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馬王堆一號漢墓;漆棺;帛畫;研究述評
【摘要】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于1972年,出土的漆棺和帛畫均保存完好,圖像內容極為豐富,一直備受學界關注,取得了十分豐碩的研究成果。以學術史視角來看,50多年來學界對漆棺和帛畫的研究可分為發端期(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過渡期(20世紀90年代)和創新期(21世紀以來)三個重要階段,經歷了從個案考證到宏觀解讀的動態發展過程,尤其是在創新期,國內外眾多學者以整體觀來審視棺槨、帛畫與墓葬空間的內在關聯,新的觀點不斷涌現,研究得到了空前發展。
1972年發掘的馬王堆一號漢墓是一座大型豎穴木槨墓,墓主人為西漢長沙國首任丞相轪侯利蒼的妻子。巨型木槨內置四重髹漆套棺,分別為黑色素棺、黑地彩繪棺、朱地彩繪棺、錦飾內棺。內棺蓋板上覆蓋著一幅帛畫,帛畫畫面向下,方向與棺向一致,出土遣策中自名為“非衣”[1]6—27。漆棺和帛畫均保存完好,圖像內容極為豐富,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備受學界關注,研究成果頗豐。從學術史視角考察,研究內容由對一號墓漆棺畫及帛畫內容和性質等的個案考證,到將棺槨和帛畫作為整個墓葬系統的組成部分來探討系統內部各方面的內在關聯的宏觀研究,經歷了不斷拓展和深化的發展過程。本文將50多年來的研究歷程分三個階段進行述評,旨在為今后進一步的深入研究提供參考和借鑒。

其一,棺槨制度研究。夏鼐先生結合古文獻和出土實物分析,認為一號墓棺槨系統由一套四重棺和一座結構較復雜的槨室組成[4]。俞偉超先生認為四重套棺從外至內依次為“大棺”“屬棺”“椑棺”和“里棺”(即“革棺”),基本符合《禮記》中的“諸公之制”,墓主人為列侯夫人,可知漢初長沙國列侯棺制基本沿用了先秦舊制[5]。
其二,棺飾漆畫研究。一號墓黑地彩繪漆棺、朱地彩繪漆棺和錦飾內棺上的圖像內容十分豐富,一直是大家關注的熱點。
對于黑地棺的研究較多地集中在對彩繪圖案中長鹿角、獸頭、人形怪神的辨析上。發掘報告認為它是《山海經·大荒北經》和《后漢書·禮儀志》所載“強良”和“強梁”[1]15。孫作云先生認為怪神為“土伯”或土伯部屬方相氏所領十二神獸——土伯即“后土”,是地下主神,為禹的化身,有龍角而身九屈,能吃蛇、打鬼,防止它們侵害尸體,具有保護死者作用[6,7]。蘇健先生進一步解釋神怪操蛇、銜蛇圖等應作“土伯御蛇”或“后土制四方”[8]。鄭慧生先生認為斗蛇圖是用來警告侵害尸體的蛇以保護墓主人,表現了古代南方常見的戰勝毒蛇的主題[9]。劉敦愿先生認為神怪鳥獸的嬉戲嘲弄近似古代的寓言,包含了南方地區失傳的神話故事與民間傳說,屬于“戲畫”性質[10]。孫機先生認為靈禽異獸穿插于云氣中的圖像應是文獻所載“東園秘器”(即漆棺)上的云虡紋,為漢代常見,虡或稱“巨虛”,為鹿頭龍身的神獸,具有孔武有力、能辟除邪厲和體型矯健、迅捷善跑的雙重屬性[11]。
對朱地棺圖像的研究相對要少,主要見于發掘報告中的解讀,認為描繪蒼龍、斑虎、朱雀、仙鹿、仙人、玉璧和昆侖山等圖案是取其“祥瑞”含義[1]26。
錦飾內棺蓋板和四壁板分別粘貼一層帶菱形勾連紋的貼毛錦,邊飾鋪絨繡絹,中間亦橫貼一道,形成“日”字形裝飾。于省吾先生認為錦飾內棺可與《左傳》中“棺有翰檜”記載相印證,按《說文》,“翰”指羽毛,“檜”通“繪”,“翰繪”即在繒絹上貼以羽毛圖案,以為棺飾[12]。史樹青先生進一步論證絹上所貼羽毛為翠羽毛,是春秋戰國時期流行于漆木器上的名貴裝飾[3]。
