐林一想起那個下午，仍膽顫心驚。

那已是一個記不起準確日子的午后。

“咚”的一聲悶響，飛來的橫禍瞬間把她的身體拋向空中，接著又一聲悶響，她像一葉無助的瓦片，被急速地拋向遠處，又重重地摔在水泥馬路上。

“出事了”“出車禍了”“出人命了”隨著一聲聲急促的驚呼和嘈雜的喧囂，大堆的人們瞪著大眼蜂擁而至，很快，黑壓壓的人群圍住了出事現場。

“快，打110報警”“快，打120救人”，人群中有人喊叫著。正是將要上班時分，人越聚越多，被圍出事的黑色轎車片刻停留后，緩緩移動著，推移著圍觀的人們。人們瘋狂地拍著玻璃，用拳頭砸著引擎蓋，腳踹著輪胎、車門，群呼著：“開門！”“開門！”“下車！”“下車！”這一刻，不管誰對誰錯，誰的責任，車即是禍首。人們仿佛要把車和里面的人吃掉。然而，車門不但沒有打開，而是猛地加大油門，“嗡”的一聲，變形翹起的保險杠像一把黑色利劍，嚇得圍車的人嘩地散開一條道，車頭有些變形的黑色奧迪，在一片混亂的叫喊聲中，忽地竄出人群，右一轉向，向著河邊飛速逃離，完全不顧車后人們的呼喊和謾罵。

轎車順著濱河大道風一樣向東疾馳駛去，在一個轉彎處猛轉向右邊道，一頭扎向河邊的槐樹林里，然后放慢了速度，在一堆綠植前，停了下來。

只見車門悄悄地打開，一個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車，他向后觀望了一下，見沒有人和車輛追來，便走向河邊，從褲兜里掏出手機，顫抖著取出手機卡，像扔一個定時炸彈一樣，迅疾地將卡扔進水里。

十月的天氣，水清且冰涼。他順著臺階走到水邊，撩水在臉上撲了撲，順手抹了一把臉，定了定神，回頭看了一下身后的車輛，按了一下遙控器，轉臉疾速向岸邊一家賓館走去。

車上下來的人叫豐林，近40歲的年紀，除了皮膚黝黑，175cm左右的個頭，加上標準的國字臉可說是相貌堂堂。他上身穿一件金利來品牌的黑色夾克，下身穿一條夢特嬌黑色燈芯絨休閑褲，藍色的襯衫棱角分明，配上紅色領帶，人顯得格外精神和成熟。他是一家融投資公司的老總，中午有客人陪了酒，司機不在身邊，他抱著僥幸的心理，想趁警察還沒上班的午休空擋，回家午休一會兒，順便拿上下午開會的材料包。

沿著中州大道一路暢通，在快到家附近的一個紅綠燈口，離家只有300米左右的地方，他加了一下油門想快速沖過去，誰料想，從右側綠化帶的縫隙里，猛然竄出一輛搶過馬路的電動車，他下意識地迅疾踩了剎車，可巨大的慣性使車頭實實在在地撞向了電動車，速度快的似乎來不及調整呼吸，便聽見“咚”的一聲，他隔著玻璃看到撞飛的電動車、和向空中高高彈起的騎車人。

他本想下車看看事故場景和被撞的人，可處在交通要道又在公園旁，剎那的功夫就圍上來好多圍觀的人。

“如下車，人走不了不說，很快就會被趕來的警察以酒駕帶走，救不了人還會使交通堵塞。”

“缺德一回吧”，豐林皺了皺濃黑的劍眉，雙目露出決絕的寒光，不掛前進擋，猛踩油門。“轟”的一聲，嚇退了圍在前面的人，在人們驚恐并大聲尖叫的時候，他懷著復雜麻木的心情快速逃逸了。

豐林向河邊一個新建的四星級酒店走去，他要先躲起來消消酒氣，只要不是酒駕，責任出來了，人只要不死，即便傷殘，多賠人家一些錢，就好處理了。

雖離家只有咫尺，但他不敢回家，他不知道現場和被撞人的情況，按他慌亂驚嚇中的估測，被撞的人可能有生命危險。因為他看到她被高高彈起足有兩米多高，紅色的安全帽像一個半圓的氣球，盤旋一下就重重摔在水泥地上。如果在不知后果的情況下回家，給妻子說了，她不但會擔驚受怕，而且會不知所措。假如后果嚴重，又事故逃逸，不報警還會受到牽連。以她妻子的簡單善良勁兒，很難將這件事情兩全地處理。如果丈夫撞死了人，又是酒駕逃逸，是一定要負刑事責任的：報警，于心不忍，不報警，將是包庇窩藏罪。

于是豐林選擇了回避，先躲一下等知道了結果再告訴家人，于是，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到賓館開了房。

臨河的八樓，窗外是一片風景，可他顧不上這些，進屋就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顧不上燒水，“咕咚”“咕咚”把桌上兩瓶礦泉水一飲而盡。然后定了定神，開始給朋友打電話。

“給誰打呢？”他犯了嘀咕。

豐林的腦子高速盤旋著，誰辦這個事情好呢？領導？同事？朋友？干公安的？司法律師界的？都不行啊，萬一處理不好，不但事辦不成，還會牽連人家。一向瀟灑自如淡定從容的豐林此刻如坐針氈，心里似乎有無數匹野馬在左奔右突地奔跑著，他無奈而焦灼，在房間里來回踱著……

“這個時候最忌慌亂，亂了方寸容易出更大的錯。”豐林提醒著自己。想想自己已屆不惑之年，當過教師，干過記者，做過秘書、主任，現在又是幾百號員工的企業老總，幾十年摸爬滾打，難道還沒有一點兒修煉、內功、定力？要穩得住，穩住了就有辦法。一個百萬人口的三線城市，官場、商場、人際場，該是有很多縫隙的，自己應該還撥得動，轉得圓。

