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志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出版小說和文學評論集35部,發表小小說近3000篇,多部作品被譯介至國外,部分作品入選大、中、小學語文教材和考題。曾獲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小小說金麻雀獎、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小小說)、《小說選刊》雙年獎等獎項,兩次獲浙江優秀文學作品獎。
談談汪曾祺的小小說《打魚的》。
我想起了汪曾祺對小小說的看法。一是,1985年,汪曾祺說:“我要對‘小說這個概念進行一次沖決?!贝颂幩傅母拍?,就是定義,也是模式。汪曾祺就是以自己的創作實踐有破有立,顛覆了模式的同時,也影響了未來小說的走向。他運用中國傳統的筆記小說的方法,從“怎么寫”顛覆了過去的“寫什么”(宏大敘事),從而開啟了中國當代小說的一扇別樣之門。
二是,汪曾祺說現在的小說太像小說,他要寫不像小說的小說。他在一篇談小說結構的文章里,說“結構的原則是:隨便”。那“隨便”是“苦心經營的隨便”,他明確表示:“我不喜歡結構痕跡太重的小說?!北热缒瓷!W·亨利,他們“耍了一輩子的結構,實際上是被結構耍了”,他倒是喜歡“好作家完全不考慮結構”的契訶夫,那是對小說的解放。當代短篇小說的主流是契訶夫式的小說,其標志是“沒事”,或說“沒戲”。
汪曾祺的大多數小說是小小說。起初,他界定為散文化小說,后稱筆記體小說。我將其稱之為新筆記小說。為讀者稱道的甚多,就如同他在《陳小手》中所說:“陳小手活人多矣?!蓖粼鞯男鹿P記小說里,他不也“活人多矣”?
多年來,評論界對小小說多有定義,還引用美國的三條小小說概念。記得其中有一條是歐·亨利式的意外結局。
文無定法,小小說按定義(概念)寫,會怎么樣?還有,習慣了小小說“有事”(故事),但是“沒事”怎么寫?
我讀當代國內外小說,甚至將長篇小說的一節、一段拎出來,當小小說。我意識到,小小說首先是小說,然后,才是小小說,它包涵了小說的基本關系元素,當然,我也發現了小小說唯有的獨特之處:體量小,螺螄殼里做道場。寫人物是要務,但寫的方法獨到,提取人物性格中的一點,放大,夸張,不及其余,所謂“扁平人物”能更為“鮮活”,還有細節跟人物配套。小小說運用細節的分法,跟長、中、短篇小說有明顯的不同。一個有含量的細節,可照亮全篇、撥亮人物。汪曾祺引用老師沈從文的話:貼著人物寫。小小說細節的運用,就是貼著人物運行中的細節寫。小小說一旦被定義,有概念,就“僵化”了,模式化了。因為,小小說有多種可能性,作家要探尋這種可能性,要保持一種包容和開放的狀態。
言歸正傳,來品讀汪曾祺的新筆記小說《打魚的》。此篇是他小小說極端“隨便”的一例。有文友說,《打魚的》不像小小說。我說,汪曾祺就是寫出了不像小小說的小小說,那是對我們習慣了定義小小說的一種顛覆和冒犯。
汪曾祺的小小說,也有模式,先寫一般的氣勢,后寫具體的“個例”。他竟能那么瀟灑地放開,然后,像打魚的那樣收網。模式是雙刃劍,它使一個作家有了辨識度,也形成了一個作家的套路。可是,我喜歡汪曾祺的套路。究其原因,他那氣氛鋪敘,有趣有味,拔出蘿卜帶出泥,有生活氣息,有人間煙火,有人情世故。汪曾祺是經驗性的作家,他寫的都是經歷過的熟悉生活。
《打魚的》,三分之二篇幅,寫一個行當——打魚的不同方法,帶著鮮活的水氣。而且,他寫得不枯燥,不刻板,其中有規矩,有樂趣。提網,收網,放鷹,收鷹,那也是汪曾祺寫作的隱喻:放和收的自如自在。放則放得開,收還收得住。
