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滿航
我的生活里再不會有樊夢魚了。
我凌晨一點多接到欒小島電話,迷迷瞪瞪地聽到他冷不丁說這話時,猶如曾經的噩夢總是揮之不去,又好像一記重拳砸到胸口,讓我在頃刻間憋得難受,幾乎喘不上氣。我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話。過了差不多十來秒,我才問,你,你這會兒,在,在哪里?我的氣息擁堵在胸腔,得用力往外呼,才能像煙圈一團團被擠出來。我覺出了自己的緊張,欒小島肯定也聽得出。他沒說自己在哪里,長嘆了口氣后問我,能不能出來喝一杯?算是慶祝過去的結束和未來的開始。他又補充說,該死的愛情,總算是死掉了。
他嘴里說出的“死”,讓我渾身發冷,我不敢相信他言出必行,真就殺了樊夢魚。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三個月前,他還說愿意為樊夢魚做任何事,包括死。一個月前,他又在酒后說,要與樊夢魚同歸于盡。他那時傷心欲絕,我實在不知該怎么勸導他。我不覺得樊夢魚真的像他形容的那般完美,只是不想看到失魂落魄的欒小島做傻事。
我堅定地回復他說,沒問題,我們在哪里見?欒小島說,樊夢魚家小區對面,你記得不,有家通宵營業的逍遙烤魚店,我在門口等你。他怕我反悔似的,又強調著補充說,這兒真的不錯,黑魚江團魚隨便挑,活魚,現殺。我告訴他我這就起床,最多半小時后見面。欒小島說的烤魚店我去過,我們倆曾在那里從下午待到晚上,喝完啤酒喝白酒。正如他所說,那是個喝酒吹牛的好地方,魚有好幾種做法,也有好多種味道,更絕的是,一盤魚也能有不同的做法和味道。只不過這次再去,我的關注點已經與魚無關。
走到門外,我才覺出自己衣服穿少了。白雪飄飄下,大風呼呼吹。天氣預報越來越準,室外的溫度斷崖式降到零下。
欒小島個兒不高,壯實,籃球打得好。我們倆是在球場接波打球認識的。他是組織后衛,手里有球權。我打球就為投籃,感覺好的時候,十投能九中,對方防得緊或手感不好時,就失了準頭,十有八九都沒戲。隊友見我投不進,就不再傳球給我。欒小島不管我投不投得進,都給我球,而且總大喊著,投,大膽投,有籃板。他喊著的時候人就已經沖到了籃下。就算我又沒投進,就算他又沒搶到籃板,他也不會像其他隊友那樣懊惱,而是斗志昂揚地大喊,好球,差一點,下次就有了。他的傳球和鼓勵令我心生溫暖。我們有次打完球一起喝酒,我才知道,每次我投進球都歡快鼓掌的那個女孩是他女朋友。也才明白,女孩不是為我驕傲,而是為她的白馬王子欒小島。
那個女孩不是樊夢魚,好像姓杜。
不久后的一個晚上,我們幾個人打完球又聚到一起。大家喝酒喝得正熱鬧時,欒小島接到一個電話。我們聽出對方是女生,就起哄問他是誰,他說是他女朋友。又說,她非得來找我。我們興奮起來,對著電話盛情邀請,趕緊來,欒小島等你呢,我們也等你,讓欒小島到門口接你。欒小島剛出門,就接上了對方。他們進門時,我們傻了眼,他帶進來的女朋友竟然不是杜姑娘。女孩熱情大方,她自己加凳子,自己喊服務員加餐具,自己倒酒,又舉杯自我介紹,說,我叫樊夢魚,是欒小島的女朋友,很高興認識大家,我干了,你們也干了。她干的是啤酒,一飲而盡,我們錯舉了白酒,也只能艱難地倒進喉嚨。樊夢魚好酒量,把我們幾個都撂倒了,包括欒小島。
那之后,我有很長時間沒在球場上見到欒小島。
大概兩個多月后,欒小島給我打電話,我想當然地以為他要約球。我們倆除了籃球外再無交集,就算喝酒,也是球友酒。那次他卻不是約球,而是約人,讓我陪他去找樊夢魚。我吸口冷氣問他,你找你女朋友,拉我去干什么?難不成缺個電燈泡?他情緒低落,吞吐了半天,也只是告訴我,情況有點復雜,你得幫幫我。
我想起他曾經助攻過我那么多好球,不得不答應。
我們約在逍遙烤魚店。我到的時候,欒小島正坐在挨窗的位子上向外張望。他興奮地說,你看,對面小區門口一覽無余,只要樊夢魚出現,我們立即行動。我這才知道,對面是樊夢魚住的小區,他和樊夢魚這次見面沒有預約,只能跟抓犯罪嫌疑人似的蹲守。我說,我跟你干上警察的活兒了。