他記得以前曾看到過一段話：生活高低起伏，總會遇到一些不順心甚至災難性的事。真正的高手和厲害的人，可以在面對問題時穩住情緒，不茫然著急，也不驚慌無措，而是努力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

內心沉穩的人，才不會亂了方寸。

是啊，自己平時喜愛讀書，喜愛寫作，又才思敏捷，被大家戲稱為公司的“秀才”。這個時候更要縝密行事，每個環節都不能出紕漏。

曾國藩的“慎獨”和林則徐的“制怒”不是醒目地掛在辦公室嘛。

“主要是得了解事故情況。”豐林腦海里漸漸浮現出一些朋友曾經發生過的，以及見到過的其他人發生事故后處理的情況，慢慢地理出了點頭續。

對，得先找個朋友打探一下，了解了情況再說。

可先告知誰呢？

“小杰，……對，就是小杰。”

豐林肯定地拿起手機，點撥號碼時才想起手機卡被自己扔到河里了。他快步走到床頭拿起了房間電話。

可是越著急，對方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怎么也不接電話。豐林急得抓耳撓腮，額頭冒出了密集的汗水，口干舌燥。后反復撥打了幾次，手機終于通了。

“喂，小杰，我是豐林，有急事！”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將剛才發生的車禍簡單地給小杰描述了一遍。

“那怎么辦？”小杰急切地問。

“你先去出事現場看看，看地上有血跡或遺留物沒有？再打聽一下周邊的人，看警察來后是咋處理的？被撞的人送到哪兒了？”豐林這時居然有些清醒，思路清晰地吩咐著小杰。

“好，我這就去。”

“啪”地掛了電話，豐林定了定神，靠著疊壓的枕頭，將緊張得快要虛脫的身體斜放在床上。

小杰是個轉業兵，個頭180cm以上，理個小平頭，英俊瀟灑，干練利索。他在部隊是偵察兵，后又給首長開車，辦事仔細而且開車技術特別好，為人又俠義肝膽，平常朋友們稱他“大俠”，指望得住。

豐林和小杰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小杰欣賞豐林淵博的知識和才華，豐林喜歡小杰的豪爽義氣，精干勤快，又會來事。兩人經常在一起喝茶閑聊、出門旅游。因關系鐵，豐林把公司合適的業務給小杰做，一來二去，他們既是好朋友，也成了業務上的伙伴，后來，小杰和豐林所在昊天公司的董事長劉天罡也成了好朋友。

這是個等待的時間空擋，房間里“滴嗒”“滴嗒”的時鐘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按住了似的，越是急，它轉得越慢。在這漫長難捱的等待中，豐林想了許多。

——法律三令五申禁止酒駕，自己為什么喝酒還要開車？是僥幸心理還是覺得自己在這個城市人頭熟，關系密，可以無視法律？

——那女的為什么急匆匆地橫穿馬路？她難道不知道這有多危險，敢拿生命開玩笑？

——自己要是不喝酒，車速不那么高，那女的要是不橫穿馬路，瞬間不交錯，怎么會有這事故？

——自己酒駕又逃逸，要是人死了，會是什么罪，得判幾年？

——自己要是坐監了，年邁的老母親怎么辦，老婆孩子怎么辦？

一連串問題，豐林想得頭緊頭痛，渾身燥熱，他不由扯下領帶，解開脖口上的衣扣，起身到洗手間伸頭在水龍頭上嘩嘩地沖了一陣。

正在這時，電話鈴聲響了，他顧不上擦去臉上頭上的水，急忙奔了出來：

“喂，小杰，咋樣？”

“地上沒見血跡，也沒見遺留物，交警來拍了照，120把人拉走了。問周圍人都說不知道人拉哪兒了。”

“什么都不知道，看了不等于白看。”豐林懊惱且沮喪地說。

“你別急，我的很多戰友都在公安交警上班，我今晚托人查查那個區域是哪個隊執勤或出的警，明天一上班就去問明情況，再去尋找傷者送的醫院。”

“好，好。小杰，我誰都沒說，連公司也沒說，現在全靠你了。”看似聲音洪亮，但話語聲明顯帶著乞求。

對豐林來說，這注定是個難熬的夜。他一閉上眼，就是車禍剎那間的場景和“嘭”的聲響，還有撞人后圍車的人們急促敲打車窗的吶喊聲，他望著窗外籠罩過來的黑暗，像是陷入了無邊無際的寒冷和曠野之中，孤獨而難過。平時清亮的白河，此時像一條黑黝黝的大蟒蛇，纏壓著他，憋得他好像要喘不過氣來。

實際上，他的妻子和親人，比他更著急。半天一夜，一個大活人沒有一點兒音訊，沒有一個電話，也打不進一個電話，急得家人就要報警。豐林酒量大，作為總經理社交應酬也多，現在中年人幾乎所有的疾病——“三高三癥”，他都有。怎不叫家人們擔憂呢。

躺在床上，豐林怎么也睡不著。干著急也沒用，他決定親自到現場去看看。

10點多，豐林悄悄離開賓館，一個人先沿著濱河濕地公園南行，待走上出事的那條路，步伐不由得加快，向著令他揪心恐懼又不得不去的地方張望。

這個南北方交界處的農耕小城，以它中原河洛文化與江楚文化相交融和雜交優勢固執地包容著一切，三面環山一面向水的封閉盆地和中庸之道的傳統文化豐盈著一切，也吞噬消融著一切。人們平凡也淡然，小城日子，小富即安。比如，豐林來回走過的這條中州大道，百年前是這樣，五十年前是這樣，現在，除了東西長度有點延伸，一切仍是那樣。甚至百年的小寨門，大藥房，臨水入河口的污水和藻草，一段老城墻的殘垣斷壁，都仍是老模樣。這里延伸著古老習俗，更因襲著傳統和固守，人情事故、關系背景、吃喝玩樂，市井生活，一切活龍活現，歷歷在目。

