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兇猛

陳年喜

詩家事業君休問，不獨窮人亦瘦人。

——陸游《對鏡》

我從十八歲高中畢業那年就開始讀詩、寫詩，到今天，三十多年過去了。三十年，并非一揮間，作為一個時代詩歌事業的參與者和見證者，我目暏了太多悲歡跌宕的詩歌風云和詩人的命運。某一天，在一本已忘記書名的冊頁里，我讀到了如下一段詩：“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這是黃庭堅的《寄黃幾復》，我突然覺得這是先輩隔著九百多年時空寄給我的，也是寄給我們所有當代詩人的書信。

2016年某日，在紀錄片《我的詩篇》某場觀影互動中，有觀眾問我：你為什么寫詩？動力來自哪里？從中你獲得了什么收獲？當時一下懵掉，在這個問題提出之前的漫長時間里，我真的從來沒有細思過，詩歌對我來說似乎是懵懂的、本能的、混沌的關系。我用了一句看似智慧的，其實是無當的話做了回答：生命并不是邏輯的，雖然它有邏輯的成分在。這個問題，我無力回答，我認識的、知道的詩人們大約也都對此無力解答吧。而我們的故事，詩人種種因詩歌而明明滅滅的命運，可謂浩如秋天層層疊疊的落葉。

我的詩歌寫作，大概可以分為兩個階段：1999年前和1999年后。

我想，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當代詩歌史，如果必須記錄下一些什么，那就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詩歌現象和成就，無論如何那是繞不過去的一筆。在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下，打開的門窗猛然涌進來東西南北的風，特別是西方的一些觀點，那么激蕩，浩大橫闊，泥沙俱下，禁錮太久的心靈都充滿了表達訴說的欲望。我也正好趕上了這樣的歷史潮汛期，在這樣的時代氛圍里，開始了詩歌寫作。現在細究起來，動力大概來自兩個方面：現實的和心靈的。

雖然此時的打工潮已經波及了中國的大多數地方，但我所在的秦嶺腹地，人們對外面世界依然是陌生的、隔膜的、警惕的，交通、信息和世代農耕的觀念阻塞了彼此融入的渠道。除了跟著父母刀耕火種日出而作，實在找不到前途的希望。我想，詩歌或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帶我走出鄉村世界。那時候，因一篇小說、一本詩集而改命的大有人在。這樸素的現實的理想成為我最初的動力之一。

老家峽河直到1990年冬天才通電，在一位青年心靈世界里，白天和黑夜同樣漆黑，勃動的生命充滿了無言的苦悶，這樣的苦悶和壓抑需要一個管道、一個出口來釋放，詩歌似乎成了我唯一的最有效的方式。

1990年代的十年間，我寫下了大概七八百首詩歌，它們記錄了一方水土的四季變化，以及一個青年的喜怒哀樂，這些詩歌雖然也有一定量的發表，但現在看來，大多是無價值的，甚至距離真正意義上的詩歌還很遙遠，它們更多是跟風的模仿式寫作。但從另一層意義上看，它們也是必需的經歷和準備，至少鍛煉了我的語言和思維。

仿佛一個魔方，詩歌打開了一個人的一面世界，同時也幽閉了一個人的另一面世界，因選擇而失掉了更多的選擇。一刃兩面，是事物的魔咒，也同樣是詩歌的。

1999年冬天，我得到了一個機會，華山以東的小秦嶺金礦某個坑口需要拉車的礦工。從那個冬天開始，我成為風起云涌的中國礦業開發中的一員，從此一干十六年。十六年里，我跟隨著大大小小的工隊走遍了中國礦山版圖的東南西北，見證了山川之異，民風之奇，也見證了生命的渺小，命運的多舛。關于很多事物，因為這樣的啟迪和參照，很多關于歷史與當下被接受的標準答案得以重新定位。

在克拉瑪依以西的薩爾托海戈壁礦區，地表風沙太大，我和工友住在地窨子里。工友上班去了，我在作為床板的炸藥箱上開始寫詩，書寫一個人的孤獨，書寫人與自然、時間的關系，書寫生命在時光中的意義和無意義，半年后，我離開時，揭開被子，下面是厚厚一床的詩。那時候還沒有互聯網，也沒有地方可存放它們，那些礦山寫下的詩稿大都泯然于時光的風塵里了。

2015年前的許多日子里，每逢初一和十五，老板都會交給我一百元錢，讓我祭拜洞神。民間傳說中洞神一般是三位：土地、公明、老君。土地公是當地現管，趙公明主發財，老君煉丹出身，負責金子產出。祈禱內容當然是保佑老板平安發財，因為自身對平安發財太渴望了，每次祈禱我都會把內容篡改為我和工友平安發財。私心可能是個壞東西，十幾年出生入死，我們沒有平安也沒有發財，確定的是，發財的老板不少，大概神也知道香火錢是誰出的，該對誰負責。長期虔誠心理作用下，我們這類人都保住了做人做事的底線，壞處是，在這個世界，我們再也做不好別的，再也沒有別的機會。

聽起來，這像一個笑話，但它與詩歌相關，甚至就是詩歌本身。它是一個好的詩歌材料，與之相通的是，對于某些事物的執念奉之如宗教，你再也走不出來，再也干不好別的事情。你在塑造詩歌時，它已對你完成了塑造。

1999年之前，我寫了大量風花雪月的詩歌，那時候年輕，生活的磨礪輕薄，又充滿了縹緲的激情，那時候的寫作是一種跟風式的寫作，模仿主流的寫作。而1999年之后，經歷了太多生死，見過了大江大河與大風大浪，這時候我對自己的命運已基本認同，沒有太多想法了，寫作變得不再功利了。巨大無邊的自然與地理，渺小無助的生命，它們間的那種不對稱，那種反差，讓人常常想很多事情。礦山生活讓人絕望，但絕望和麻木并不相等，這時候的寫作變成了一種內在需要，用寫作去尋找一條通道，暫時走出來，透一口氣，成為一種靈肉的雙重需要。現在回過頭看，礦山時期的寫作才可能是真正的寫作，它基于生命，基于血肉，基于生活和現場本身。生活、命運、心靈與詩歌的關系就是彼此發現，彼此塑造，彼此成長，而非此消彼長。

詩歌是一場苦旅，沒有盡頭，不見遠方，一旦上了這駕馬車，就再也沒有回頭和下車的可能。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旅程，詩人耗盡了生命和理想，似乎獲得了所有，又最終一無所獲。這個世界上最嚴酷又最無解的悖論，大概就是詩人命運與詩歌之間的悖論。詩人的一生，是發配寧古塔的旅程。

時光兇猛，詩歌也同樣兇猛，對于詩人來說，靈肉上留下的是雙重劃痕。時間過去了，無數的事物和肉體煙消云散，而詩歌還在，它記錄下的時代風塵與人間煙雨還在，這又是多么值得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