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杰 梁眉佳
內容提要 文明交流互鑒是構建國際傳播新秩序的基本理念。汲取西方馬克思主義中承認、共鳴等理論資源中的主體間性原則,并將其與中國智慧和實踐有機結合,進一步理解和闡釋文明如何交流、文明如何互鑒,提出更符合當下國際傳播語境的“認同間性”概念作為建立文明交流互鑒的國家間共鳴關系的基礎。“認同間性”可以發展出基于平等和協商的我們/他們關系,并通過對差異性的承認達到認同,在此基礎上才能建立共鳴關系,使得各種文明和文化能夠相互敞開與靠近,進而找到文化相通之處并確認文化共識,進而達到半受掌控的良好關系狀態。從主體間性到認同間性的建構過程,就是國家間從承認到共鳴的關系建構過程,這真正體現了文明交流互鑒的理念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目標,為建構國際傳播的自主知識體系提供了一種可能的路徑。
關鍵詞 承認 共鳴 國際傳播 認同間性 文明交流互鑒
張杰,廣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副院長
梁眉佳,中國傳媒大學電視學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為廣州大學重點人才項目“內在對話視域下社交媒體時代自我傳播的新進路研究”(RZ2022005)的階段性成果。
隨著現代科技的不斷發展與全球化進程的加速,各種異質文化之間的交流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便利、深入。但現代社會危機所帶來的矛盾與沖突也表現得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為激烈、復雜。正如德國學者烏爾里希·貝克所指出的,風險社會是現代化的產物[1]。全球化的風險已經成為各國必須平等面對的共同命運,它要求我們接受差異和多樣化,尊重不同文明、不同國家的現代化道路和治理理念。因此,如何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實現異質文化之間的交流與融通,建構國際社會異質性文明間的相互認同,進而推動人類文明發展進步,就成為一個需要深入思考的時代命題。
站在人類文明永續發展的制高點,中國給出了彰顯東方智慧的答案:以文明交流互鑒為理念,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為目標。那么,在全新的國際傳播語境中,文明間的交流互鑒應該依據何種規范性理念展開方能融通中西,為不同的文明和文化所接受,從而邁向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目標呢?通過參考西方學者關于承認、共鳴等理論資源中的主體間性原則,并與文明交流互鑒所蘊藏的中國“間性”智慧相結合,本文嘗試在“主體間性”原則的基礎上發展出“認同間性”概念,并討論認同間性建構的規范性機制,以期超越不同文明語境中的差異與沖突,為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國際傳播自主知識體系提供初步的理論思考與嘗試。
一、國際傳播中的“文明交流互鑒”理念