豐林對這條路這條街是再熟悉不過了，抑或有著深刻的記憶和感情。

剛入城時家在這條路的西頭城鄉結合部，那里房價低，農產品豐富；待工作穩定，家庭收入小有起色后，挪到了這條路的東頭，臨河而居。這里學校醫院超市應有盡有，是富裕生活區和身份面子地位的象征。也許，豐林這一輩子就要在這條路上穿梭，以至生老病死。

暮秋的夜半，已有些清冷，大街上，行人已很稀少，路燈顯得白亮，急速行進的車開著大燈，像兩束激光，呼嘯而過，刺得樹影婆娑搖曳，枝葉和樹冠的影子像古戰場上的長矛盾牌揮舞著，豐林走在行道樹下，仿佛一個犯人戴著手鐐、腳鐐踽踽而行。偶有年輕人炸響的摩的飛過，驚得人汗毛豎立，冷汗涔涔。

到了出事地點，已是深夜。大街上已空無一人，白天車水馬龍的路面，此時空蕩而寂寥。豐林憑著記憶，在出事路段搜尋著，像在大街上尋找著一根針。他來來回回地在那個區域巡檢，生怕留下一點兒沒有看到的。眼睛都瞪得酸痛了，確實沒有印痕和血跡，也沒有被撞留下的東西碎片。出事時那女的騎的是一輛迷彩電動車，后架上還捆著一臺打印機或復印機之類的東西，那是豐林在撞車前的模糊記憶。

“沒有遺留一點兒東西和痕跡，想來不會太嚴重吧。”豐林自己安慰著自己，心稍稍地寬松了一些。

回賓館的路上，豐林甚至僥幸地想，這或許是一場虛驚，也或者是個特殊的緣分，興許還會有什么特別的故事發生。

二

“啪”“啪”“啪”，第二天一大早，急速的拍門聲打斷了豐林的種種假設和猜想。

小杰來了。

“咋樣？找到人沒有？”這是句雙重語，既是問找到交警也是問找到出事人沒有。

“交警找到了，濱河特警中隊的，兩個年輕民警。”

“撞著的人住哪兒了？傷的咋樣？”

“人家不說人在哪兒？只說正在住院治療。”

“哪家醫院？”

“人家不說。”

“那咋辦？”豐林急切地問。

“找關系唄！”小杰說。

“找誰？”豐林問。

“找個和這兩個民警關系好又能搭上橋的人說說，多送點禮，再找到被撞著的人，給人家解決好醫療費、誤工費、保養費，再賠些錢，興許就和解了。”小杰似乎經驗很豐富。

“那就拜托了。”豐林彎腰拱手給小杰作著揖。

“別客套了，咱們誰給誰。我等會兒先把事故車送去，就說司機是個剛下學的實習生，受到驚嚇，傻子似的，不吃不喝，被家人領回家了，正在醫院輸水。車給交警隊，辦案的就放心了。你千萬不能露面，一露面就得拘留。緩緩勁兒，等酒勁徹底消了再說。”匆匆交待完，小杰就去辦事了。

中午時分，小杰又來到了賓館。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對豐林說：“找到了，找到了，就在離出事地點不遠的一家私立醫院，叫南都醫院。后又找了熟人給院長打了招呼，院長領著見了病人。人沒事，只是說惡心，頭有點兒暈，沒有外傷。要是談得合適，賠付到位，很快就可出院。本想著一家一家醫院尋找，大海撈針也要把人找到。不料，找到第二家醫院就碰上了，算你幸運。”小杰簡要敘述了尋找過程并對豐林說：“你給公司董事長天罡也說說，我估計得幾萬元賠償。你這也算公事，拼著命為公司陪客喝酒，說啥公司也得出大頭。我已叫那女的約了她丈夫下午過來，談談咋解決。”

豐林說：“錢的事誰出先不說，給人家協商好了不出大事就好。”

臨走，小杰還不忘男人好色的情趣，扮著鬼臉對豐林說：“老豐，你真幸運，那女的很年輕，很漂亮，氣質也好，聲音甜絲絲的，你遇著艷禍了。”

酒早已消化干凈了，酒駕是死不承認了。豐林退了房，回到了公司。董事長劉天罡已聽小杰簡要說了，早在辦公室等著。倆人見面，寒暄了幾句，直奔解決問題的主題。

天罡說：“老豐，一會兒咱們一起去談，無論花多少錢，公司出。”

“不，不，咋能呢，我個人出的事，咋能叫公司出呢？”豐林說。

“你是公司的元老，要不是急著回家拿資料，在公司休息一會兒，咋能有這事。聽小杰說那女的長得很漂亮，明星似的，咱們一起去看看，要是有技術、品行好，愿意的話公司不妨把她引進來，興許還是個形象大使呢。”

“去你的，別開玩笑了，我是當事人，咋去？”

“她又不認識你，你就說是公司的工會主席，先代表公司給人家道個歉，就說司機歲數小，剛來公司，沒有經遇過事，出事后嚇傻了，害怕下車挨打，就逃逸了。你比我會說，我這是畫蛇添足了不是。”

豐林說：“行，那就按你說的，一起去。”