此外還有對漆棺藝術成就和裝飾技法的研究[13,14]。
其三,帛畫研究。相比棺槨而言,帛畫更是學界討論的熱點。
關于其名稱有以下多種說法。
1.銘旌說。持此觀點的有顧鐵符[3]、安志敏[15]、馬雍[16]、金景芳[17]等先生。其中馬雍先生結合豐富文獻和考古學論據,依據帛畫出土位置、形制、內容、作用、色彩和長度等特征,考證帛畫為“銘旌”,并依據《周禮·春官·小祝之職》“設熬置銘”下鄭玄注引鄭司農(眾)的“銘,書死者名于旌,今謂之柩”,進一步證明銘旌和棺柩的關系,指出帛畫正中視為轪侯夫人的“肖像”是一般銘旌上死者名字的替代品。

關于帛畫功能,有發掘報告及孫作云先生的“引魂升天”說[1]156—158,[7],俞偉超先生的“招魂復魄”說[3]等。有關帛畫內容結構,多認為包含三個空間,有天上、人間、地下說[15],天上、過渡段、人間說[7],天上、仙島、海下說[18],仙島、告別場景、地府說[21]等不同說法,劉敦愿先生則認為整幅畫面表現的都是地下世界[22]。另外還有從繪畫角度對楚墓帛畫與漢墓帛畫進行的比較研究[23],對于梳理早期人物畫的發展脈絡有重要意義。
總結來看,第一階段是漆棺和帛畫研究的發端期。知名學者的加入,有力推動了一號墓出土文物的深入研究。這一時期的研究主要為以專題、個案為對象的中微觀考釋,綜合性研究甚少。這些研究在學術上具有開創性意義,為以后的宏觀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但這種將墓葬及隨葬品分開討論的方法往往注重對歷史規律性和共性的考察,忽視了不同墓葬的特殊性和地域性,影響了人們對于墓葬所反映喪葬文化的全面認識。雖然棺飾漆畫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焦點,但對漆棺圖像個案的研究并未達成共識,也未論及各套棺之象征意義。發掘報告首先注意到這個問題,認為將漆棺上的若干形象與歷史文獻中的片斷記載相比附相對容易,但把畫面的全部內容聯系作較確切的解釋卻相當困難[1]15,故不宜妄加命名,于是在報告中采用了泛稱——稱人立者為“怪神”,獸行者為“怪獸”,披發長須者為“仙人”[1]15—27。孫機先生也認為企圖對黑地棺上的每一個靈怪都做出解說并尋求其相互之間情節性的聯系反而膠滯難通,如果把它看作在云虡紋中“畫以雜獸”似乎更容易理解些[11]。
學界對于帛畫的討論聚訟不已且言之殊異,以至有境外學者在方法論方面提出質疑[24]。如英國學者魯惟一(Michael Loewe)對帛畫能否構成有效討論提出質疑,認為“創作這幅畫時,不太可能有哪一種持久的、單一的傳統神話占統治地位,這幅畫與同類的文學作品很可能都吸收了一些當時的哲學和神話,企圖找到某種因素或連續性都是徒勞的,或許中國傳統學者企圖在這類材料中找出連續性是一個失敗。……他們把這幅帛畫與文學相聯系,有時走得太遠或過于理性了”[25]①。美國學者謝柏軻(Jerome Silbergeld)在《早期中國》雜志著文,對把帛畫內容與古文獻相聯系造成莫衷一是的局面提出質疑,他說:“確切地識別和詮釋是不可能的,由于具體細節的高度不確定性,把帛畫作為一個整體進行圖像學解釋的嘗試要格外謹慎。……我們真能相信如此精美的畫面是以散漫不一的文獻材料為創作背景嗎?……馬王堆是否能在對零散文獻漫無目的查找中找到答案實在值得懷疑。”[26]79—92①他甚至發出感嘆:“除去收集和應用文獻材料的努力以外,帛畫在葬儀中的具體功用、畫面的大部分內涵和意義,畫面和它在葬儀中充當的功能之間的聯系,甚至帛畫的名稱也還沒有確定下來。”[26]83—87這些問題深深影響到第二階段研究的走向和發展趨勢。
相比第一階段而言,這個時期關于漆棺和帛畫的研究有所停滯,只有少數論文涉及。
