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驚喜盒

謝君

一首好詩的構成有很多答案，對我來說答案是能以想象力更新現實，并擁有一種新穎的書寫方式和用詞的訣竅。閱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的白小云詩集《白日夢》，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詩集里裝著白小云一百二十余首詩歌的“白日夢”。因此我認為白小云是一個著迷于細小事物，并能在其中發現存在奇異性的詩人。

佛教有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白小云詩歌的最大的特點就是讓細微的事物指向無限的空間，并基于個人獨特的想象力，運用隱喻與暗示性的變換手法進行語言的折疊。如《銀子》一詩中，“把光從身上卸下/暗淡的你，是銀子/把軟弱從金屬中釋放/……//被再一次找到時，愛到深處的透明/和易被銹蝕的恨，你都懷著/哦銀子//你是肉身寓言里的朽與不朽/哦銀子”。這是一首微觀的敘述詩，每一行都帶有微妙的暗示，并且非常貼切，從而使得詩歌意象的呈現是感性和輕逸的，傳遞的是人生經歷中的某種柔弱與掙扎、銹蝕與覺醒。本質上說，銀是外觀有白色光澤的金屬物質，具有化學、物理與聲學性質，既有能被鍛造、拉伸與壓延的可塑性，還有放大音頻的特質。而銀子是一個傳統文化符號，白小云從傳統中拾取銀子這個符號，借助銀的特性讓閃爍的女性與銀子同化成為一個關于身體的寓言——在堅固的銀子里隱藏著數十年的人生痕跡，封閉著一個溫柔與抗爭、有愛與恨的“我”。顯然白小云有一種撿拾傳統符號并找到它的新用途的能力，同時擁有以靈巧、輕柔的手法折疊語言并擊中人內心的天賦。她借助暗示性的描寫為讀者展開一個象征性空間，虛擬一個她自己在《折疊，又或靜語》一文中提出的“折疊在‘物里面的龐大宮殿”。確切地說，是白小云找到了一個奇妙的曼德勃羅集變換，在微小的事物里打開居住在里面的世界，并讓那個世界繼續綻放成一個新世界。一言以蔽之，在探索微觀的同時創造出宏大不凡的語境，是白小云具有的一種天賦特質的異樣思維。

《銀子》一詩不是一個孤例，在她的《白云》中也是如此，“它們集體沉默/像是受害者對入侵者的寬容/閉口不言所遇塵埃/也不談因塵埃而誕生的自己/它們接受命運給它們的核/并近視于對純潔事物的渴求/白色是唯一的顏色/……/一定有光進來/折射折射又折射/微小的水珠們悄悄傳遞喜訊/啞巴的歡樂柔軟而安靜/火焰緩緩燃燒”。這首詩敘述一朵因塵埃而生成的白云，從接納命運的內核到縹緲于廣闊的維度中，猶如龍鱗鳳羽，也像天空中的羊群和銀子；最精彩的部分從“一定有光進來”開始，在詩性的想象力中具有迷宮般的魅力。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一書中指出，“意義”和“現實”在某種程度上“存在于語言中”。就語言的重要性而言，我認為一個讀者對現代敘述的要求遠遠超過傳統敘述。因為科技的影響已經使我們的認知發生變化，并深刻改變了我們看待事物的方式。顯然白小云在《白云》一詩中的語言讓我找到了與傳統認知完全不同的有色彩的白云，這是一朵經過創世誕生的白云，是一個內部在燃燒的世界，有著無法抑制的滾動著的快樂能量。這就是白小云詩歌語言的魅力，同時也告訴讀者她是一個具有現代意識并超越傳統的詩人。

在詩集《白日夢》里，還分布著許多像《銀子》《白云》詩中描述的事物碎片，而每一個碎片里都棲息著一個夢幻世界。這些無規則的碎片是星星、月亮、水珠，是游魚、蛇、刺猬、鳥雀、黑天鵝，是玫瑰、銀杏、水仙、睡蓮、桔梗花，是小船、天井、籬笆和氣球，它們存在于自然世界的秩序中，經過詩人心靈化的變異或聚合反應后成了“上帝的指紋”式的存在，也仿佛一座秘密花園中的宮殿。