2014年3月,習近平主席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演講中首次闡述了“文明交流互鑒”的文明觀,認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1]。2018年6月舉行的上海合作組織成員國元首理事會第十八次會議上,習近平強調要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以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越[2]。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深化文明交流互鑒,推動中華文化更好走向世界[3]。2023年10月召開的全國宣傳思想文化工作會議首次提出習近平文化思想,其中一項重要內容就是著力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促進文明交流互鑒[4]。世界休戚與共、命運相連的現實境遇,更是內在地要求批判和超越西方文明中心論宣揚的“普世價值”邏輯,要倡導以“共同價值”為理念遵循和價值旨趣的文明交流互鑒論[5]。這一具有東方智慧的論斷為深化中華文明同其他文明的交流互鑒、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展提供了前進方向和根本遵循。
近年來,以文明交流互鑒作為國際傳播研究中的基本理念成為學界關注的重點,已有研究多聚焦文明交流互鑒提出的時代背景、思想來源、理論內涵、實踐路徑等議題,產生了諸多理論成果。文明交流互鑒的理念體現了國際傳播的文化或者文明轉向,學界對兩個面向的理念闡發基本達成了共識:一方面,出發點和落腳點還是在于“講好中國故事”和“增強中華文明傳播力影響力”[6],“講故事”是中國式現代化國際傳播的實踐路徑[7];另一方面,要具有一種將古今鏈接、重新構建地緣的戰略視野[8],或者說,文明交流互鑒被看作一個“大歷史觀”的視角[9]。總體來說,雖然不同的地理環境、不同的文化基因孕育出具有差異性的文明樣態,但差異并不意味著必然導致沖突。交流與融合是不同文明間來往的主流基調。所以,這一在當代語境下提出的思想智慧不僅展示出一種包容、開放、平等的精神,而且對于在國際傳播中實現不同文化之間的和平友好交往,建立全球傳播新格局具有十分積極的意義。
當然,目前國際傳播研究中關于文明交流互鑒部分的理論闡發還存在一些盲點與理解的錯位。首先,大多研究聚焦傳播效能,探索國際傳播效能提升的優化路徑。這一研究進路雖然符合中國現階段發展的需要,也與當下的技術環境、國際形勢相契合[10],但我們要警惕的是,過于強調效能可能使研究落入傳播的傳遞觀的窠臼。畢竟,我們采用文明交流互鑒的理念并不只是為了達成預期的對外傳播效果,而是為了促進不同文明之間展開對話,獲得對現實的共同理解,最終實現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因此,相較于效果觀,文化交流互鑒的理念與傳播的儀式觀更加契合。其次,一些研究強調主體性原則,即以主體性作為文明交流互鑒的前提或者強調從中國的主體性出發,這體現出對文明交流互鑒理念的片面式理解。文明交流互鑒強調的是“互鑒”,這就要求國際傳播必須放棄傳統的單向主體思維,不是從主體對主體的傳播而是從“主體間”的交流入手,才能做到互鑒而非僅僅借鑒。因而,文明交流互鑒應該是一種基于主體間性的新型國際傳播觀念,是超越主客體二元對立的主體間性原則在當代文明交流領域的進一步體現,在超越非此即彼的對立理性中不斷推動不同文明形態在視域融合中形成共生共在的關系[1]。最后,長期以來,中國的國際傳播研究大多遵循西方理論范式而缺乏對本土問題的深刻把握。所以,在當前,經過對西方理論的引入和消化后,如何完成超越是構建中國自主國際傳播知識體系的關鍵一步[2]。這提醒我們不僅要對西方理論形成延展性思考,更需要讓這些思考在中國智慧和中國實踐中落地,并將兩者進行有機結合,進而在文明交流互鑒的理念下建設中國關于國際傳播的自主知識體系。
二、國際傳播需要立足“主體間性”
隨著國際傳播研究的不斷推進,“主體間性”已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研究維度,它超越了主客體二元論,摒棄了跨文化傳播所隱喻的單向性癥候,探索了一條話語通約下交往的新路徑[3]。概括來說,主體間性不是某個主體的獨白,而是多個主體之間的交互關系,是主體與主體在對話與交往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以“交互主體”為中心的和諧一致性。