其一,漆棺研究。繼孫機先生之后,傅舉有先生也認為黑地棺上在云氣中畫仙獸、仙禽和仙人為云虡紋,即漢代文獻中記載的虡紋畫,認為長鹿角怪獸為漢代名“虡”的仙獸,又名“角虛”,為“辟邪除兇”“辟不祥”的神獸,漢鏡銘文有“距虡辟邪除群兇”“角王巨虡辟不祥”[27]。熊建華先生認為朱地棺所繪雙龍穿璧中的璧與文獻中的“璧翣”有關,具有引靈魂升天的作用[28]。
其二,帛畫內容結構與主題研究。開始打破三分說,出現四個空間的認識——李建毛先生將帛畫分成天上、人間、陰間、地下四個部分,其主題為“導魂入墓”[29,30];郭學仁先生將帛畫分成天國、天空、人間、陰間四個部分[31]。劉曉路先生則認為,帛畫是受戰國中晚期楚文化從楚國高層區江陵向低層區擴散的影響而出現,然后傳播到其他地區[32]。鄭曙斌先生認為,同時出現的龍與璧可理解為巫覡用以使死靈成仙的必備法器,棺飾與帛畫圖像中神靈賦予的神秘力量能助死者靈魂升天成仙,反映了漢初人們對神仙世界和死靈成仙的認識[33]。
其三,研究的重要突破。1992年,著名藝術史學家、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巫鴻先生發表《馬王堆再思》[34,35],從藝術史視角并結合人類學、考古學和歷史學等學科研究方法,提出了許多頗具開創性的觀點,是對以往研究的重要突破。巫鴻先生認為,馬王堆一號漢墓可分為在葬禮中漸次完成的三個層次,它們的設計與裝飾所表現出來的信仰和價值大相徑庭。其中,殯禮儀式中出現的柩棺為第一層次,其內核是由墓主尸體、貼身內棺和覆蓋內棺的帛畫組成的共同體,與《禮記》中記載的柩的組合相吻合。帛畫中有死者永恒的肖像,表現了在宇宙背景下死亡和重生的愿望。三重外棺是第二層次,由不同圖案和色彩區分開來,為死者營造了一系列不同的空間,表現為受到保護的地府和不死之境:最外一重黑漆棺“莊重的黑色意味著把死者永遠分開的死亡”;第二重黑地彩繪漆棺的黑色是地獄之色,其上所繪卷云紋暗喻宇宙中固有的生命之力——氣,穿插其中的眾多神靈是黑暗世界的保護者,頭擋下方半身人像可視為墓主轪侯夫人的肖像,代表了她正在進入受到神靈保護者和祥瑞庇佑的黑暗世界;第三重朱地彩繪漆棺的紅色意味著陽、南方、陽光、生命和不死,畫面展現了“其光熊熊”的昆侖山和“不死之仙境”。裝滿各種隨葬品的外槨為第三層次,模仿死者生前居家情景,是為死者專門設計和建造的陰宅即“永恒家園”。巫鴻先生認為該墓是多中心的不同生存空間的象征結構,集宇宙、陰間、仙境、陰宅于一體,匯集了設計者對死后世界的不同想象,沒有內在邏輯和統一主旨,體現了該墓在早期中國喪葬藝術中的過渡性質[34]。巫鴻先生對一號墓漆棺畫和覆棺帛畫的深入分析和全面解讀,為中國古代墓葬研究樹立了新的典范,也為日后學界對馬王堆漢墓的全面解讀打下了堅實基礎,開創了宏觀研究的新局面,同時也回應了10年前謝柏軻先生提出的“挑戰”[26]79—92。
總體來說,第二階段的研究有所停滯,尤其四重套棺專題研究成果罕見。究其原因,以往對馬王堆漢墓的研究多集中在墓葬年代、墓主身份、墓葬結構和隨葬品等方面,但這種傳統方法的缺陷是研究到一定程度會出現停滯不前的狀況。對此,汪躍進先生有過深刻論述:其一,馬王堆漢墓呈現了一種刻意的圖像程序,遠非簡單的條分縷析的語言闡述和觀念化歸納所能涵蓋;其二,每一具象都可以有不同的文獻征引,而每一條文獻征引都有各自的原有語境,并非為這特定墓葬預設,選擇哪一些文獻為依據顯然與我們對漢代死亡觀的事先預設有關,如果削足適履,將考古新材料裝進老一套的故事情節中,往往會失去由新材料發現新問題的初衷;其三,如果沒有文獻作為依據,單純的圖像解讀又會流于朦朧直覺印象,常常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為擺脫這種兩難的困境,汪先生建議,因媒介載體不同,文獻與圖像所傳達的意義信息也不同,但同一文化想象對時空想象和運用主導思維的形象意念有一致之處,由此可以從現存古代文獻中抽取這種時空想象的模式及形象意念與墓葬圖像程序相對照,來考察二者是否有同構之處[36]。這種修正觀點推進并深化了我們的認識。