下午3點，劉天罡、豐林、小杰和公司財務人員一行帶著禮物來到醫院，在院長的陪引下來到了腦科病房。小杰簡單介紹了來的人，豐林奉上鮮花并說：“我是昊天投資公司的工會主席，那天出事的司機是我公司的小張，剛來上班，沒有經遇過事，一出事害怕下車挨打，就逃逸了。我首先代表公司和小張向您道歉。小張剛從學校畢業，開車技術和經驗都不足，遇著緊急情況特別慌亂，導致車禍發生，給您的身心造成了傷害，對不起！”豐林低頭深深鞠了一躬。接著說：“只要身體無大礙，公司愿做出最大的補償，愿您早日康復！”豐林遞著花說著。

穿著病號服的那女的被這陣仗弄懵了，抱著鮮花連忙說：“沒事，沒事，歇一陣就好了。”站在一旁的小杰一看有戲，順手遞上一個大紅包，“這是公司老總們的一點兒心意，5000元，先用。”女的半推半就接著了，一邊的男人似有敵意，疑惑地盯著，看不出表情是讓接還是不讓接。

那女的說：“出了事故我倒不生氣，事故不可預料，可氣的是那開車的司機足夠狠，撞人了也不施救，開車就跑。這是我身體沒大礙，要是出了大事，錯過了搶救時間，我的命不就沒了。你們回去一定要開除這個人，一點兒道德良心都沒有。”

“是的，是的，一定開除。”豐林趕忙應和著。

董事長劉天罡一走進病房就一直盯著那女子。她確實長得清秀可人，黑亮的長發瀑布般瀉下，雖有點兒蓬亂，但別有風致；皮膚白皙得透亮，手臂上連細青的血管都看得見，略顯疲憊和驚嚇的臉龐有些微黃，更顯得可人。病號服內好像沒穿內衣，豐盈的胸好像月光下聳立起兩座小山，藍白相間有些寬大的病號服也沒能擋著她的曲線，誘得人不敢正常呼吸，一派成熟少婦的韻味。她雖然豐滿，但不是那種豐腴香艷的肉欲之美，而是冷在骨子里的清秀之美，像夏季荷塘中婷婷的荷花箭，像晨曦照耀下荷葉上瑩瑩的露珠，像雨霽天晴后驚鴻一瞥的彩虹，更像傳說中的美人魚，看一眼，你就會忘不了，甚至想再偷看幾眼。直引得站在一旁的董事長直勾勾的色眼迷茫。男人看出點端倪，忙說：“讓病人休息，咱們到外邊談吧。”

豐林示意那女的躺下休息，她丈夫過來接了花，扶了一下，女的重又躺到床上。

豐林在任何時刻，總是顯著儒雅和君子風度。

劉天罡一時還沒動，足足有200多斤的肥胖身子立在那兒像扇門，豐林用肩抗了他一下，示意他該走了，他才一堆肉似的往外移，又回頭再看一眼。

談判很順利，醫藥費1萬元，復印機賠5000元，電動車賠5000元，務工、陪護、出院保養費1萬元，總共3萬元。

沒有做任何商量，劉天罡董事長當即叫財務去取現金。

一會兒工夫，3萬元現金到了，在院長的見證下，錢從院長手中轉到屋中那個男人手上。

院長說：“3萬元，兩清，過后誰也不找誰的事，再觀察兩天就可出院。”

“不行，不行，以后有啥后遺癥咋辦？得簽個協議做個保證。”陪護男子揚起頭瞪著大眼大聲說。

“先治病休養，以后的事，出院時再說。”豐林打個圓場，回到病房，安慰了女子，要的電話，加了微信，然后離開。

“沒事的，我敢擔保，一切都兩清了。”院長背過身對大家說。

原來，院長是那女的一個拐彎親戚，內侄孫女，名叫李娟，今年25歲，剛剛結婚。那男的是他愛人，叫紅旗。

“謝謝你啊，院長。那個李娟既然會電腦，我們公司也需要，出院了如果她愿意，我們公司歡迎她來上班。行政崗，繳三金，待遇每月不低于5000元。”董事長劉天罡臨走握著院長的手說。

院長腆著大肚子，忙說：“謝謝了，回頭我問一下，看她愿不愿去？”

三

懸著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走出醫院，已是華燈初放，夜晚來臨，秋風吹拂著各色樹葉，沙沙作響。大街上，月季、金菊仍吐著清香，真美呀！

小杰提議找個地方吃個飯，慶賀一下。豐林說：“慶賀啥？夠背時的。”小杰說：“咋了，不值得慶賀？要是人家知道你酒駕，又逃逸，纏著不放，給錢也不要，秉公依法辦，那麻煩就大了。”劉天罡接著說：“對呀，要是人家知道底細，就完了。現在花幾個錢就擺平了，破錢消災，值得慶賀。走，喝酒去！”

仍是沿著出事那條大街一直向東，就到河邊。豐林、小杰、王楓三人驅車向河邊駛去。他們要到濱河濕地公園樹林中的新疆燒烤攤放松放松，商量一下交警那邊該怎么辦。

選了一個燒烤攤，點了啤酒和燒烤，剛坐下，劉天罡就向小杰說：“那女的長得真不錯！過后你做一下公關，要是能到昊天公司來，我獎你1萬元！不，3萬元！”