早在20世紀20年代,思想家馬丁·布伯就提出了“我-它”“我-你”兩種不同的關系哲學,并肯定了“我-你”這種內在的、相通的關系的可貴之處。他認為:“佇立于‘我與‘你之間的關系是真實人生唯一的搖籃;關系是相互的、充盈純全、真切實在、直接無間的,沒有任何目的意圖,沒有任何概念體系。”[4]雖然布伯沒有明確提出“間性”這一概念,但我們能從他的表述中看到很明顯的間性思維。經過胡塞爾、海德格爾、梅洛·龐蒂等現象學學者的發展,主體間性理論得以確立下來。
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批判學派的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領袖,哈貝馬斯對主體間性理論進行了重要補充,他主張引入新的理論范式,破除意識哲學的主體性困境,以互相理解為目的的交往行為促進客觀世界、主觀世界和社會世界的有機統一。哈貝馬斯認為,在社會整合中人具有內在的社會性,是自覺地要求與他人融合的存在者[5]。受到哈貝馬斯的影響,法蘭克福學派的第三代和第四代學者如霍耐特、羅薩等繼續沿著“主體間性”思維出發,通過新的理論去思考主體間的關系問題,去追問如何實現建構和諧穩定的世界關系問題。如果我們把異質文明看作不同的主體,那么,法蘭克福學派的這條研究脈絡也許能為我們在文明交流互鑒理念下重新認識與理解國際傳播中的認同建構問題提供一條可能的思考路徑。
當然,主體間性并不是西方學界獨有的思維傳統。相較于歷來具有二元劃分傳統的西方國家,中國有著更適宜發展間性思維的土壤。在中國的哲學中占主流位置的是“中庸”“和諧”“天人合一”等概念,以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等價值觀。北宋哲學家張載曾提出“民胞物與”說[1]。與西方近代哲學思想史上的哲學基礎“主客二分”大不相同,“民胞”精神強調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系。當代哲學家張世英更強調一種“萬有相通”的高遠境界,即人與人之間的互相理解、互相融通[2]。當今中國看待國際關系的思想邏輯也向來提倡“和平共處”“和平發展”“互利共贏”等。
基于中國傳統哲學的“主體間性”思維千百年來都有著鮮明的體現,特別是當今中國提出文明交流互鑒這一具有東方智慧的理念。結合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彰顯主體間性的理論資源,在主體間性原則基礎上可以進一步去理解和闡釋國際傳播中文明如何交流、如何互鑒的機制問題,從而將文明交流互鑒的理念轉變為可以分析和落實的機制。
三、文明如何交流:國家間的為承認而斗爭
回溯歷史,沒有哪一個綿延至今的文明不需要與其他文明進行交流而獨自存在,流動開放的文明因交流變得豐富,在交流中走向融合。如果沒有交流,互鑒也就難以實現,因而,文明交流是文明互鑒的基礎。國家之間進行交流的目的是獲得承認,在相互承認的過程中,國家間的共識得以形成和凝聚。
承認理論是一種建立在“主體間性”哲學基礎上的社會理論。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第三代核心人物,霍耐特在繼承黑格爾思想根基的基礎上,借鑒了哈貝馬斯的“主體間性”框架,重構了承認理論。在霍耐特看來,承認是一種社會規范性理念,他把這一理論理解為主體間而非獨白式的問題。承認理論為社會沖突和國際沖突提供了廣義上的解釋框架,并為沖突的解決指出了基本方向[3]。霍耐特概括了主體間的三種承認形式:愛、法律、團結[4]。愛既包括父母子女之間的關系,也包括親密關系、友誼關系,指的是個體之間互相確認的、廣義上的愛。這是承認的第一個階段,也是情感意義上的承認。