隨著中外學術交流的加強,馬王堆一號墓棺槨和帛畫越來越吸引著境內外學者的廣泛關注,學者們的視野不斷擴大,新的觀點層出不窮。
其一,藝術史理論和方法研究。賀西林、汪悅進、李清泉、賴德霖等學者先后發表長文,就相關議題進行了深入探討。
賀西林先生在《從長沙楚墓帛畫到馬王堆一號漢墓漆棺畫——早期中國墓葬繪畫的圖像理路》中將四重套棺與帛畫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認為四重漆棺與帛畫是同一觀念的兩個表述系統,既各自獨立又彼此關聯,共同建構了一套系統而完整的墓葬繪畫圖像體系。他最早關注到第二重黑地彩繪漆棺右側內壁在朱漆地上以黑漆勾勒的“筆畫草率,勉強成形”的一組奔馬、人物圖,認為其起著聯系第二重棺表與第三重棺表圖像的關鍵作用,很可能是一組赴仙的車馬人物,表現的是在氣的作用下,在各種神靈的護佑和導引下,墓主人正在奔赴仙境的路途中,而內棺上的羽飾具有羽化升天的功能和象征性,表明墓主人還將繼續飛升,帛畫則自下而上營造了陰府、人間、懸圃、天庭四個空間,通過靈魂復蘇、宗廟祭享、仙人召喚、乘龍飛升、天使接引等一系列場景,展現了墓主人從死到成仙直至到達太一天庭的全過程,全面表達了當時人們對死后世界的認識和想象,以及追求永生的信仰[37]。此文在收入他的文集《讀圖觀史——考古發現與漢唐視覺文化研究》時刪除了原文中關于楚帛畫的討論,補充了近年來新的研究成果,修正了部分看法[24],但基本觀點和最終結論與原文相同。這是繼巫鴻先生《馬王堆再思》之后,國內學者最早運用藝術史理論和方法對四重套棺與覆棺帛畫進行的頗具深度的系統闡釋和整體研究,提出了許多新的觀點。這種整體研究方法對于揭示馬王堆漢墓喪葬禮儀功能和思想內涵尤為重要,是多學科深入研究的一個重要開端。
李清泉先生的《引魂升天,還是招魂入墓——馬王堆漢墓帛畫的功能與漢代的死后招魂習俗》,是一篇較早以帛畫中天門圖像為切入點,重新認識帛畫的性質、功能及兩漢墓葬美術題材意義的論文。作者認為這類帛畫應是受楚地喪葬文化中招魂習俗影響在送葬儀式上用以引柩入壙的幡物“旐”,同時借助對馬王堆“非衣”功能的新認識,進一步解讀西漢至魏晉間人們用以超度亡靈的招魂禮儀的美術形式,以及圍繞天門的生死觀念與升仙信仰[38]。這些論述對于豐富我們對馬王堆漢墓文物的認知十分重要。
汪悅進先生曾多次撰文回應學界關于墓主亡靈“升天”或“入地”問題的爭議[36,39—42]。他從古代季節時序視角重新審視馬王堆漢墓“井”字形棺槨,論證槨室四邊箱隨葬器物的放置是按四時四方序列排列的,并非復制死者生前場面,而是制作了一個兼容四時變化、陰陽和順的微觀宇宙,四重套棺亦是以四時為序,由外向內呈現一個生命流程的演變,大致呼應帛畫由下向上的四季陰陽生機變化。他還將其與早于一號墓帛畫、學界鮮為關注的三號墓帛畫作比對,尋找異同和原因,解讀帛畫以四季循環、陰陽變換來演繹生命興衰的過程。他認為,帛畫與漆棺及槨室都處于同一時空律動的節奏之中,在這個時空框架里的升仙只不過是陰陽狀的改變,個人生死被置入自然萬物榮枯的四季更替循環的流程中,透露出時人對超越時空、與天地日月共存的永恒境界的神往。帛畫底部與頂部表面看似乎是呈現不同空間,其實都是表現同一時序陰陽生機狀態,即冬陰北冥狀態——底部為死后氣散,亦即冬冥盛陰,亡靈經過陰陽合氣、陽氣漸長、流形復蘇、再度尸解等階段,亦即春、夏、秋時序的陰陽消長,最后到頂部再次進入冬陰狀態。因此,漆棺畫、帛畫充分體現了中國藝術精髓,即不受恒有的物理空間限制或鎖定,而以時間軸線和流動變化序列來組織藝術時空,以四季陰陽生機消長來統挈宇宙秩序[39]①。這種將墓葬圖像置入古代以季節時序為綱的思維方式中的考察,綜合了藝術史理論、歷史學和考古學的研究方法,非常清晰地回答了困惑大家多年的爭論問題,明確表示不存在帛畫升天與長留槨室地下的區分,其觀點新穎,備受學界關注。