小杰哈哈大笑：“你們昊天公司真是絕了，總經理劫命，董事長劫色。”三人都大笑。

“真的，小杰，你給人家說說看。”劉天罡再次強調。

“那男的知道了不用磚頭砸你才怪，你的總經理撞了人家，還假扮好人來慰問，不找你事，你還想人家的好事。”小杰說。

“或許，這是一段緣分。生活嘛，就是戲劇。”劉天罡說。

秋天的白河，兩岸霓虹彩燈閃爍。微風下，河水流光溢彩，波光粼粼。畫舫游船駛來，歡聲笑語，有點兒像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燈光稍暗處，五顏六色的帶燈魚漂晃動，有閑情的人在那兒釣魚。垂柳楓楊遮蔽的樹林中，一對對情侶或情人，在樹下擁抱呢喃，有的甚至親吻著喘著粗氣，仿佛河水奏樂，天當房，地當床，激情讓人忘了是在人間。現代年輕人的生活，真是颯颯，爽爽，歪歪！

“老豐真是有眼光，撞人也要撞個大美女，福氣。”董事長劉天罡還提起話頭往那女的身上引。

豐林說：“老劉你別再開玩笑了，說正經事老王，還是商量一下交警那邊的事吧。”

“3萬元都賠了，雙方又自愿和解處理，交警又能咋的。”王楓說。

看著豐林還是一臉憂愁的樣子，小杰端起一大杯酒一飲而盡，嘴中哼吟著稼軒詞句：我有金樽誰有酒，白云江上風吹柳。狂歌痛飲千杯盡，醉到來年九月九。人生不過二兩酒，一兩無奈一兩愁。都是黃泉預約客，何必計較憂與愁。

“別鬧了，小杰。可別這樣輕視，畢竟是酒駕又逃逸，弄不好，要負刑事責任的！”豐林認真起來。

“一會兒我買點兒東西，請請出警的那兩個交警，有錢能使鬼推磨，既然私下處理好了，雙方又有約定，想必問題不大，公安上對民事處理也是尊重當事雙方意見。”小杰說。

第二天一上班，小杰就來到了昊天公司，進了豐林的辦公室。

搞金融投資的企業就是不一般。走進豐林總經理寬大敞亮的辦公室，就有一種富麗堂皇，見識不凡之感。

三通間大辦公室連著一個帶衛生間的休息室，室內裝修典雅大氣，格調不凡。當門佇立著一座奇石壘積的小山做遮擋屏風，小橋流水，金魚在假花真花的掩映下自由游動，山石后的屏墻上噴繪著一片草原河流，兩側題字：上善若水厚德載物，橫批：紫氣東來。屋中墻壁上，有條理地掛著世界、省市地圖和一些字畫，個人榮譽、合影照片；大老板臺桌敦厚光亮，一塵不染；兩邊放著地球儀和雙手托著的水晶球，大屏幕的蘋果電腦像電視，放在中央，一側是資料，一側是國旗和黨旗，無比整潔鮮艷。沿圍墻擺放的是仿人民大會堂客廳里的棗紅色木質扶手沙發，后靠背上搭著鏤空的白色罩布，辦公室既能會客又能小范圍開會，舒適便捷。

見小杰到來，豐林立馬迎上，握著手連問：“咋樣？咋樣？”

小杰說：“你先讓我坐下喝口水喘口氣行不？”

辦公室女秘書隨即遞上了煙、茶、水果。

兩個小“家伙”（兩個出警民警）非要見當事人，說即便自愿協商好了，但報了案，總得讓雙方簽個字，辦個結案手續吧。

“司機，剛下學的一個年輕孩，出事后嚇傻了，讓家人領走了。公司代他簽了吧，萬一有啥事，公司也好負責承擔。交警說那你就代簽吧（要保密），下午去見見對方當事人，確實沒事了，明天可來提車。”小杰得意地說著。

還沒等小杰把話說完，豐林就擂著他的肩膀說：“真有你的，小杰！謝謝，謝謝！”

處理事故的交警還對小杰說，沒見過那么好的女孩，一點兒牢騷埋怨也沒有。不僅人長得漂亮，心地也特別善良。還一再為逃逸司機開脫，說自己也有責任，那天因情緒不好，又急著送貨，路口司機按著喇叭，是自己硬往前沖，就撞上了。這個事人家公司領導道了歉又賠了錢，就算了。

虧是女孩年輕，身體素質好，不然，撞飛彈起一米多高，又重重摔在地上，要不是戴著頭盔，后面的復印機又緩沖一下，不死也得重傷，后果不堪設想。交警描繪著當時的問詢情況。

一切水到渠成。第二天，小杰代司機簽了字，被扣的奧迪A8順利提了出來。

一場橫禍，暫且告一段落，只等出院前的最后談判。

四

兩天后的一個周末下午，處理了公司的層層事務，豐林又想到了那個還沒有完全了結的事，恰在此時，手機響了，正巧是李娟打來的。

豐林沒有停頓，叫了司機就來到了醫院。

走上病房三樓，李娟已在樓梯口應候。

“您好，李娟，完全康復了吧？”豐林打著招呼，一邊去握手。

“好了，好了，沒事了，你看，棒棒的。”李娟一只手握手，一只手舉起拳頭，示意完全康復了。

寒暄了兩句。豐林說：“李娟，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方便的話，咱們到河邊走走，聊聊以后的事。”李娟看看時間，天還早，就說：“行，到河邊走走。”

晚秋的白河濕地公園，楓葉紅葉盡染，河水澄碧，秋風清爽。金色的秋陽下，老人孩子們在草地上、游樂場、花廊上以各種方式鍛煉、休閑、玩耍著，河水映著兩岸，可謂風景如畫。

沿河邊走了一段路，在一個親水的觀景亭下，兩人對著臉坐了下來。

“身體真的沒事了？”豐林問。

“真的沒事了，送到醫院時，渾身疼，我也很害怕，CT、核磁一檢查，說沒事，輸了半天水水，又睡了一晚，就沒事了。要不是生那個司機的氣，第二天就可出院了。”李娟說。

“還是你年輕，身體素質好，祝福你啊，李娟！”豐林說。

“你們公司都是好人，這么大點兒事，你們都來看，又賠了那么多錢，實在不好意思。要不是我愛人在后頭嘀咕，我不會收那么多。”