我們倆從下午一直坐到晚上。欒小島說怕耽擱正事,建議喝啤酒。他一邊喝啤酒,一邊望向對面的小區門口,一邊給我講他和樊夢魚的事。我邊喝啤酒邊聽,偶爾點頭應和,也偶爾插話追問。我們倆各自喝完三瓶半啤酒后,他說不盡興,建議換成白酒。我們繼續喝,他繼續講,我繼續聽。
欒小島說,我也說不清怎么就跟樊夢魚在一起了。
他們倆相識于共同朋友組織的飯局。彼此互敬了幾杯酒,說了幾句話,加了微信,僅此而已。幾天后,欒小島收到樊夢魚微信:我喜歡你。欒小島直言相告,我有女朋友,我們很相愛。樊夢魚無所謂地說,我喜歡你是我的事,你喜歡你女朋友是你的事,我不干涉你,你也不能阻止我。欒小島受不了樊夢魚的愛情短信轟炸,還以為刪了樊夢魚的微信就能兩不相干了,但他顯然低估了樊夢魚愛他的決心。欒小島刪微信當晚,她就到欒小島單位公寓樓下大喊他的名字,欒小島受到驚嚇,趕緊下來接她進宿舍說話。欒小島請假躲她,她打爆欒小島領導辦公室的電話找人,欒小島不得不與她相見。她接連多日等在欒小島下班必經之路,搞得欒小島同事隔了老遠就說,欒小島,你女朋友又來接你了。欒小島解釋,她不是我女朋友。欒小島話沒說完,她已經嬌滴滴地抱住了欒小島的胳膊。欒小島越掙脫,她抱得越緊。欒小島想盡了辦法跟樊夢魚撇清干系,但樊夢魚總有辦法讓他灰頭土臉地繳械投降。欒小島不生氣,反倒慚愧得很,說女孩子愛他愛到這個程度,他必須對得起她。欒小島為辜負了杜姑娘喝了場悶酒,他酒后去找樊夢魚時遇到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西裝男說要跟他算賬。欒小島這才知道,西裝男是樊夢魚的男友,自己無知無覺地成了第三者。西裝男愛樊夢魚情深,樊夢魚卻說已不愛他。令西裝男傷心困擾的不是不被愛的事實,而是不被愛的原因。樊夢魚決絕地說,不愛就不愛,沒有為什么。西裝男殺欒小島未遂,他的刀掉到地上,踉蹌出門,就像丟了魂。
欒小島說,我得鄭重給她道個歉。我問,給誰?他說,當然是樊夢魚。不等我問原因,他接著說,她是個好女孩,她那么愛我,我卻懷疑她,我真是愚蠢。欒小島起身跑到門外,我才意識到他應該是看到了樊夢魚。我跟了出去,遠遠觀望,目睹欒小島對著樊夢魚真誠傾訴。兩人最后緊緊擁抱在一起。
有一天我路過籃球場,突然想起已經很久沒有打球,也想到,很長時間沒有收到欒小島的消息了。國慶節過后的一個中午,我到市政府便民中心辦事,承接業務的竟是杜姑娘,我們都既驚訝又欣喜地望向對方。我想問問欒小島的近況,話已到嘴邊,突然想起她與欒小島已無瓜葛,趕緊閉嘴。她似乎也有話想說,終究沒說出口。我們盡力擠出笑容,以化解沉默的尷尬。
我后來打過欒小島電話約球,他說正忙,掛斷了,卻沒再回撥過來。
長時間不打球手癢。去球場和其他人接波打過一回,他們不給我傳球,沒意思;自個兒投籃,沒對抗,也沒意思。我偶爾想起和欒小島一起打球的日子,也想起與他有關的杜姑娘和樊夢魚,心里埋怨他重色輕友忘了我。
天越來越冷,籃球場也變得冷清。
初冬的一個下午,我遠遠看見有人在冷風里孤零零地練球,走近了看,果真是欒小島。他就像預知了我的到來,徑直把球扔給我,說,來,一對一斗牛,輸了請喝酒。我斗不過他,他也壓根兒沒把我當對手,而是一次次把球重重砸向籃板,又瘋了似的兇悍地搶籃板球,搶到后運出三分線,再突進來猛砸。我在冷風里瑟瑟發抖地看著欒小島瘋狂虐球,直到他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我愿賭服輸,心甘情愿請欒小島喝酒。
欒小島剛進門就對迎上來的老板說,找個僻靜的地方。飯店沒什么人,老板把一溜兒包間打開,讓隨便挑,坐哪間都行。欒小島一路走到過道盡頭,對老板說,就最里面這間。他才喝了不過二兩,潮紅就涂滿了臉,話也多起來。
他說樊夢魚要跟他分手。我問為什么,他說自己也問過樊夢魚,樊夢魚說他變了。我盯著欒小島想看出他哪里變了,卻只看見他滿臉的淚水。他說,樊夢魚說我哪哪兒都變了,已經不是曾經那個令她著迷的欒小島了。我鼻子一酸,為欒小島,也為曾經的自己。我不知道該怎樣為他寬心,只好倒滿了酒,端起來跟他碰杯喝了。欒小島問我,你說,我變了沒有?我哪里變了?我說,你還是你,樊夢魚看你的眼變了,愛你的心變了。他問,樊夢魚真的已經不愛我了嗎?又問,她為什么如此絕情?他說,我為了她做了絕情人,她現在卻要跟我分手,我該怎么辦?又說,我不能沒有她,就算死了,我也要跟她死在一起。我酒喝猛了,有些迷糊,只記得跟欒小島頻頻碰杯,還記得他狠狠地說,逼急了我敢殺人,大不了就是一死。后來的事我印象全無,只確定之后我們還說了很多話,離開飯店已是凌晨。
