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菜籃子

張國喜

47年前的那個數九寒冬，我正上初一。重病纏身的祖母長年臥床，家里條件艱苦，兒時缺吃少穿，冬天感覺特別的寒冷。父母每天要到生產隊上工掙工分，叮囑時年不滿6歲的小妹照看祖母。小妹與小伙伴玩耍，等我中午放學回家時，發現祖母早已僵硬在馬桶邊，那一年祖母78歲，那一天，離放寒假還有一個星期。

當時的情景讓還是少年的我痛不欲生。祖母應是下床小便，力不從心栽倒在馬桶邊……我迅速把瘦小的祖母抱在懷中取暖，又是喂熱水，又是把她老人家放在門前曬太陽，希望陽光能讓她老人家復生。少年的我手忙腳亂，寄希望上帝保佑，盡管是徒勞的，我也要義無反顧地去做，因為老人家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祖母是個小腳奶奶，走路搖擺，但很穩健，在村里鄰居中人緣特別好，心腸也特別的善良，樂于助人，鄰居小孩來玩，哪怕是一口熱粥也要讓來玩的小伙伴喝一口。

最讓我終生難忘的是祖母的菜籃子。祖母一生中用過多個菜籃子，有大號的、小號的，功能不同。菜籃子成了祖母勞作的一部分，成了維持生計的工具，成了助我完成小學學業的動力。

春天，祖母的小菜籃子用來采裝豬草。每年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田野邊、樹叢中、河道旁、陽光下，都留下她小巧的弓著背的身影。每天早上我背著書包向學校飛奔，祖母就挎著小菜籃子消失在綠油油的田野里。等我中午放學回家時，就看到滿滿一籃子豬草放在豬圈里，里面有鍋巴菜、野芹菜、蒲公英、馬齒莧、三葉草、馬蘭頭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菜。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大部分家庭都缺糧，有時祖母還會將采來的豬草煮菜粥吃。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家里養了兩頭豬，一大一小，大豬帶小豬，有利于豬的成長，很少出現大豬欺負小豬的現象。大的出欄后，接著再買一頭小的混養，一般一頭豬養一年左右。那時的豬大部分為黑色本豬，比較難養，加之豬飼料大部分為米糠拌豬草，營養跟不上，長得慢，毛色粗糙，養一年是常態。有時加一些大麥連皮加工成的粉拌豬草喂豬，算是高檔飼料了，這樣養的豬毛色發亮，長得快，一般10個月不到即可出欄，但這樣的飼養法一般人家養不起。

后來，祖母年齡增大，加之心臟病經常發作，割豬草的機會和量越來越少，家里常年只養一頭豬了。祖母養豬每年為家里創造毛收入60元左右，在那個年代算是不小的收入。特別是到食品公司賣豬的那天，全家特別開心，有這筆收入，可以添置新衣服、買糖果，多買些豬肉吃了。那時的豬肉定價為7角4分錢一斤，盛夏高溫季節會適當降價。那時父親買肉一般是買半斤左右，大部分是買肋條肉、肥肉、豬脖子肉，不打秤，看上去量多些。一個月買兩三次，算是開葷了。有了這筆收入，冬天就可以到縣城浴室洗把熱水澡，夏天就可以買冰棍了，別提有多開心，家里像過年一樣，這是祖母辛勞一年的回報。

夏、秋天，祖母的小菜籃子用來撿拾麥穗和稻穗。每年6月中旬前后是麥子收割的季節，也是祖母最忙的時光。那時為了搶收搶種，甲等勞動力負責搶割搶曬搶收，乙等勞動力負責捆麥把子和后期遺漏麥穗的撿拾任務。因為是搶收，還有部分麥穗遺漏在麥田隱蔽處，此時祖母就拎著小菜籃在麥田里尋覓。頭頂著驕陽，小腳行走在像是千萬竹簽的麥根上，一天只能撿到5斤左右的麥穗頭，一般只能撿3天左右，緊接著就要翻田灌水插秧。一個夏季一般能撿到15斤左右麥穗頭，曬干后大約只有10斤，賣給糧管所可得2元多的收入，正好給我交上半年的學費。當時小學每學期學費3元，依據我家當時全農戶口的經濟狀況可減免1元左右。