法律確立了主體間相互承認的權利和義務,法律上的契約關系使我們獲得社會尊重。團結讓個體在價值共同體中感受到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其自身價值為社會群體中其他成員所承認,這是最高程度的承認形式。三種承認形式分別對應三種承認目的:自信、自尊、自重。這三種目的靠主體自身無法達到,其強調的是主體間的關系。與承認形式相對立的蔑視形式分別是:強暴、剝奪權利和侮辱。在現代社會,個體、組織乃至國家都在努力擺脫被蔑視的經歷,尋求外界對自身各種形式的承認。霍耐特的承認理論從倫理道德視角出發,為增強社會信任,實現個體與組織、國家與國家的相互承認創造了條件。
霍耐特還提出了國家間的承認,國際關系中的承認主要是在主權、制度和身份三個維度上展開,其研究重點是身份維度上的承認[5]。國家間的身份承認是一種主體間的狀態,一種互惠的行為,要從與他者的共生關系中去獲得。在國際關系中,越來越多的國家加入為承認而斗爭的浪潮。那么,國家為承認而斗爭的動力是什么呢?按照霍耐特的觀點,斗爭的起點往往存在于排斥、侮辱或不尊重等群體共有的被蔑視的經歷之中,這些經歷激發群體成員團結起來,并為法律或文化意義上的承認而團結一致地斗爭[6]。所以,國家間的為承認而斗爭的脈絡可以概括為:如果一個國家在國家間的交流中有被蔑視的經歷,而且這種經歷是社會共同體成員所共有的體驗,那么,這個國家會通過斗爭的方式去獲得承認。如果遭遇蔑視的國家為承認而斗爭卻依然無法得到承認,就會陷入承認困境,遭遇新的蔑視。在這里要明確國家要獲得的是承認而非認同,相較于認同強調主體的同一與整合,承認更突出主體間的斗爭與互動。霍耐特還主張以承認的規范性力量給予“普遍化他者”以“共同的善”,把每一個人都置于同一立場上,讓他們理解自己對于共同體的價值,無須限制他們自主的自我實現[1]。
當前,關于國際關系中承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承認斗爭策略的探討。在《我們中的我:承認理論研究》中,霍耐特積極推動承認理論向政治哲學的方向發展,提出了作為意識形態的承認。承認的意識形態形式取得成功有三個先決條件,即所使用的價值陳述同時是積極的、可信的和對比性的。積極的表達是以肯定而非否定特定群體的價值信念體系去幫助主體整合。可信的表達則既要求在對象自身眼中是可信的,更重要的是還必須使用符合當下歷史或時間指標的合理性評價詞匯做出價值陳述。對比性的價值陳述意味著只有當主體感到自己以某種方式被區分出來,他們才能認同那些施加于他們的界定。當然,在意識形態領域,承認不只存在于純粹語言或象征性的表達中,只有相應的行為舉止模式才能使被承認的主體認為其獲得的承認是在規范性層面上有意義的[2]。因此,承認還必須考慮物質性的要素,比如行為模式和制度環境[3]。這一觀點的補充也回應了霍耐特之前被批評過于偏重精神性訴求而不考慮物質性因素的質疑。這套洞見從話語性和物質性兩個維度探討了國家如何為承認而斗爭,特別是強調了從話語性到兼顧物質性的轉向,為國際傳播提供了具體的策略性參考。
承認理論不僅解釋了國家間追求承認的動力機制,更為應對當前國際社會中的沖突頻發和國際傳播中的認同危機提供了一條解決之道。持續不斷地努力傳達對其他國家的尊重與尊敬,是通往文明的國際關系的主要道路[4]。特別是在這個文化沖突頻發、認同日漸消解的時代,現代社會和國家要向好的方向發展,就必須讓承認的規范性力量充分釋放出來[5]。因不同的國家受到不同的政治、經濟、歷史文化因素的影響,全球一體化內部存在多樣性,持有各種獨特的認同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關鍵在于獨特的認同如何能夠得到他者的承認。一個國家身份承認的形成過程基本遵循從自我理解到他者承認再到共有理解的邏輯[6],而通過傳播交流形成國家間的相互承認構成了國際傳播的基礎,只有國家之間承認彼此的主權地位并平等相處時,國際秩序才能得到維護。在這個基礎上,國際傳播以主體間性原則為出發點,能更好地凝聚國家間共識、相互理解、化解國際沖突。
