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里事

白紹林

半個月亮爬上山坡照進屋來，萬山老漢躺在炕上生悶氣。

早晨，老胡哈著白氣往村里走，萬山問：“老胡，去誰家殺豬啊。”

老胡說：“去寶泉家。”

萬山樂了：今晚上有豬肉吃了，寶泉家殺豬一定請自己吃殺豬菜。

山里人殺豬請吃殺豬菜，可是人情好壞的試金石、晴雨表啊。萬山雖然比寶泉大十來歲，他倆卻是村里出了名的忘年交、把兄弟，村里人調侃說：“萬山這個哥哥，就是吃個虱子也要給寶泉留條大腿啊。”

多少年了啊，寶泉身體有病，三天兩頭住醫院，地里的莊稼都是萬山幫著收拾，春種到秋收，萬山差不多都包下了，兩家來往親熱得就像一家人。

不能空手去白吃啊。萬山撅著屁股，從箱子底找出一瓶好酒，準備到寶泉家吃豬肉時，好好地和寶泉喝幾盅，哥倆快一年沒見面了。

真是好酒啊，瓶蓋一擰開，一股濃郁的酒香味就撲面而來。萬山樂了：人跟酒一樣，相處越久感情越醇厚啊，自己跟寶泉幾十年交情厚著呢。萬山說：寶泉啊，除了媳婦，我什么都舍得給你呀。

萬山是一進臘月就急著回老家的。城里女兒留他過年，萬山死活不干。其實，拴著萬山魂的就是老家的殺豬菜。山里人，一年到頭不吃上一口殺豬菜，總感覺缺點什么；不吃口殺豬菜，這年過得也沒滋沒味啊。

真是想啥來啥啊，剛回老家才兩天，把兄弟寶泉家就殺豬了，萬山心里就像灌進了蜜。

萬山把酒瓶拿到炕上曬太陽，酒曬熱就不用燙了，到了寶泉家，哥倆就能熱乎乎地喝起來。

在盼望和憧憬中，太陽偏西了，萬山忍不住朝院門口張望，他自己都樂了：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還這么沉不住氣。急啥？寶泉殺豬肯定請你。

也難怪，往年這個時候，寶泉早把自己請到家里，小方桌炕上一放，哥倆吃著香噴噴的煎血腸，親親熱熱地喝上了。

萬山捂住“怦怦”跳的心口，耐著性子等待著。

約摸著又過了一個多小時，還不見寶泉來請人，萬山不免心里有點著急：都快吃飯了，寶泉怎么還不來，難道寶泉不請了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萬山斷然推翻了自己的猜想，多傷心絕情啊，他恨不能抽自己嘴巴子。正月分別時，人家寶泉還說：“哥，臘月早點回來吃豬肉，今年我家的豬一定養得肥實實的。”

一定是寶泉煮豬肉費時間了。煮吧，多煮會兒，豬肉越爛糊越香，好飯不怕晚。

話雖然這么說，萬山的心里還是飄過一絲陰影，眼下，還有幾個人把感情當回事兒啊。

漸漸地太陽下山了，別人家都該吃完飯了吧，怎么還不見寶泉的人影？

萬山真有點沉不住氣了，背著手在屋里溜達起來，焦急地朝院外看。

不經意間一抬頭，萬山愣住了：老胡提著豬下水正往回走呢。

萬山心里像潑進一瓢涼水，一下子涼了，殺豬把式都回家了，寶泉家肯定吃完飯了。

寶泉怎么能這樣呢？殺豬不請哥哥，說話不算話！幾十年的交情說沒就沒了？

萬山氣得腦仁兒生疼，胡亂地猜想起來。

難道是寶泉不知道自己回來？不會啊，老胡早晨見到過自己，他會跟寶泉說的呀。是得罪了寶泉？自己回來收拾屋子門都沒出，寶泉的人影也沒見著，村里的事兒也一點兒不知道哇，沒有機會得罪他呀。

想來想去，萬山最后斷定：一定是自己快一年沒在家，寶泉用不著自己了，忘了過去的情分，跟自己感情疏遠了。

一定是這個理由！萬山在心里肯定地重復著。

唉，人走茶涼啊，人呀，哪還有什么真情啊，都過去啰。

萬山氣得一頭栽在炕上，飯也不吃了。

屋里黑了又亮，月亮悄悄進屋了。朦朧月光中，好像有人敲門，萬山心里嘀咕：這么晚了，誰到一個孤老頭子家呀。

萬山悻悻地拉開房門。

月光下，靜靜地站著一個女孩。女孩穿著藍底白花棉襖，胳膊肘挎著一個籃子。

看出來了，是寶泉的女兒。

萬山不冷不熱地問：“丫頭，找我有事嗎？”

女孩低聲細氣說：“伯伯，我給您送殺豬菜來了。”

萬山心里一愣，隨后問到：丫頭，你爸爸呢？

女孩低下頭沒說話，安靜得像月亮。

萬山追問道：“丫頭，我問你，你爸爸呢？”

女孩聲音很低，說：“我爸爸，他走了。”

“走？去哪兒了？”萬山驚訝地問。

女孩嘆了口氣，說：“一個月前，我爸爸在醫院病逝了。”

“什么？你爸爸沒了？”萬山震驚地問。

女孩勾勾頭，低聲說：“爸爸咽氣前囑咐媽媽，今年殺豬，一定要給您送殺豬菜。”

“你爸……我……怎么一點兒也不知道啊？”萬山驚愕地張大嘴巴，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女孩哽咽著說：“爸爸臨終前囑咐我們，不讓告訴您他去世的事兒。爸爸說您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怕您經受不住打擊，怕您傷了身體。”

萬山擂著胸脯，說：“丫頭，你爸爸和我，比親兄弟還親啊，我就是爬也要爬回來啊，你們不告訴我，我更傷心呢。”

女孩哭出聲，說：“爸爸還說，一定要等月亮出來了，再給您送殺豬菜。”

“為啥呀？”

“爸爸說，他在天上借著月亮，就能親眼看到您熱乎乎地吃殺豬菜。爸爸……爸爸說他在月光里等你……”

萬山感到天旋地轉兩眼金星亂竄，懵了，蹲在地上懊惱地捶著自己的頭，女孩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月光似乎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萬山緩慢地站起身，抹去臉上冰冷的淚水，捶著胸沖著月空哭嚎：“寶泉兄弟啊，你把心都掏給我了，我還猜忌懷疑你，我……我還是個人嗎！”

揣上酒瓶端起殺豬菜，萬山借著月光，跌跌撞撞朝寶泉家老墳地奔去。

月亮眨著眼睛，瞪得更大更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