賴德霖先生從藝術史理論和建筑學的角度論述了從戰國楚墓到馬王堆漢墓的棺槨結構以及棺室、邊箱和隨葬品之間關系的變化[43]。他認為,戰國是中國社會重要的轉型時期,墓的設計和布置從戰國到漢初有一個變化過程,因此該墓“在設計過程中一定考慮到了棺室結構和木棺在尺寸上的相配關系,甚至遵循了一套可以將棺與槨相統一的尺寸體系”,“馬王堆漢墓趨于標準化的整體設計是戰國以來墓葬設計原則演變的一個結果,這個原則便是從以葬品為主導轉變為以棺槨為主導。伴隨這種演變的是作為墓主社會地位象征的青銅禮器在葬禮中的重要性的下降,而與此趨勢相反,墓的建筑要素——如墓的相對規模、槨室數目、套棺層數,甚至木板厚度——本身的重要性卻被提高,逐漸成為新的等級象征”。另外,通過漢尺的換算研究,認為帛畫與遣策所記“非衣”的尺寸完全吻合,確認其當為“非衣”。論者觀點讓學界耳目一新。
近年來,巫鴻先生對一號墓中璧和璧的圖像又有了新的闡釋,認為四層套棺和帛畫構成了一個復雜的象征性圖像系統。他認為玉璧中心的圓孔具有“靈魂通道”意義[44],一號墓中的璧可分成運動模式和鎖定模式——運動模式以紅棺足擋雙龍穿璧圖為代表,也包括系在內棺棺頭的玳瑁璧,其中心孔洞是開放的,允許并鼓勵某種無形物質從中穿過,代表著雙龍攜帶墓主人的靈魂從璧孔穿過,終點是漆棺側面的昆侖仙界;鎖定模式的案例包括帛畫和屏風上的玉璧圖像,其中心孔洞被封住,而玉璧本身則被牢牢地固定在構圖的中心位置——這兩種模式所表達的是兩種不同的時間性,前者體現的是流動時間中一瞬即逝的發生,后者體現的則是一個凝固不變的永恒狀態[45]。
此外,張啟彬先生認為黑地彩繪棺四周構建了一組帶有明堂性質的“仙境之城”,這是逝者靈魂最終歸宿,朱地彩繪漆棺相當于外層,具有王宮的城墻性質[46]。

有關漆棺和帛畫的整體研究。姜生先生從道家和道教信仰史角度,認為四重套棺與內棺上的帛畫一起表達著死后轉變成仙“與道為一”的整個過程:四重套棺從內向外分別代表冥界、昆侖、九天、大道,依次表達了“道者”——漢初跨接神仙方術與黃老道之新信仰體系的構筑者和主張者——堅信的從死后為鬼到尸解變仙、升天成神最后到混冥合道的完整程序,T形帛畫和四重套棺是象征和現實的混合物,實物與圖像配合,仙化程序被現實化,墓主人亦于死后世界借之成為得道升天的“真人”[49,50]。
王煜先生認為帛畫描繪的是西漢前期楚地文獻中表現出的“閶闔—昆侖—天門—天帝”的升天信仰和成仙旅程——中心的雙龍穿璧圖像應是閶闔(璧門,也稱“始升天之門”和昆侖之門),其上的平臺即為昆侖懸圃,并結合朱地彩繪漆棺頭擋所繪昆侖山,認為足擋雙龍穿璧圖中之璧也為閶闔(璧門)[51]。
高崇文先生撰文認為,帛畫是墓主神靈所憑依之物,而遣策所記之物則是為墓主所備陰間飲食之物和生活用品等,表示墓主神靈的“神明之旌”不會記入遣策,因此將帛畫指認為遣策中所記“非衣”是不合適的,其應是喪葬禮儀中所建銘旌,以標識墓主神靈,用于整個喪葬禮儀。帛畫內容乃是當時宇宙觀、生死觀、靈魂觀和鬼神觀相融匯的綜合體現,其寓意并非“引魂升天”[52]。另外他還探討了先秦兩漢喪葬禮俗的演變,提出轪侯家族墓沿用了典型的先秦棺槨禮俗,一號墓為一槨四棺,埋葬禮俗系沿用先秦的“懸封”[53]。張聞捷先生則認為漢代的多重棺槨制度如楚地一樣,馬王堆一號墓墓主屬列侯等級,使用的是兩槨三棺之制,外層的黑色素棺為槨,是漢代“加禮以葬、加禮一等的現象”[54]。