“可別那么說，公司與一個人或一個家庭，那是大象和螞蟻，一座雪山和一片雪花，賠點兒錢，那是完全應該的。”豐林說。

談話間，一條游魚竄出水面，又“嗵”的一聲鉆入水中，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激起金色的浪花。夕陽照耀下的李娟，滿面紅光，黑發飄飄，鑲著紫花的白紗巾像兩只蝴蝶，在紅色風衣的脖頸上飄飛，把年輕的線條和健康的美盡情展示。

兩人溫馨地談著，溫暖的談話一下子把李娟拉到了青春的過去——

李娟家是宛城黃泥灣的，他爺爺是個賣藝的瞎子，靠拉二胡說書混口飯吃。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落戶到宛城的。父親是爺爺賣藝路上撿來的，30多歲了才結婚。母親娘家出身不好，又是個殘疾人，一條腿瘸著，很漂亮也很無奈地嫁給了她父親。因是外來戶，勢單力薄有時受人欺負，父親下決心供李娟上學，可因她長得太漂亮，初中就有人追，懵懂中談了戀愛，幾乎上不成學。畢業時成績不好，只考了個中專。中專兩年，看著家里70多歲的爺爺和殘疾的媽媽，父親身體也不強壯了，李娟下決心找個工作，掙錢貼補家用。可中專畢業，哪能找個好工作，她先在宛城的飯店、賓館、汽車銷售部打工，甚至干在賓館干到了前臺經理，可一些人貪婪的目光總盯著她，甚至騷擾她，她時時有一種不安全感，更有屈辱感，最后下了決心，到南方去打工。

李娟來到了深圳，被招進市郊區一家電子元件廠上班。因學的是經營管理，不到半年時間，李娟就成為一個車間小組的領班，每月崗位補貼1000多元，加上底薪5000元和加班費，每月收入近萬元。不是一次發生的橫禍，李娟很快就是打工中的佼佼者，甚至白領、經理。

南方暖意融融，深圳花團似錦。良好的環境適宜萬物生長，也適宜生長愛情。青春激蕩、青春無敵的年齡如潮水海浪，沖擊著年輕的心。來深圳一年后，李娟遇上了愛的雨水，含情欲放。

和李娟談戀愛的小伙子是宛城鄧州人，宛南理工學院畢業。小伙185cm的大個頭，運動員身材，年輕健壯得像南陽的牤牛。小伙先李娟一年來到深圳，在李娟電子廠對面的運動器材廠工作，已是行管中層，收入不菲。他倆都是大學生又是老鄉，在一次周末老鄉聚會上認識，初次就眼緣相投，多次接觸了解后，便開啟戀愛模式。大家都說他倆是郎才女貌，雙花并蒂。正待花兒開放，夫妻雙雙。

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福禍旦夕，天不遂人意，一切難以預料。

在戀愛半年多的一個夏季的傍晚，快要下班時，烏云壓城，風雨欲來。小伙擔心李娟，打了個電話，沒等李娟下班出廠就到停車場等她。下班了，李娟和女工們急跑向接送員工的班車。剛一上車，狂風雷鳴，傾盆如注，風卷起撕碎的綠葉，裹著一些花花綠綠的塵沙雨水撲向車窗，啪啪做響。有人建議等一下，避過大風大雨后再啟程；可好些人等不及，嚷嚷著叫開車。車啟動了，李娟和男友坐在前排有扶手立柱的地方，李娟斜靠在男友寬厚的胸脯上，男友摟腰手挽著她，形成一個臂彎，恰似一個溫暖的港灣，甜蜜勝過蕉園里熟透的香蕉。車行至半路，烏云壓著樹木，天幾乎貼著大地像黑夜，打開的大燈光像由無數箭頭穿過，恐怖急了。李娟想起明天是廠部檢查日，就站起來抱著車內邊不銹鋼柱大聲安排著工作，男友伸出長臂扶推著他的腰。就在這時，車拐上一個慢坡，打滑、倒退、顫抖。又是轟隆隆幾聲爆雷，霹靂閃電過后，天地昏暗，車燈照著嘩嘩的雨水，雨刷高速度飛刮著也看不清路面，憑著經驗，車昂著頭又加大馬力向上爬著，誰料，快到最高處時，一個趔趄，車瞬間側著身向一側滑去，撞斷護欄柱子，像扭曲的麻花樣翻滾著向坡下沖去，驚叫、尖叫聲爆車。“翻車了”“翻車了”，碎玻璃的響聲帶著人們驚恐的哭叫，一切成為夢魘。山坡下的溝雖不深，卻也超出了車和人的承受力。車身扭曲變形，人死傷無數。救援后統計，全車帶司機22人，死1人，傷20人，惟有李娟一人因在車廊里緊抓著扶手鋼柱，又有男朋友保護，得以幸免，僅僅額頭刺破點皮，鼓起了個大包，其他幾乎無恙。

