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夢境：一種可能的途徑

羅霄山

詩歌寫作的生成機制，是一個充滿邏輯、不斷強化的過程，有無數可能。于我而言，仿佛有一條線索隱匿其中，腠然不夠清晰，但也有脈絡可以追溯。因此這條脈絡構成了一種抵達詩的可能的途徑。

追溯我的寫作，它發端于一個極其平常的事件、一個普通的場景。撥開時間的層層迷霧，如今想來，就是一個遙遠的夢境，但經過時間的清洗，卻又越來越清晰地真實呈現。大概在我六歲的一天，一個秋日朗照的午后，村子里的大人們外出勞作，孩子們到一公里以外的鄉中心學校接受教育。已近中年的母親為自己放了半天假，專心致志地納著鞋底。陽光從打開的窗戶斜斜照進來，光柱里灰塵飛舞，擦著母親額前的頭發，仿佛一群游魚正在快速經過明亮的溪流，她的額頭是堅實的河岸。此刻村子里寂靜無聲，家畜與家禽陷入一種午后愜意的慵懶之中，仿佛萬物正安睡在時光寬大的水面上。我聚精會神地盯著母親捻熟的動作，有時她揚起手臂，放下，迅速阻斷奔涌的魚群，隨即歸還給它們秩序。陽光給母親的身形鑲上一道金邊，圣潔而又和諧，我感覺到無比安全，仿佛置身于一個無邊卻又舒暢可靠的夢境。突然，一只黑色的貓從窗臺迅捷地躍上窗外牛圈的椽梁，從我的角度，正好看到它回過頭來，投給我一個含義深長的眼神，然后躍下，迅速穿過院壩、一座木橋，消失在稍遠處的竹林。我被貓弄出的聲響拉回現實，一個懵懂的孩子、一位圣潔的母親、一只可疑的貓，成為這個事件的主角，背景是似乎沉睡但其實是將活力隱藏的村子，以及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秋日。而貓的眼神像一枚倔強的釘子，釘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一種空茫、鼓舞，些許教唆的意味，嘴角微微上揚，似乎飽含對人類的嘲諷。

從這個事件起，一只貓的眼神如附骨之疽，它存在于時間之河，隨著我的命運起伏。是的，正是這個平常卻神秘的事件，讓六歲的我有一種醍醐灌頂的豁然之感，隱隱感覺到一個開闊的空間展現在眼前，萬物必然有一些隱秘的聯系。而當日那種神秘、空無的寂靜猶如一種生命的提示，在我后來的經歷中反復重現，提醒我喧囂充塞于世界的每個角落，但尚有一片寂靜之地，或許只存在于人的內心。之后的某一天，當我提起筆，將一些內心交織纏繞的情緒梳理、記錄下來，我開始深陷于一種分行的游戲，一種詩意的冥想，同時也是一種精神上的起伏。到最后深陷其中，無法自拔。而每一次寫作，眼前總會浮現出那只貓，那個寂靜的午后，那個猶如頓悟的瞬間，雖然這個事件從未返回過我的生活。

弗洛伊德潛意識心理學有一個重要的觀點指向，哪怕是怪誕的夢也充滿著各種現實的隱喻。我曾將這個夢境與童年的那只貓進行聯系，并沒有得出什么結論，也并不知道這個夢意味著什么，但我敢肯定，我的詩歌寫作必定與夢境有關。可以說，我的寫作幾乎是在圍繞一個童年的夢境展開，而這個夢境是真實存在的，以至于到今天，我更愿意將那個真實存在的事件認定為一個夢境，一個我的寫作實踐需要持續返回并不斷獲取力量的源頭，一個需要從不同角度解讀、闡釋的主題。那只黑色的貓潛伏在心靈深處，它持續用眼神告誡我、警醒我，在寫作中，它幾乎成為一種信仰，本質上更是一種對輕浮姿態的棒喝。因此，我更關注現實生活中那些具有夢幻氣質的元素，或者說，夢境和隱喻構成了我詩歌實踐的大致輪廓。這一點投射到文本中，是一種灰黑的底色，混亂、無序、粗糲，卻又展現出某種對抗宿命的決心，但更多的是作為渺小的人，我們所面臨的種種困境，或者作為凡夫俗子，我們必須承認自己具有先天性的缺陷。這樣，之于我個人的意義，是使一種實踐得以成立——寫作即是解剖。