但是,要批判地看待霍耐特的理論。一方面,在解釋為承認而斗爭的動力方面,更恰當的說法不如改成“為了不被蔑視而斗爭”,也就是說產生社會沖突的主要原因是承認被破壞了、主體被蔑視了。但在蔑視出現之前,承認關系本身是如何形成的?被蔑視的體驗必然會帶來為承認而斗爭嗎?也許主體采取的策略是積極順從[7],抑或是直接無視。畢竟被蔑視的行為體在特定情況下采取何種應對策略主要取決于被蔑視的身份類型[8]。這些具體的問題被霍耐特忽略了,這可能導致我們對承認的政治動力學和策略分析得不夠透徹。另一方面,現代社會隨著功能分化而產生多樣的社會領域,當前觸發承認的互動媒介絕不只有霍耐特提到的愛、法律、團結三種。在當代社會,由于社交媒體和人工智能對于承認方式的影響,還有更多不同類型的觸發承認的互動媒介有待挖掘[9]。
四、文明如何互鑒:國家間的共鳴關系模式
交流可以引發承認,但也有可能強化蔑視,引發進一步的沖突與斗爭。因而,要想真正踐行主體間性,實現國家間的承認而非得到蔑視,就需要文明在互鑒的基礎上進行交流。互鑒,即相互借鑒,相互交流。或者可以說,互鑒是一種打破界限的、更深層次的交流,這種更深層次的交流也可以理解為對共鳴的追求。羅薩的共鳴關系模式同樣以主體間性作為基礎,但又比霍耐特的承認理論往前邁進了一步,為我們理解國家間如何進行文明互鑒提供了新進路。
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第四代的領軍人物,羅薩深受其老師霍耐特承認思想的影響。不過,他認為在現代社會,“承認已不再能夠被積累起來,它隨時可能會因為事態的流變與社會景觀的改變,而陷入完全貶值的危險”[1]。社會加速在成為現代化的核心的同時造就了現代生活新的“異化”形式,針對加速社會的弊端,羅薩給出的一種可能的解決方案就是追求“共鳴”這一內涵更為豐富的世界關系模式。如果說“異化”是一種負面的世界關系,那么“共鳴”就是一種正面的世界關系,它意味著主體和世界以各自的聲音相互回應。在“共鳴”的世界關系中,主體會有身處世界不被世界拋棄的體驗,并且會汲取世界的支持來為己所用,進而不斷調整自己。簡單來說,共鳴即主體既被世界呼喚,又受到觸動對世界進行回應,主體與世界是一種相互回應、雙向互動的關系。這種世界關系模式將主體與客體之間嚴格的對立性消解掉,將過程和事件自身置于中心地位,人必須與所處世界建立起共鳴關系才能存在并持續存在下去[2]。主體不是為了獲取他者的工具理性意義上的認同,更重要的是為了打破現代社會中工具理性下的數字化邏輯和絕對掌控邏輯,只有放棄對他者和世界的掌控思維,才能夠恢復人與世界的共鳴關系,獲得他者價值理性意義上的認同。主體和他者的關系是建立在雙向維度之上的,達成共性和個性的統一。
在《不受掌控》一書中,羅薩指出,共鳴之所以產生是因為這世界是不受掌控的,所以世界能保留與表達自己的聲音,并與我們產生共鳴[3]。但是,共鳴的危機就在于現代社會致力于使用各種手段以獲得對世界的“全面掌控”,一個完全被掌控的世界反而帶來了脫離世界關系的異化情境。他舉了簡單的例子來說明不受掌控的可貴:我們愛的人或事物,如果完全被我們控制住或者我們完全讀懂了他/它們,他/它們就不會再是我們最喜歡的人或事物了,只有他/它們的某些部分正在不斷逃離我們,我們才會真正愛著。所以,我們要能觸及我們所面對的對象,但不能去支配對象。生命之活力、情感上的觸動與真正的經驗,都是在與不受掌控之物的相遇中形成的[4]。
羅薩通過定義四種共鳴模式的特征準確界定了共鳴。第一是觸動(刺激)環節,這是一種出于“本心的”而非工具意義上的觸動。第二是自我效能感(回應)環節,當觸動之后,獨特、積極的回應就是共鳴。第三是吸納轉化(轉變)環節,在共鳴關系中,通過相遇讓自身發生轉變。第四是不受掌控環節,這是最具有決定性的共鳴關系環節[5]。在文明互鑒的國際傳播中,共鳴的產生也遵循從觸動(刺激)到不受掌控的模式。不同文明之間只有保持一種不去掌控的敞開態度,才有可能產生觸動(刺激),進而產生積極的回應,形成雙向的共鳴關系,形成文明互鑒。如果未能做到這點,就會回到羅薩所批評的絕對掌控狀態,并且產生彼此之間的異化關系。