神鬼般的魔幻摧毀一切，連想象都不放過。死的那個人，恰恰是李娟的男友，那個健壯如運動員一樣的大小伙子，他因靠門床坐著又保護著李娟而被擠壓得面目全非。

雨停了，一切全是淚水。李娟悲痛欲絕，一星期躺在寢室不吃不喝，絕望得如冰雹打爛的一片落葉。

廠里通知李娟家里，疼愛她的爺爺當即就背過氣，撒手人寰；殘疾的媽媽哭喊著死活要去見閨女。

更悲切的是，善后處理工作，每個人都得到了保險賠償和廠里的撫恤賠償。唯有李娟的男友，因不是本廠里人，只得到了死亡保險賠償。當小伙的父母來接兒子時，哭得死去活來。但他們沒有埋怨，還摟著臉色煞白、表情麻木的李娟，心疼地安慰道：“閨女，不怨你，不怨你，是他沒這個福分，祥子經常電話中說你好。”說著掏出兒子死亡賠償金硬要塞給李娟。那時，李娟的心都碎了。她拒絕了一切，跪下對著小伙的父母重重地磕了幾個頭，一聲不吭地回到了宿舍。父親來接她時，她似乎成了一個傻子。

李娟所在的班組臨時解散了，員工同伴們需要康復。李娟父親替她領了廠里的撫恤金和保險金，流著淚強帶著女兒回到了宛城。

是爺爺的死驚醒了李娟，是父母的愛喚醒了李娟，經過一陣調養，李娟重生了。

南國的陽光依舊，深圳的鮮花依然。可李娟青春愛情的心像南方仙人掌的花，開得很絢麗，花期卻很短；短得像保溫瓶膽，“嘭”一聲落地，全炸碎了。

李娟忘不了，但不敢回憶。

歲月是把刀，把生活切割得體無完膚，卻一點兒也不憐憫世間眾生。過了一段時間，廠里通知叫再李娟去上班，父母死活不同意。說，就是再窮，也不再到那個傷心的地方！

秋風來臨的時候，李娟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她為沒能看上爺爺最后一眼，心里埋下懺悔和抗爭的種子。在精神康復期間，李娟讀了很多書，其中有夏洛蒂的《簡·愛》、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也讀到了詩人食指的《相信未來》。主人翁們堅強的意志和生命的頑強深深感動了她：不再出去打工了，但要活出個樣子來！她決定參加公務員考試，用曾經的生命愛情力量去開創未來。

復習，備考，備考，復習，由于基礎差，幾次都沒考好。到了第二年春上，她看到鄉文化站招人，就又報了名。這次，李娟筆試成績第一。她心想，筆試過了，憑自己的自身條件和經歷，應該能考取。熱情的鄰居和親戚甚至為李娟早早地舉行了成功宴。就在大家都覺得勝券在握，一定能考上的時候，綜合成績公布了，榜單上，出現了兩個李娟，一個李娟74分，一個李娟88分，倆人同名同姓。李娟去考辦問詢，得知74分的李娟是自己，88分的李娟是另一個。晴天一聲悶雷，再次把李娟炸暈了。

不甘心的父親去打聽另一個李娟的消息。得知人家雖然文化課不行，但面試成績幾乎比自己高了一倍。綜合成績后，人家考取了。

羞愧，失望，無奈。李娟又一次到了絕望的邊緣。

那個李娟是黃龍廟的，和她家河東河西，上的中專是“白河”南的工業學校，和自己上的經濟學校河南河北。只是人家的爸爸是鄉黨委書記，男朋友在紀委工作。

最讓李娟迷惑的是：文化課第一，面試怎么就不及格呢？記得面試那天回答還是很順暢的，老師們也都點頭示意。自身條件，在校是學生干部，男生所謂的“校花”，進廠是領班、管理人員，綜合素質應該不差呀？

回想自己的成長路程，爺爺雖是個盲人，但他的二胡拉得非常好，方圓幾十里都有名。尤其拉阿炳的《二泉映月》和《梁祝》，如泣如訴。父親跟著爺爺跑場，常年熏陶，不拉二胡拉三弦，南陽大調曲演奏，他是一個小劇團的頭牌，還是這個項目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家庭熏染，李娟說拉彈唱樣樣都會，論面相氣質、才藝愛好、身體條件，“面試怎么能不及格呢？”她祥林嫂般地多次自語著。

“該不是吃公家飯的命！”李娟喝了大劑量的安眠藥，想永遠睡過去。家人發現及時送醫院洗胃搶救，他又活了過來。但情緒又回到了南方車禍后的抑郁狀態，煩躁，憂郁，甚至想無聊地糟蹋自己。生活和生命再次顯得輕賤和無意義。

“人需要社會關系，可啥都需要關系嗎？”李娟一股腦地傾訴著自己的曾經的疑惑、迷茫。

這個溫婉動人的女子，這番對著一個幾乎像陌生人一樣的男性傾訴，是多么的憋屈啊！對著河水，對著豐林傾訴了一番，如釋重負，她起身對著河面喊道：“解放了，解放了！白河，你好！夕陽，你好！”

豐林也站了起來，拍掌呼應道：“好，好！”此時河面的上空，恰好兩只白鷺飛來，似是向這秋水人間問好。

“看您們多好，有車有房，文明禮貌，紳士風度。”李娟夸著豐林。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其實，表面光鮮的背后，未必沒有痛和苦。”豐林望著遠方，稍顯憂郁地說。

一陣沉默，平靜了情緒的倆人重又坐下。

豐林試探地問：“就要出院了，以后的事還要不要簽個協議，做個保證。”

李娟秀發一甩，干凈利落地說：“豐主席，你小看我這小女子了。出個橫禍，不可預料，不死就算大福了；傷了，治治就好了，很快也就過去了，還說啥今后，今后的事誰能預料？你給你們公司回個話，這個事到此就算了結了。我們都要相信未來，希望未來。”