通常而言，詩與現實相關，但不是直言不諱的客觀呈現，而是注重空間、時間和事件的扭曲，只有這樣才能加強我們的持久性記憶力。換言之，詩是在同化現實的基礎上，通過扭曲來進一步揭示新的真相。里爾克在《杜伊諾哀歌》中提出，詩是“人類的狂野，心靈的發現”。白小云的詩歌既癡迷探究世界上的微小事物，又能將其滲透進她的詩歌中，但她不是一個只停留在經驗的框架內描繪事物和人類行為的詩人，也不僅僅是在詩歌中對現實進行簡單復制，而是不斷進入現實與微觀世界為自己尋找心靈的狂野和秘密。對此，白小云在《紙上宮殿與折疊藝術》一文中認為，“詩在期待之內又在不可預期的冒險區域，如果寫作只是重現現實，就不是值得期待的好風景。好的詩歌必須冒險，背離慣常又能安全抵達，就此而言，詩歌需達到某種意義的童話式平衡”。毫無疑問，這種“童話式平衡”的寫作構成方式是白小云詩歌作品風格最重要的部分。換句話說，借助想象力與隱喻，通過帶有暗示性質的敘述，使詩意在圖像和感知、具體和模糊、日常和形而上、身邊和遠方之間轉換、跳躍并保持平衡，正是白小云詩歌最令人著迷的地方，也正是這種平衡將其詩意推向深刻，從而達到有意味的境界。

我們可以看看白小云的《溺水》一詩，“畫一只貓，睡在它金黃的眼仁中，不出來/寫一個故事，在愛恨憂愁間徘徊，不出來/編織一片彩霞，倒影旖旎，不出來/被虛無擊倒，在虛無與孤獨中，不出來/懷疑世界，懷疑你，在懷疑中走失，不出來/恨一個人，恨到東風白頭，不出來/愛一個人，愛上窒息，不出來//那一刻的虛擬動人，那一剎的偏見溫暖/那一個擁抱層層疊疊，那些陌生有淡淡芬芳/那一天星星會說話，嗯，不出來”。這是一首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從“畫一只貓”落筆，到“那一天星星會說話，嗯，不出來”結束，這些詩行借助簡單雄辯的節奏，以靈巧的轉換來表達愛的徘徊，有著不顧一切和不可阻擋的力量。換言之，這是詩人用視覺圖像創作的幻想曲，也是一首沉溺于生命的疼痛與癲狂之中的詩，更是展露笑容之詩。無論是不安和孤獨，還是溫暖與芬芳，都是詩人的“溺水”和對于生命與世界的癡迷。我認為“那一天星星會說話”是這首詩中最出色的詩句，詩意的涵蓋極為廣闊。事實上，“星星會說話”是白小云擁有的一項寫作技能，這讓她的詩歌不是一種直白的言說。