我提前下車,隔老遠就看到等在逍遙烤魚店門口的欒小島。
他雙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佝僂著腰,來回踱著步子。我望了一眼樊夢魚家所在的小區,路燈昏黃的光照耀著空無一物的安靜,制造出一派平安幸福的假象。我察覺到欒小島的精神狀態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卻猜不出他為什么這個時候叫我出來,我硬著頭皮朝他走去。他轉過身時看見了我,激動地沖我奔來。我顧不上打招呼,只緊盯著他,他腰里沒刀,身上和衣服上也不見血跡。
他緊緊抱著我說,謝謝你。
我嗅到了他身上的煙味酒味,再無其他。他說,謝謝你那晚說給我的話。我警惕地望著他問,哪天晚上?我說什么了?我可不想把自己攪進一場人命案。他說,斗牛打球那晚。又說,你說愛情死了,要勇敢告別,而不是以懦夫的方式消滅對方,致使自己墜入萬劫不復。人生除了愛情,還有不可盡數的珍貴之物,再說了,除了這段愛情,還有其他愛情。我們要學會和任何人任何事告別,這是人生的常態。不能一廂情愿糾纏,不要毀滅對方,也不要消耗自己。學會告別,也學會新的開始。
我茫然地盯著他問,這些都是我說的?欒小島說,對,都是你說的。他從后腰抽出一把屠夫剁肉用的彎刀,刀背很厚,刀尖映著門廊燈的寒光,明晃晃的。我急忙后退幾步,緊張地問他,你要干什么?他把彎刀擲向了黑暗里的綠化帶,然后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說,我差點殺人,也差點毀了自己。謝謝你,是你說的那些話,你曾經歷的那些事救了我。我驚出一身大汗,問他,我的什么事?
那晚,我們沒有喝酒。我們說完話就在逍遙烤魚店門口分別了。
我回到家后再也睡不著,翻出以前的照片看了又看,拆開以前的信件讀了又讀。我關了所有的燈,在深沉的黑夜里淚流滿面。即使時間過去了那么久,我依然懷念生命里那段讓我感到痛徹心扉的愛情,我無力阻止它如微光般熄滅,只能在一日日的絕望里茍且偷生。我對過往的回憶延續到黎明。
天亮了,我換上她給我挑的衣服,穿上她給我買的皮鞋。我前往墓地繼續我的懺悔。
那晚酒后,我對欒小島訴說的往事,是封存在我心底的一塊傷疤。
我與她彼此深愛。即使天天在一起,我們也要在分開的須臾互通電話。我們憧憬著未來,商量著婚事。我以為我們的愛情堅不可摧,也以為自己能與她相守一生。她突如其來地告知我要分手的時候,我驚愕,憤怒,瘋狂,把所有惡劣的情緒和狠毒的話語都施加到她身上。我對她的不辭而別更加難以接受,發誓要用最殘忍的手段進行報復。我不想茍活,也要她死。我手握兇器尋找她的藏身之處,四處散布她背信棄義的劣跡??僧斘医K于在醫院太平間見到她,我才知道,那時她被查出絕癥,她怕我傷心,才選擇以那樣的方式悄悄與我告別,也與這個世界告別。她不是因我而死,但在我心里,我已經是個殺人犯。
她在墓碑的照片里笑望著我。我恍惚覺得,我們又回到了那天的照相館。
照相師讓她側臉收下巴。她笑著問我,我這樣行不行?我說,長得好看,咋樣都行。從照相館出來后,她陪著我打籃球,我打,她看,每當我投進時,她總是歡快鼓掌。我們球友的聚餐她也去了。雖然第二天她要參加公司組織的體檢,不能喝酒,卻樂意沉浸在我們觥籌交錯的熱鬧氛圍里。她以飲料代酒和大家頻頻碰杯,還落落大方地端著飲料逐人敬酒。她一次次對我的朋友們說,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到時候你們都來喝喜酒呀。朋友們爽快答應,一飲而盡。他們都說我運氣好,球打得那么臭,卻走了桃花運。
我們散場很晚。她攙我回家,我們天南海北地說了很多話。我痛恨自己,不知怎么就睡過去了。因為再醒來時,幸福的生活已被命運之蟲蛀出千瘡百孔。
她已經用死亡與我告別。而我,只能在無盡思念里落魄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