起頭兩句:“女人很少打魚?!比缓笠觥按螋~的有幾種”,兩個短句各為一個自然段,與列舉的“幾種”長段落構成短與長的交錯,這樣,生成了節奏。當代小小說要有節奏感,換句話說,是當代小說的脈搏。汪曾祺竟然在氣氛的鋪敘中寫出節奏(不也是人物的脈搏嗎?),那是不顯痕跡的苦心經營的“隨便”。
尤其是他采取論文式的列舉:一種一種一種,故意的模式卻有靈動的節奏,而且貌似刻板的表達卻是自如的呈現。其中有詳有略?!耙环N是板罾的?!薄耙环N是撒網的?!庇质嵌叹涓鳘毩樽匀欢?,卻不細說,不展開,這種省略,與開頭的兩個短句形成了呼應,起了調節敘述“呼吸”的作用,錯落有致,詳略得當。
起首一句“女人很少打魚”,實為后三分之一的具體寫“一男一女”提前打了招呼——汪曾祺不經意地來了個懸念。在都是男人打魚的常規中,突出寫“女人”打魚。先寫一般,再寫獨例?!蛾愋∈帧穭t是性別相反,先寫一般都是女的接生,再寫陳小手這個男的接生。
一男一女,是夫妻,打了一天的魚,卻聽不到說一句話。這一句有味,一是存在不露面的關注者,也就是汪曾祺:作家關注是一種憐憫的情懷;二是生活使這對夫妻疲憊或專注并默契,一切盡在不言中。但能聽見舉網和攪水的聲音,還追加三個字“也很輕”。生活之重與聲音之輕逸。
作家要明確自己的站位。關注什么人是站位的標志。汪曾祺的關注持續著,“有幾天不看見那對夫妻”,寫人卻寫衣,衣的顏色和款式,可見關注的細致。本是妻子趕魚,卻換成了一個小姑娘,穿著母親原來的皮罩衣,點出了衣與身的不配套。但她趕魚的動作像母親,一脈相承。當然母親的境況,讀者自會想象。
汪曾祺寫了一家“打魚的”命運。小小說也能夠寫出人物的命運。尤其寫了女性的命運:母與女的接替。
汪曾祺的語言簡約,說出的僅是“冰山一角”。結尾一句:“秋天的水已經很涼,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了?!弊雠c說、人與物、重與輕、冷與暖的關系中,呈現出了人物,尤其是女性的生活境遇。
“女人很少打魚”,女人成了“打魚的”,那是迫不得已。汪曾祺寫出了打魚的女人的命運,與列舉的種種打魚的男人形成了對照,突顯出“這一個”。猶如一盞燈,照亮了所有的打魚的,有光亮,有溫暖。汪曾祺說過,他寫作,是給人間送溫暖。
汪曾祺見多識廣,寫過許多行當。造屋的(《金大力》)、求雨的(《求雨》)、救生的(《陳泥鰍》)、修車的(《戴木匠》)、收字紙的(《收字紙的老人》)、撞鐘的(《幽冥鐘》)、打鐵的(《邱麻子》)、做棺材的(《少年棺材匠》)、做豆腐的(《王居》)、遛鳥的(《瞎鳥》)、護秋的(《護秋》)、寫字的(《子孫萬代》)、畫像的(《畫像》)、吃戲飯的(《三列馬》),等等。延伸閱讀,欣賞汪曾祺怎么寫?都是先放后收,收住,還留“口”,不封死,敞開著,那種“隨便”,可謂收放自如了。
關于小說如何表達,集編劇和演員于一身的捷克作家茲旦內克·斯維拉克,72歲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集。其身為電影導演的兒子,否定性地指出,父親的小說“尤其缺乏電影制作不容忽視的戲劇拱門”。但是,斯維拉克仍堅持碎片化的表達,追憶童年萬花筒般的片段,那是系列小小說的寫法。由此區別了父子倆關于小說和電影的差異。
汪曾祺從事過戲劇創作,而他的小小說卻相反——沒戲。當今文學藝術各個門類越發細分,值得思考的是:小小說怎么做唯有小小說該做的事兒?汪曾祺和斯維拉克的小說,是一種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