盡管羅薩的一些結論構想帶有唯心主義傾向和烏托邦色彩,一些學者認為羅薩關于“共鳴”的解決方案過于抽象,無法真正從根本上解決加速社會帶來的異化問題。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當前社會思潮紛繁復雜的情況下,羅薩關于共鳴的探討對我們理解當今的一些社會問題仍然具有較強的啟發性意義,不同文明之間也需要追求共鳴這樣一種和諧、正面的關系模式。
首先,相較于霍耐特的承認理論,羅薩的共鳴理論顯然更積極也更豐富。共鳴理論在對承認理論的繼承中實現了超越,破除了承認理論中隱含的資源化、工具化、敵對化邏輯,而保留了承認的積極意義[1]。一方面,無論霍耐特認為是為了承認而斗爭還是為了不被蔑視而斗爭,斗爭、蔑視等詞語的使用都難免有些對立消極的色彩。而羅薩認為,一旦進入斗爭關系或開啟侵占模式,共鳴的可能性就被抑制了,所以他強調的是一種積極主動的回應。另一方面,承認首先探討的是人與人的關系,后續又補充了國家間的關系,而共鳴概念不僅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還包括人與物、人與世界的相互關系,這些維度的拓展讓共鳴概念不僅更豐富,而且更具有參考意義。不過,羅薩試圖通過一種共鳴理論涵蓋所有的共鳴關系這一做法存在邏輯上的疏漏,畢竟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人與世界之間共鳴發生的情境有所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其次,在羅薩的共鳴理論中,共鳴的意義在于建構美好的現實生活,這需要每個主體都自覺擔負起自身責任。而主體與世界保持開放,互相感知,傾聽回應的過程也可以看作不同文明之間跨文化交流、建構美好世界的過程。一種文明有必要自覺地與另一種文明相互借鑒,開放共鳴,從而盡力弱化現代社會中的種種矛盾與沖突,克服對立、敵視等異化型的文明間關系。習近平主席提出要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希望各國專家學者擔當融通中外文明的使者,秉持兼容并蓄、開放包容,推動文明交流互鑒,為繁榮世界文明百花園注入思想和文化力量[2]。融通中外的過程也是文明互鑒理念的一種具體實現。融通的關鍵在“融”,正如互鑒的關鍵在“互”。在國際傳播中,單向的、獨白式的價值觀念傳輸無法實現與他者文化的共鳴。文明互鑒理念強調關注全球性的共同問題,用與人類命運息息相關的價值觀和世界語言,消融文化壁壘與隔膜。
最后,羅薩在共鳴理論中對情感因素予以強調,“情感心理的共鳴是成功生活的基準”[3]。隨著社會不斷加速帶來情感消弭現象,激發主體對共鳴的情感渴求和內在回應的期盼就顯得更為重要,這一思路與國際傳播研究相當契合。共情機制下的國際傳播建立在人類共通情感和關系情境之中,謀求的是多元文化的互動溝通,推動傳播關系向平等對話過渡,以包容互鑒的傳播姿態持續推動國家間建立情感信任。要想實現有效的文化共鳴,必須先了解他者的文化背景,與他者文化相互借鑒,從而找到自我與他者的情感共通點。
五、認同間性:國家間共鳴關系的建構基礎
文明如何交流,文明如何互鑒,國家為承認而斗爭和共鳴模式所體現的主體間性思維,為我們理解文明交流和互鑒提供了進一步闡釋和落地的規范性機制。特別是羅薩提出的共鳴關系,正是在主體間性原則的基礎上國際傳播追求的一種更為理想的關系,即不追求狀態完全一致,而是在尊重差異的基礎上,通過不同文明之間的相互觸動,最終達到一種相互協調的狀態。