回溯童年事件，我更加確信那是一個意義重大的夢，這可能源于時間的縱深。因為時間的流逝過濾掉那些蕪雜、可有可無的情節，呈現出一個邏輯貫通、圓潤豐滿的夢的現實，而它的隱喻或許就是寫作，持續寫作，一種專注于細節而又超脫于細節的摹寫，以細節作為基礎，以萬物的聯系作為支撐，而獲得詩意的途徑。我想，這個夢境最關鍵的意義還在于，它揭示了我所認為的時間的特征——稀釋或塑造，即像流水一樣稀釋掉我們情感中已不需要的元素，這一部分被時間埋葬。當然，這樣的稀釋通常是悄然進行的，等待了無痕跡，我們仍如在夢中。另一條道路像是一幅永遠也完成不了的油畫，隨時都能添上幾筆，從而塑造出我們情感首肯的形象，且越來越清晰。這樣的加法同樣在無聲處進行著，可疑看作是潛意識的力量，引領我們去往一個暗暗期待的方向。但是，無論哪一條道路，揭示的都是時間損毀萬物的本質。譬如我們觀看一幅掛在墻壁上的遺照，時間如流水曝光它的底片，那些原初的色彩出現蛻變，主人公的眼神似乎也在時間流逝中漸漸蒙塵。我們看到的遺照，實際上是一個百年的時間距離所抵達的“被損毀”的事實，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時間是一個巨大的夢境，它無時無刻不在損毀我們，推動著我們一步一步向死亡邁進，而時間的蛇皮一寸一寸被斬在身后。我們對飛馳而過的時間又能怎么辦呢？唯有聽從它的指揮而無能為力。我想，正是時間在我的寫作中展現出不同的面貌而使其成為一個被持續關注的母題，在時間中，人類的境遇通常只能指向死亡，死亡是萬物的歸宿，但某種意義上，卻是詩歌的新生。而我還尚可努力的一點是，在稀釋這一條道路中，那些被過濾和埋葬的事物，或許會因某一個契機煥發出勃勃生機，從而指向詩歌實踐的另一條通道，或形成我的創作中另一個深厚的背景。

當著名電影《穆赫蘭道》將弗洛伊德關于夢的理論視覺化地呈現給觀眾時，我們看到夢的改裝和仿同作用被發揮得淋漓盡致，這讓人不得不相信，是夢境和現實構成了人生命的兩極。同樣是弗洛伊德，他講述過一個夢：一個人的兒子去世了，尸體在太平間靜靜躺著，旁邊點著一支蠟燭，父親因喪子之痛太疲憊、太痛苦，就在外面房間的桌子上睡著了。結果父親夢到兒子突然走到身邊，告訴父親自己的手臂燒著了，父親被驚嚇醒來，發現兒子手臂上的衣服真的被蠟燭燒著了。這個夢說明了父親多么希望兒子尚還健在，理智告訴他這不可能，他的愿望只能靠夢來完成，然而夢境和現實竟然如此高度契合，是不是意味著現實其實是一個更為巨大的夢境，由無數相互關聯而又具體清晰的細節構成，或者說，現實和夢境就像一個平行的雙重世界，在某一個契機，它們卻又找到了結合的點。然而回到那只貓，那個童年意義非凡的事件，它回過頭來眨了一下眼，似乎是拒絕陽光，但陽光已深藏于它的眼底。更多時候，我們堅信，我們的夢境是現實的投射，更是對現實的對抗或者升華。音樂人竇唯在離開黑豹樂隊后，出版發行了《黑夢》專輯，他說過一句話，“在現實中做不到的，就讓夢去完成”。可以說，夢境是現實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是更符合人的意愿的一種情緒上的補償。秉持一種介入的姿態，我更愿意觀察我們置身其中、無法擺脫的現實對人的錘煉和塑造，經過現實的染缸不斷浸染、漂白，循環往復，我們漸漸失去“赤子之身”，戴上不同的面具。但是，對現實的理解，我們常常囿于事物的表象，難以獲得更深入的認知。可以肯定，現實背后隱藏著無限的詩意空間，有無數路徑通達詩意的純粹之境，有時我們只能找到其中一條，更多時候這一條也面目模糊，我們只能收獲失敗的沮喪——在我看來，詩人，都是在失敗中逆流而行。

通過對夢境的描述來抵達現實，或是通過對現實的申訴來營造理想的夢境，我想，這是兩個并不矛盾的方向，所以我總是狂喜于夢境賜予的神秘啟示，又悲傷于現實與夢境的距離，這種難以調和的狀態，即是詩所無力呈現的那個部分。在實踐中，我總是難以抵達清晰而準確的詩意能指，因此我一生都在為準確認清一個事實而窮盡一切努力，那就是——詩意的生成中，夢境究竟占據多大成分，而現實強加于人的部分，我們需要怎樣的詩意去回應？而可以確信的一點是，來自童年的事件和經驗，譬如那個神秘的午后、那只貓，總是在每一步的成長中，警示我前行的腳步，我也將盡力在不斷回望中，找到它所提示的無數個隱喻的可能。

當然，夢境和現實并不是對立的關系，我相信現實的投射給予了產生詩意的足夠空間。我更相信，詩意最初生成的時候，就是來自夢境，來自人所無法清晰認知，但卻又難以抗拒的意識的深淵。從這個意義上說，返回夢境，就是返回詩歌的源頭。

選自《星星·詩歌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