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學智
《心靈的織錦》是曹有云第四部詩集,入選2022年“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12月出版。我沒記錯的話,這是曹有云的詩集第二次入選全國性叢書。第一次是2009年“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入選詩集為《時間之花》。在無以計數的詩人當中,能有此殊榮,充分說明偏居青海的曹有云在詩壇并不偏僻。
《心靈的織錦》共收詩作一百八十多首,由四輯構成,分別是“高原物語”“星空之下”“心靈的織錦”和“金色的風”。詩集中的第一首作品標明2017年11月18日,最后一首為2022年7月19日,跨度正好五年??吹贸鰜?,曹有云在這五年中是持續不斷地創作,是一種激情運思、夜以繼日的勞作狀態,詩風的連續性肯定是很強的。即是說,這段時間詩人的第一要務是急切地表達和瘋狂記錄,至于表達得如何,記錄得是否飽滿,恐怕不是詩人一開始就要面對的首要問題。
一個值得人信賴的詩人,究其根本,就是一直在尋找自己得力的思考位置和表達力道。有的詩人找得準,下手狠,其詩作必然通透而淋漓,主題與思考方向則無須大動;倘若一開始就是一個詩歌的投機分子,寫再多的詩也不過是一個趣味的追隨者、季風的抄襲者。研究曹有云詩作的準和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詩學問題。這一問題不管別人怎么看,于我而言的確需要專門論述。十年前我為此專門寫過一篇《在經濟主義價值觀中體味曹有云詩歌》,刊發在《星星·詩歌理論》2014年第12期。誠如題目所示,意思是曹有云的詩歌價值追求是反經濟個人主義的。這在當下許多人不自覺地沉陷偽個性主義、偽自由主義的氛圍中來看,好像是違拗語境的,但正是這個持續的撬動和使勁,才使曹有云的詩作顯得不同尋常?,F在曹有云的那股犟勁、猛勁和不守詩歌行規的野性變了嗎?我的基本判斷是沒有變,非但沒變,反而還在變本加厲。總體上看,《心靈的織錦》就是在如此氛圍中寫就的,這個氛圍恰好是詩人真切地感知到的當前詩歌話語的一種形態。我認為這樣一種設定是很有必要的。一是便于聚焦問題所在,二是便于從根本上擊穿該問題。
打亂再通讀這部詩集,直覺告訴我,曹有云這部詩集的主題并沒有改變對經濟個人主義流行價值觀的質疑和批判,但他的態度和想法的確有所調整。質疑和批判經濟個人主義價值觀,首先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甚至要以超量的作品篇幅來論證經濟個人主義流行價值觀的形成,及其對現代價值觀的篡改和瓦解;其次才是通過自己的詩歌實踐,建構文化現代性視野的詩歌形式和話語方式。在漫長的寫作焦慮中,曹有云大概感覺到長期的戰斗對一個詩人來說不僅無助,而且有長久孤獨復孤獨的煎熬和不堪重負。他開始慢慢收縮自己,并開始削減自己設定的觀察對象的體量,直到減至自己的心靈能承受的范圍和分量為止。這樣的收縮和重量減負,乍一看好像是曹有云的詩風轉向,其實不然,可以說寫作《心靈的織錦》的五年間,他的審視對象只是調整到了詩歌本應關注的范圍。從大的方面來說,是他每天都在感知的詩壇;從小的方面來說,是怎樣直接面向現實寫詩的問題。在這些問題之間,并不存在某種當然的通途,雖然曹有云迎著這些問題而去,但卻是詩人尊嚴和本分使然。相當蹊蹺的是,現實總是讓他一次次感受到錯位、別扭、失望和迷茫。我用幾個也許并不十分準確的關鍵詞來總結,就是渺小、虛構、期待、力量。從這一組詞語造成的語境來理解,或許該這么去猜測,通過詩語搏斗,先認識到了自己的柔弱、渺小,但詩人的心靈訴求一再提醒他不能氣餒,更不該放棄。那么,曹有云應該看到什么、說出什么呢?于是,就有了虛構。虛構于詩,正是詩所要關注的可能之物,不巧的是,曹有云深切意識到這些可能之物正在變成虛妄。他的虛構反而成了真正的現實——只有他才能感知到的實存現實。因此,從讀者角度來看,曹有云的詩仿佛是某種期待;如此往復,他的詩所具有的力量感正如同另一些詩的骨感、力感的喪失。也許當下所謂的主流詩歌對象會悉心體察一只貓生命的自然衰敗過程,認為這就是詩歌對人一生的隱喻性哲學觀照;也許我們所謂的主流詩歌技巧始終會對一只飛鳥的過境姿勢心存留戀和曖昧,也信奉鳥振羽起飛的樣子里蘊藏著現代詩歌大量的修辭礦藏;也許當代所謂的主流詩歌思想會堅持認定不斷建構孔子的詠而歸,乃至于把飯后消食的慢跑也揉搓得像一場人生耐力的大戲,才配稱詩歌的綿里藏針??墒窃诓苡性七@里,高原及高原上的強烈紫外線告訴他,這不是詩歌應有的膚色;野牦牛群踢踏而來的嗆鼻塵土告訴他,這亦不是詩歌應有的力量;藏羚羊劇烈的折角和天地之間空曠的沉默告訴他,這更不是詩歌應有的冥想。
曹有云反復強調“曠日持久”,反復淬煉“相擁而泣”“妄自嗟嘆”,這不是對一個確指的人在傾訴。他的背后是一群同路者,是一眾期待理解者。曹有云相信他看到、聽到、體會到的,完全來自詩壇的遮蔽之外,那是一個與高原一樣遼闊廣袤的詩歌讀者群。他們或許不會玩分行文字游戲,也不擅長在隱喻中躲貓貓,更不習慣在措辭中給心靈蒙上厚麻布,但他們心中還是會有自己的詩和遠方。如曹有云詩中的,“它們在一枚金針刺穿黑白的瞬間”(《金針》),“在忙碌的喧囂之后”(《忙碌的喧囂》),“在風雨過后,萬物靜默之時”(《圍坐秋天》)。當然,真正認領和理解自己的詩和遠方的人,肯定不在某個安逸慵懶的咖啡屋里,更不在香煙繚繞的某個會場;“他們在石頭們聚集的地方”(《在高原》),“在春雪一樣暗自涌動、星空一樣遙深無盡的食鹽族里”(《鹽》);他們也不是一群廉價的碼頭搬運工,更不是別人塞過來就樂不自勝的趣味主義者。他們仍在等待,希望“自然天成,突然出現”(《等候》);向往寧靜的喜悅,放下冰冷的兇器,能在春天暴烈的風中“穩穩站立”(《春天里》)。
歸根結底,那些被詩歌有意無意埋沒的有形或無形的、有聲或無聲的事物,都將仰賴詩歌真正的一聲嘯吼。這不是久鎖籠中老虎“形散神散,荒腔走板的怪叫”,而“必須是那種來自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地地道道,原汁原味/跟百萬年前它們古老生猛的祖先們/一樣野蠻血性的一聲嘯吼”(《一聲嘯吼》)。從一定意義上說,詩集《心靈的織錦》就是對詩壇的一聲嘯吼,這也是這部詩集中高頻率出現高原,不斷呈現渺小、沉默、期待、虛構、力量的根本原因。這些都不是簡單的構詞,而是由特定的組合形成的聲音。這聲音來自大地,來自天空,更來自詩壇內部,來自詩歌的語言結構,并最終指向了詩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