鄭曙斌先生近年出版的《馬王堆漢墓帛畫研究》一書,以文化人類學的整體觀來審視帛畫組合與空間位置之間的聯系,分析了帛畫特殊位置、與漆棺和懸璧等共存的形式和喪葬意義,是第一部全面論述馬王堆漢墓出土帛畫的專著[55]。書中認為,四重套棺主要有兩個層次:第一、二重套棺是死者的視覺層,描繪黑暗與兇險,搏斗與樂舞,是空間的轉換過程;第三、四重套棺是重生者的視覺層,描繪的仙山云氣,與帛畫共有的雙龍穿璧圖像,粘貼羽毛,都暗含時間的“羽化”歷程,引導靈魂到達不死之仙境。而帛畫則是魂幡向銘旌流變的早期形態或前身“魂幡”,從漢代天、地、人三界宇宙觀的角度來看,T形的上部代表廣闊浩渺的天空,下部象征與天空相接的“大地之柱”,整體由“天象”“地境”和“人物”組合而成,出殯時引為前導,下葬后覆蓋內棺之上,其頂端置引魂璧,用以導引魂魄復會、合體重生、成仙永生。作者認為覆棺帛畫與漆棺建構了相對獨立的棺室空間,共同組成了墓葬圖畫世界——帛畫描繪的是宇宙微縮世界,漆棺畫描繪的是怪誕神秘的意境,它們處于同一空間,兩者組合,表達了一個完整概念,即時空轉換過程和轉換之后的重生與永生。該書將帛畫、棺畫、引魂靈璧作為墓葬的組成部分放到整個墓葬中去理解與分析,是對前人學術成果的總結和深化,并提出了許多新的觀點,是一本學術價值極高的論著。
此外,還有對漆棺髹漆工藝的研究[56—61]。
由于中外學術交流不斷加強,21世紀以來,馬王堆漢墓研究得到了空前發展,尤其是中外藝術史學者從全新視角將該墓作為一個有機聯系的整體進行研究,突破了對喪葬用具的簡單描述和基本史實考證的俗套,將視野轉向藝術史、思想史和社會史層面,采用聯系和比較的方法進行“文本”和“文脈”的研究,以闡釋一號墓棺槨和帛畫所體現的社會文化意義,探討當時的社會風尚、思想觀念和信仰習俗等,彰顯了藝術史理論和方法在文物研究中的價值、意義和貢獻。與此同時,史學、考古學和文化人類學等領域學者也從不同學科出發,多學科相結合,將棺槨和帛畫作為墓葬大系統中的組成部分,去探討其內部關聯,并將其置于公元前2世紀的歷史大背景中,由此而獲得全新的解釋,其成果呈井噴式爆發,對于豐富馬王堆漢墓喪葬禮儀和文化思想內涵的認知具有重要意義。
總體而言,這個時期的研究已從個案的考據向全面宏觀的解讀發展,在研究的廣度和深度上都已大大超過了以往,一號墓漆棺和帛畫研究進入了全面的創新時期。
半個多世紀以來,馬王堆一號漢墓漆棺圖像與帛畫研究走過了三個發展階段:20世紀70—80年代的發端期,廣大學者的關注有力推動了出土文物的深入研究,但個案研究較多,綜合性研究甚少;之后進入過渡期,研究幾近沉寂,直到1992年巫鴻先生的《馬王堆再思》從藝術史視角對一號墓進行整體釋讀,開創了整體研究的新局面;21世紀以來的創新期,眾多學者以整體觀來審視棺槨、帛畫與墓葬空間的內在關聯,新的觀點不斷涌現,研究得到了空前發展。
毋庸置疑,半個世紀以來,境內外學者的研究碩果累累。事實上,棺槨和帛畫的專題、個案研究是前提和基礎,也是整體研究不斷發展和深化的不可或缺的“生長點”,極大地促進了一號漢墓整體與宏觀研究的拓展和深化。其實,研究過程本身對材料和研究方法的不斷挖掘和綜合運用,就是新觀點替代舊見解的動態過程,也是研究方法和視角不斷多元化的過程。可以預見,隨著新的理論與方法的不斷運用,及可資對比的新材料的發現,新的研究成果將會不斷涌現。
————————
[1]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集[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3.