但是,這種理想的共鳴關系何以建構呢?主體間性是共鳴關系的出發點,但主體間性不能保障共鳴關系的建立。要想實現有效的文化共鳴,必須先了解他者的文化背景,與他者文化相互借鑒,從而找到自我與他者的情感共通點。換句話說,關鍵在于形成具有文化和價值意義的基于主體間性的真正尊重和認同,并通過他者視角去反觀、理解自身。國際傳播中文明交流互鑒的核心問題就是認同建構的問題。當我們討論國際傳播中的主體間性原則時,不能僅僅關注其中的情感因素與共情效應,還要基于國家話語的知識屬性來尋求理解和認同[1]。
這種認同的建構不僅僅基于承認(對文明文化差異的尊重),更基于共鳴(對文明文化差異的敞開認同)。在共鳴關系中,當一種文化與另一種文化相遇,首先遇到的是“認同”問題[2]。認同是某一主體在心理層面對自身或另外主體認知、理解的一種體現,它在與另外主體之間的互動中形成并穩定下來。承認是他者對于主體的一種認同,共鳴是主體與世界之間的相互認同。根據傳播的儀式觀,國際傳播的最終指向不在于對傳播效果的過多關注,而在于不同文明之間真正展開互動與對話,最終達成一定程度的共識,達到彼此認同的融合境界。所以,我們提出“認同間性”,并將其視為共鳴關系建構的基礎。認同間性將我們-他們關系的二元外在關系轉換為我們/他們關系的內在同一關系,這并非把我們和他們做簡單的融合和相加,而意味著我們對陌生人的認同倫理,我們與他們在承認差異保留各自特質的基礎上,以交流對話、平等接納的交往方式,發展出基于平等和協商的我們/他們關系[3],也就是一種共鳴關系。在共鳴關系中,無論是作為主體還是作為他者,“人”永遠是鮮活的敘事主體,是勾連認同間性的主要橋梁。真正的認同應該是雙向的,所以在共鳴關系建構的過程中,處于相互交往關系中的“我們”和“他們”二者缺一不可,不同文明主體之間的對話交流而非獨白就顯得格外必要。特別是在“我們”和“他們”的關系之中,不能忽視“他們”扮演的關鍵角色。正如米德所說的“有意義的他者”[4],從“他們”的角度出發,“我們”才能實現自我主體性的建構,在彼此的確認與互動中,進而實現對于主客二元的超越,完成認同間性的建構。
在認同間性的建構過程中,我們追求的是差異認同。這里的差異認同是基于內在差異尋求的認同,是一種尊重異質性的差異,是包含差別于自身內在的認同,是真正的認同。重構多元差異基礎上的有序和在不確定性中生存,一方面正對應上述羅薩所講的不受掌控。在不同意識形態的主導下,不同文明之間的國際傳播何以可能?一定程度上,認同間性是共鳴關系的建構基礎,認同間性的建構也是一個對差異進行承認,進而去觸動、刺激、敞開的過程。如果不在差異認同的基礎上(承認)對他者采取一種不去掌控、敞開的態度,共鳴是無法實現的。從這個意義上講,當前國際傳播所面臨的困境正是由于絕對掌控、缺乏敞開的傳播實踐造成的。另一方面,在具有間距和關聯的文化之間,認同是動態的結果,是多維的過程[5]。在跨文化研究中,朱利安提出“間距”的概念,本性即拉開距離。這是一個和認同高度相關的概念,經由間距即內在差異就可以建構起自我認同,也正是這段拉開的距離打開了一個互相照映、得以反思的空間,對本土化的認識也會比之前更為深入[6]。一種在自我和他者“之間”的狀態和視角,對他者和自我拉開距離的審視,可以避免陷入文化本位主義或本質主義[7]。所以,在認同間性的建構過程中,有必要敞開自身,通過差異性和間距,更好地觀察、觸及、感受自身文化與他者文化,使不同文化在確認差異的過程中相互靠近,找到文化相通之處,確認文化共識,進而達到半受掌控的良好狀態。從主體間性到認同間性的建構過程,不僅是國際傳播對文明交流互鑒和命運共同體的內在訴求,同時也是國家間從承認到共鳴的關系建構過程。對于國家與國家之間而言,霍耐特的相互承認其實也是一種相互掌控,而羅薩共鳴理論中的不受掌控或半受掌控相較于前者邁出了跨越式的一步。國家之間擺脫了絕對掌控的異化關系,上升到一種相互敞開、共同生活的美好生活觀。這條建構路徑也真正與文明交流互鑒的理念以及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目標相契合。