對于白小云而言，現實不是簡單的存在，只有通過對存在本質的發現才能揭示她作為女性獨特的生命體驗和這種體驗的復雜性。因為她的詩意邏輯不僅是直覺感知，還有想象與暗示，這讓她的敘述有效抵制了散文化，也讓她的詩歌主旨能夠更加緊湊和更簡潔地呈現。如《默契》中，“你們纏毛線，一個撐，一個繞/為即將到來的新糾結做梳理//拆掉胳膊，原來的揮舞逐漸消失/拆掉脖子，終于不能再緊緊箍住/拆掉前胸、后背和過分的親密、/拆掉熟悉的盟誓//……/無須解釋，你們沉浸在配合中/努力銷毀一件舊的存在”。詩中的場景是兩個人在拆毛線衣與纏毛線。一件舊的毛線衣隱含了生活的經歷，而拆與纏意味著告別過去，同時試圖重構與編織新的生活。這是一個我們常看到的生活場景，日常書寫與時空展開需要時間的線索，這樣我們才能知道自己的位置。我發現白小云書寫的日常大多數的時間線是消失的，或者說是凍結的；具體事件也幾乎都是被剝離的，她的詩歌就像一些畫家注重對顏色的感知而忽略人物的清晰一樣，通常擦除具體的人物形象，而只保留本體的輪廓。這種精確描寫與缺損的錯位，我認為是白小云有意的選擇，正如她自己有一個說法，“可見的世界是物質可信的世界，也是充滿隱喻的搖晃的人的世界”。因此，白小云書寫的日常并非是為了構建客觀事實，而是為了展示它意味著什么，從而傳遞出我們心靈之所在，以獲得一種本體感知的形而上學的意義——“世界的樣子，就是‘我的樣子”，或者說“從私‘我的隱藏到眾‘我的真相”。這種運用圖像與心靈的“聯覺”技法，需要通過句法的垂直起落以獲得世界本體與人生哲學之間的平衡，是一種有難度的寫作，需要一個詩人敏銳的直覺力。事實上，白小云的詩歌本質上是異想天開的，而且她已經擁有在世俗的平凡中看到普遍性這樣一種能力。

寫作是一種交流行為，對外或者向內。而我更喜歡心靈的交流，因為詩歌能為心靈增加神奇的一行。白小云的詩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這一行始終添加在她的心靈之上，閱讀起來令人輕松愉快又不枯燥乏味。讀完詩集《白日夢》，我能夠非常清楚地感覺到她與自己心靈對話時的真誠與智慧。在《影子》中，“黑暗獨得頭籌/……/光從萬物中逼出一堆遭棄的嘔吐物”，是她所瞥見的世間存在；在《杯子們》中，“我也靜止/成為與你靠近的另一個靜物”；在《距離》中，“世界安靜，你我在它兩邊”，是她所捕捉到的人生孤獨；在《睡蓮》中，“愛沒有秘密，你要開了/紅唇輕吐的那一刻/總是傍晚”，是她對愛的理解與幸福。

白小云的詩歌總是充滿情感、想象力和哲理性。如《兩顆水珠》中，“我們尚未相遇/再小的荷葉也會太大//但快了/我們已經在世界的同一側面”。兩顆水珠的相遇需要在世界的同一側面，也需要物理的傾斜。在這首詩中它們即將相遇，但相遇是否發生我們無法判斷，因為“在傾斜到來之前/我們還有漫長的永恒”。顯然，詩意是隱蔽的，而隱蔽正是一種美好的策略。事實上我們與他者在世界中的相遇不缺少錯位的幽暗時刻，但無論是否發生錯位我們都能感覺到一種美好，因為我們在世界的同一側面。這首詩中，在三個“感謝”的重復節奏的推動下，白小云將觀察到的荷葉上輕輕搖晃的兩顆水珠的形態描繪得十分精致。

我閱讀詩集《白日夢》的最大感受是世界的奇異和驚喜永無止境，人的智慧與孤獨也永無止境。白小云曾說過，“一篇小說就是一幢房子，里面住著一些自帶生存邏輯的人，他們是紛繁世界的小小碎片”。我認為白小云的詩也是一幢房子，里面住著詩人的美麗與孤獨。因為白小云是一個異想天開的人，傾向于觀察微小的事物，并能夠發現蘊藏其中的大世界，而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只能說是她敏銳的語言天賦。我非常贊同白小云關于詩歌可能性的說法，“在符合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認知規律的基礎上，創造一個冷抒情的紙上宮殿，這樣的驚喜比謳歌痛哭式的淺層抒情更持久，感動更深刻”。我認為《白日夢》這本新詩集正是白小云構筑的一個紙上宮殿，一個獨特的幻境世界，就像一個充滿神秘的詩歌驚喜盒，每一首詩都為讀者提供了一份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