[2]《考古》編輯部.關于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的座談紀要[J].考古,1972(5).
[3]座談馬王堆一號漢墓[J].文物,1972(9).
[4]史為.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的棺槨制度[J].考古,1972(6).
[5]俞偉超.馬王堆一號漢墓棺制的推定[C]//湖南省博物館.湖南考古輯刊:第一集.長沙:岳麓書社,1982:111—115.
[6]孫作云.馬王堆一號漢墓漆棺畫考釋[J].考古,1973(4).
[7]孫作云.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畫幡考釋[J].考古,1973(1).
[8]蘇健.漢畫中的神怪御蛇和龍璧圖考[J].中原文物,1985(4).
[9]鄭慧生.人蛇斗爭與馬王堆一號漢墓漆棺畫斗蛇圖[J].中原文物,1983(3).
[10]劉敦愿.論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黑地彩繪圖象及有關問題[C]//湖南文物編輯室.湖南文物:第一輯.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1986:10—17.
[11]孫機.幾種漢代的圖案紋飾[J].文物,1982(3).
[12]于省吾.關于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內棺棺飾的解說[J].考古,1973(2).
[13]李正光.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黑地彩繪棺的藝術成就[C]//湖南省博物館.湖南考古輯刊:第一集.長沙:岳麓書社,1982:116—120.
[14]周紹繩.從長沙馬王堆出土的漆棺和漆器看我國古代涂料工業的發展[J].建筑技術,1976(4).
[15]安志敏.長沙新發現的西漢帛畫試探[J].考古,1973(1).
[16]馬雍.論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帛畫的名稱和作用[J].考古,1973(2).
[17]金景芳.關于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帛畫的名稱問題[J].社會科學戰線,1978(1).

[19]陳直.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的若干問題考述[J].文物,1972(9).
[20]黨華.馬王堆一號漢墓彩繪帛畫名稱的考察[C]//《中國考古學研究論集》編委會.中國考古學研究論集:紀念夏鼐先生考古五十周年.西安:三秦出版社,1987:401.
[21]彭景元.馬王堆一號漢墓帛畫新釋[J].江漢考古,1987(1).
[22]劉敦愿.馬王堆西漢帛畫中的若干神話問題[J].文史哲,1978(4).
[23]金維諾.談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帛畫[J].文物,1974(11).
[24]賀西林.天庭之路:馬王堆一號漢墓漆棺畫與帛畫的圖像理路及思想性[G]//賀西林.讀圖觀史:考古發現與漢唐視覺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2—26.
[25]MICHAEL LOEWE.Ways to Paradise: The Chinese Quest for Immortality[M]. 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1979:17—59.
[26]JEROME SILBERGELD. Mawangdui,Excavated Materials,and Transmitted Texts:A Cautionary Note[J].Early China 8,1982—1983.
[27]傅舉有.中國漆器的巔峰時代:漢代漆工藝美術綜論[M]//中國漆器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漆器全集:3:漢.福州:福建美術出版社,1998:30.
[28]熊建華.馬王堆一號漢墓的“壁畫”、用璧形式及璧制[C]//湖南省博物館.馬王堆漢墓研究文集:1992年馬王堆漢墓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選.長沙:湖南出版社,1994:325.
[29]李建毛.馬王堆一號漢墓帛畫新解[J].南方文物,1992(3).
[30]李建毛.也談馬王堆漢墓T形帛畫的主題思想:兼質疑“引魂升天”說[J].美術史論,1992(3).
[31]郭學仁.馬王堆一號漢墓帛畫內容新探[J].美術研究,1993(2).
[32]劉曉路.帛畫的流布、變異與消失[J].美術研究,1993(1).
[33]鄭曙斌.馬王堆漢墓文物神秘因素散論[J].南方文物,1996(3).
[34]WU HUNG. Art in a Ritual Context: Rethinking Mawangdui[J].Early China 17,1992:111—144.
[35]巫鴻.禮儀中的美術:馬王堆再思[G]//鄭巖,王睿.禮儀中的美術:巫鴻中國古代美術史文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101—122.
[36]汪悅進.入地如何再升天?:馬王堆美術時空論[J].文藝研究,2015(12):136—155.
[37]賀西林.從長沙楚墓帛畫到馬王堆漢墓漆棺畫與帛畫:早期中國墓葬繪畫的圖像理路[C]//中山大學藝術史研究中心.藝術史研究:5.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3:143—168.