全球個體化社會的背景為我們和他們之間發展認同間性提供了極大可能。我們和他們漸漸從家庭、性別、階級、國家等傳統的社會范疇中脫嵌出來,作為個體去重新選擇、維持自己的社會關系和網絡。互聯網的技術特質為我們進一步實現脫嵌提供了可能。隨著互聯網技術的飛速發展,網絡空間已經成為實現從我們-他們到我們/他們關系轉換的重要載體與平臺,數字媒介技術對國際傳播格局和話語秩序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一方面,網絡空間可以是霍耐特所說的觸發承認的互動媒介。霍耐特提到的三種互動媒體——愛、法律、團結在網絡社會呈現不同的形式。另一方面,網絡空間還可以是羅薩希望的不受掌控、朱利安追求的拉開間距的技術載體。網絡空間的虛擬性、互動性、便捷性等特點改寫了我們對傳播的理解,容納了各種傳播類型。特別是隨著人工智能和虛擬現實技術的快速發展,我們正逐漸邁入一個全新的數字時代。AI和VR的結合為我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沉浸式體驗。在沉浸式世界中,人們進入一個完全不同于日常生活的環境,可以感受、體驗具有差異性的其他文明。這種身臨其境的感覺能夠引發心理上的強烈反應,并對人們的情感產生深遠的影響,這有助于我們在間距中與其他文明更好地對話溝通。所以,在認同間性的建構過程中,網絡技術/空間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
作為一種通過差異性去認同的規范性理念,認同間性不僅是共鳴關系建構的基礎,同時,認同間性的建構也為踐行文明交流互鑒理念、構建命運共同體提供了融通中西的更易接受的規范性路徑。從這一視角出發,我們認識到,國際傳播應該是一個不同文明之間彼此理解、相互對話、互建認同的過程。所以,我們應該在保持和反省自己文明固有的闡釋框架的同時,找到不同背景文明之間的相遇點和共鳴點,通過與其他范式文明的互動、溝通與對話,回歸對自我文明最本真的認識,并達成與其他文明的認同共識。
六、結語
以文明交流互鑒的東方智慧視角,借鑒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的理論資源,我們提出更符合當代國際傳播語境的“認同間性”概念。概言之,國際傳播的出發點應該在融通承認、共鳴等理論資源以及東方智慧“文明交流互鑒”中的主體間性思維的基礎上,通過對差異性的承認去認同,采用既承認差異、保留各自特質,又交流對話、平等接納的基于認同間性理念的國際傳播和交往方式,發展出基于平等和協商的我們/他們的國家間的共鳴關系,進而達成邁向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目標。
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文明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展的重要動力。在全球化持續推進的背景下,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不可避免地日益密切和頻繁。當凝結人類共識變得越來越困難,當差異、矛盾甚至沖突成為現代性社會的常態,如果我們能夠以文明交流互鑒的“間性”思維去認識和處理這些差異、矛盾,就可能避免不同文明樣態之間更多的沖突,并能從認識這些差異、矛盾中發現世界“多樣性”的魅力。在此背景下,結合中國新聞傳播學提出的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訴求,如何將“認同間性”這一規范性理念運用于實踐當中,建構從承認到共鳴的文明交流互鑒機制,進而將國家間的共鳴關系發展成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我們應該持續思考的問題。
〔責任編輯: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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