“對，相信未來！”豐林肯定道。

五

這件事情本來就過去了，車禍故事也應到此結束了，可細心的豐林，對這個俠義柔情的女子，真的像是遇到了知己。

幾個星期后的一天下午，豐林找到了李娟的電腦店。

門店在菜市街和紅旗路兩個街道十字路口一棵法國梧桐樹的后面，一間門面，但屋子很深，足有40多平方米，門頭不起眼，紅底白字：紅旗電腦維修部。

對豐林的到來，李娟很是吃驚，她正往打印機墨盒里裝墨，見人來，慌忙站起，拍著袖頭、手上的墨屑說：“你咋來了，你咋來了？”豐林忙說，對你的身體還是不放心，來看看你到底好了沒有，還有啥需要幫忙的地方？李娟顯得手足無措，竟忘了接下客人手中的水果、禮物。一旁正在修理的男子走過來，接下禮物，領豐林到后面用廣告版隔離的一個小空間里。

李娟忙介紹說：“這是我愛人趙紅旗，經理兼修理師傅。”然后脫了外罩工作衣，洗了手，用紙杯端來了熱茶。

她頭發已梳成了馬尾，用蝴蝶結扎著。牛仔褲包圍著渾圓的美臀和大腿，白色毛衣暖絨絨地聳立著豐滿的地方，脫掉工裝外罩，不用化妝修飾就像當紅明星。

河邊見面，好像已成朋友，談話便隨意親近多了。

李娟說：“謝謝你再來看我，其實，我已經很感激了。那天，要是車把我碾壓在下面，要是我沒戴頭盔，要是上天不垂憐我，一切都不說了。”

“是啊，幸運，真幸運！虧得你是個好姑娘，上天有恩賜。”聽到豐林這句話，李娟的眼淚“唰”一下涌了出來。

她用手攏了一下眼前的散發，順便抹一下流出的眼淚，介紹說：

“考公務員失敗后，我和紅旗就結婚了，他是我中學同學，初三就開始追我，終于，一朵鮮花查到了牛糞上。他喜歡故弄電腦修理，這不，開了這個店，收入也不少，兩家都催著要孩子，自己的店，啥都方便，也啥都不想了。紅旗說，國家政策允許，咱就多生孩子多掙錢，照他十個八個生，長大了讓他們一個個考公務員，哪怕只有一個考上，我就是個公務員的媽媽。”

豐林哈哈大笑：“想不到你還挺幽默呢。”

李娟說：“都是生活教會的。”說著，不由背出食指的詩歌名篇《相信未來》。

相信未來，是一種生命的韌性和希望，但絕不是一句空話！

走出電腦店，秋色正濃，落葉鋪滿大街，晚霞正紅。

作為一個交通事故，或者說一場飛來的“橫禍”，李娟和豐林的故事已成了一段往事。可作為一個對生活、對時代人生體驗都很細膩敏感的人，豐林也有些想不通：“就這樣過去了嗎？”

一瞬之間，一個生命可能戛然停止，一個處理，一個人的生活可能陷入災難……一念之差，又可能生出人世間多少悲歡離合，開出多少生命的美之花、惡之花？

命運的不可捉摸和不確定性，讓豐林倍感生活的戲劇性和悲劇性，作為肇事人，自己除了一點兒驚嚇，一點兒賠償，竟沒有任何傷害。雖然期望如此結果，但事件的處理演變如魔術魔幻，實在讓人難以釋懷。

李娟，兩次車禍的生死較量和公考的不公待遇，都被生活消融了。但她內心的傷痛。能是一句“相信未來”就能消解得了的嗎？

六

故事的神奇在這里。

時光如電閃雷鳴，十年，仿佛眼睛一閉一合，人生已是黑白分明，千姿百態。年過半百的豐林已從一線下來，當年干練、英姿颯爽的身姿已有些肥胖、油膩，時常靠在沙發上看看電視。

不經意間，豐林眼睛一亮，那不是李娟嗎？

電視上，李娟正走向一個大型IT行業表彰大會的舞臺。主持人正在介紹：李娟女士，宛市人，勞動模范、“三八紅旗手”、“豫南紅旗信息網絡科技有限公司”總裁。接著介紹企業：紅旗信息網絡科技有限公司是中原信息安全、云計算產品及解決方案供應商和領跑者。短短10年間，從維修電腦到代理品牌產品到科技研發創新，再到云計算，已經為當地政府和廣大企事業上云搭建了廣闊平臺。業務量由逐年的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到現在的超億元，已成為豫西南IT行業的佼佼者。

公司總裁李娟女士從失落的沮喪者變成銳意進取的開拓者、企業家，以涅槃重生的決心和毅力，以相信時代，相信未來的信念和理想，從一個小小的門店起步，十年打拼，華麗轉身，蝶變為華麗的鳳凰，成為企業的領跑者和佼佼者。

動情的介紹和頒獎語后，李娟優雅端莊地走上霓虹閃爍、聲光交織的頒獎臺，手抱鮮花站到了舞臺的中央；那不卑不亢、穩扎穩打的優雅氣質，透出不媚不俗的歷練和修養，驚艷了主持人和現場。嘩嘩掌聲中，豐林記住了李娟獲獎感言中最后的兩句話：我取得的這些成績或者說階段性成功，來自于對命運挫折、不公的抗爭，甚至是生與死的較量，人到絕境是重生，重生的信念就是期望明天，相信未來！也許，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就是為映襯不公和不幸福而來，我就是！但我倔強地表示不屈服，我要用自己的行動和方式告訴世界，我雖有不幸，但我來過！來過就是幸福，重生就是希望。”

作者簡介：

水兵，本名喬海軍，60年代出生，唐河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先后在全國各報刊雜志發表作品500余篇200多萬字，獲“中國散文精英獎”“河南省優秀文學藝術成果獎”“莽原文學獎”“奔流文學獎”。已出版文學作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