每年11月上旬前后晚稻收割的季節，又是祖母出場忙碌的時光。幾天前還是黃燦燦、垂頭彎腰的稻穗，幾天后就變成打谷場上的稻把山。廣袤的田野里黃色的草根在秋風中挺立著，草根叢中還有遺漏的稻穗在草根和雜草叢中靜靜躺著，有的躺在草根上，有的藏在草叢中。

祖母每天拎著小菜籃子，融進田野里，溫暖的陽光下，一個黑色的身影在不停地移動。因要搶時間，祖母從早到晚在田野里尋覓著、翻看著，有的稻田還套種秧草、紅花草，來年先作豬飼料、后作稻田肥料，割稻時稻根之間已長出綠茵茵的嫩葉，像金鏈一樣的稻穗有的就藏在稻根旁、綠草叢中，祖母憑借多年的經驗和耐心，收獲頗豐。

小腳祖母為節省時間，有時還讓我把熱騰騰的菜粥送到田間當中飯吃。趁祖母吃飯的當口，我就在黃燦燦、軟中帶硬的稻根上翻滾玩耍。秋陽當被，大地當床，好不開心，碰巧還能撿到多根稻穗，一舉兩得。兩三天的工夫，祖母能撿到20多斤稻穗。

在煤油燈下，全家人齊上陣，把稻谷從稻穗上一一擼下來，第二天早上攤放在竹篩子里晾曬，曬干后的稻谷竟有20多斤，可賣4元左右。

時光已過半個世紀，祖母老人家時常出現在我夢里，小學五年到初一的學費都是祖母辛勞幫我交的。祖母的勤勞、仁愛、善良的品格始終激勵著我成長成才。

深秋，祖母的大菜籃子用來撿裝枯樹葉、枯樹枝。每當深秋午后，祖母就挎著幾乎與她老人家一樣高的大菜籃子，手里拿著像釘耙一樣的竹耙子到樹林里、竹園里去耙枯樹葉、枯樹枝回來喂羊和當柴火燒，以貼補燃料不足。

冬天，祖母的大菜籃子用來裝山芋和南瓜。山芋、南瓜是農村家庭冬春季重要的輔助食物，可把部分山芋、南瓜曬成干，煮白粥、菜粥各放一些，既好吃又充饑，節省了糧食。冬天老鼠也缺食物，為防止老鼠偷吃，糟蹋山芋、南瓜，傳染疾病，就把山芋、南瓜分別放在大菜籃子中吊在房梁上，既防霉爛，又防老鼠偷吃。

夏天，祖母的大菜籃子有一次還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那是1975年夏天，大暴雨連著下了兩天兩夜，稻田一片澤國，稻田和河道已難以分清，河里的魚在漫水的馬路上穿行。電灌站日夜開足馬力排水，我們村的電灌站位于張家埭南村頭，最先受益的是我們生產隊。第三天早上，風停了、雨住了，稻田和河道的水位明顯下降。到中午，稻田里的水開始往河里排，田里的水稻苗潛伏在澤國中已經兩天兩夜了，第三天終于露出了尖尖葉。稻田里多個排水口不停向河道里排水。河道里的魚像趕集一樣涌向涵洞，因魚有戲水和逆流而上的特性，尤其是鯽魚。中午時分，已有鄰家大哥在撈魚了，我拿著祖母的大菜籃子飛奔到河道旁，找了一處小涵洞，脫掉長褲，下到河堤邊，向涵洞里探望。洞口小，進不去，一看嚇一跳，激動得心快到嗓子眼了，但見幾十條大小不一的魚擠在一起，躍躍欲試向上游的排水溝跳，因水位落差大，跳一次滑下來一次，大部分都擠在涵洞里。我把祖母的大菜籃子固定在下水的洞口，跨過馬路到涵洞上游，用手擴大排水口，并不停用樹枝驅趕魚群，水流加驅趕，涵洞所有的魚全部進入大菜籃子，數了一下，共有30余條，有鯉魚、草魚、青魚，大部分為鯽魚，還有說不出名字的多條小魚，回家稱了一下，足有20余斤，開心極了。回想起來，祖母的大菜籃子功不可沒。后來，這樣的好事再也沒有遇到過，很懷念那時的生態環境。

祖母的菜籃子陪伴我度過艱苦而快樂的童年和少年，助我完成小學到初一的學習歷程，初中還未畢業，祖母就離我遠去，在那個難以忘卻的1977年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