[38]李清泉.引魂升天,還是招魂入墓:馬王堆漢墓帛畫的功能與漢代的死后招魂習俗[C]//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編輯委員會.美術史研究集刊:41.臺北: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2016:1—60.
[39]汪悅進.升天還是長眠于墓中?:馬王堆一號墓的棺繪和帛畫與公元前二世紀中國的虛擬復蘇儀式[C]//陳建明,聶菲.馬王堆漢墓漆器整理與研究:中冊.北京:中華書局,2019:61—82.
[40]WANG EUGENE Y.Why Pictures in Tombs? Mawangdui Once More[J].Orientations,2009(5):27—34.
[41]WANG EUGENE Y.The Hu Vessel: Encapsulating Life and Cosmos[M]//.Patrick K.M. Kwok.Dialogue with the Ancients: 100 Bronzes of the Shang,Zhou,and Han Dynasties: the Shen Zhai Collection.Singapore : Select
[42]WANG EUGENE Y.Time in Early Chinese Art[C]// Martin J. Powers,Katherine R. Tsiang A Companion to Chinese Art.. Chichester: Wiley Blackwell,2016:212—231.
[43]賴德霖.是葬品主導還是棺槨主導的設計:從馬王堆漢墓看戰國以來中國木構設計觀念的一個轉變[C]//中山大學藝術史研究中心.藝術史研究:第13輯.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1:1—20.
[44]巫鴻.引魂靈壁[C]//巫鴻,鄭巖.古代墓葬美術研究:第1輯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55—64.
[45]巫鴻.馬王堆一號漢墓中的龍、璧圖像[J].文物,2015(1).
[46]張啟彬.高臺廟堂與仙境之城:馬王堆1號墓黑地彩繪棺成仙之所的發現與確定[J].湖北美術學院學報,2014(1).
[47]李零.楚漢墓葬中的帛畫和中國壁畫墓的起源[G]//李零.入山與出塞.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165—170.
[48]陳鍠.楚漢覆棺帛畫性質辨析[C]//朱青生.中國漢畫學會第九屆年會論文集: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4:424—448.
[49]姜生.馬王堆帛畫與漢初“道者”的信仰[J].中國社會科學,2014(12).
[50]姜生.馬王堆一號漢墓四重棺與死后仙化程序考[J].文史哲,2016(3).
[51]王煜.也論馬王堆漢墓帛畫:以閶闔(璧門)、天門、昆侖為中心[J].江漢考古,2015(3).
[52]高崇文.非衣乎?銘旌乎?:論馬王堆漢墓T形帛畫的名稱、功用與寓意[J].中原文化研究,2019(3).
[53]高崇文.試論先秦兩漢喪葬禮俗的演變[J].考古學報,2006(4).
[54]張聞捷.從墓葬考古看楚漢文化的傳承[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2).
[55]鄭曙斌.馬王堆漢墓帛畫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21.
[56]鄭力為.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漆器的制作工藝及復制[C]//中國文物保護技術協會.文物保護技術:1981—1991.北京:科學出版社,2010:364—367.
[57]洪石.馬王堆漢墓出土油畫漆器研究[J].江漢考古,2017(1).
[58]陳洪亮.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文化創意產品開發研究:以馬王堆一號漢墓棺槨漆器技法為例[J].大眾文藝,2017(3).
[59]郭玉俊.馬王堆漆棺彩繪的漆工藝特點研究[J].讀書文摘,2015(18).
[60]傅舉有.流耀含英,羽化登仙:馬王堆漢墓翡翠內棺賞析[N].中國文物報,2011-03-30(5).
[61]周志元.馬王堆一號漢墓錦飾內棺裝潢研究[J].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2000(1).
〔責任編輯:成彩虹〕
————————
*本文為202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古代家具藝術發展及精神內涵研究”(項目號:22JJD720001)階段性成果和《馬王堆漢墓漆器整理與研究》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項目號:08BKG006)繼續研究成果
————————
①轉引自賀西林.天庭之路:馬王堆一號漢墓漆館畫與帛畫的圖像理路及思想性[G]//賀西林.讀圖觀史:考古發現與漢唐視覺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2—26。
————————
①轉引自賀西林.天庭之路:馬王堆一號漢墓漆館畫與帛畫的圖像理路及思想性[G]//賀西林.讀圖觀史:考古發現與漢唐視覺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2—26.
————————
①原文見AMY OLBERDING,PHILIP IVANHOE.Mortality in Traditional Chinese Thought[M].Albany: SUNY Press,2011:37—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