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我在馬坊的時候,地上的狼、天上的鷹,它們都在跑著和飛著。
父親說,狼是地上的害物,也是地上的神物。它不像牲口,也不像豬羊,可以只吃草。它的牙齒里,沾的都是其他動物的血。它在后山里,捕獲不到野雞、野羊的時候,就下山跑進馬坊,偶爾叼走幾只豬羊。也有一些下山后,就忘了上山,鉆進村子周圍的溝里,從此住在人的身邊。
我們在溝里挖藥時,經常看見幾枝柴胡的秧子,在一塊巖石上頂著細碎的花朵搖曳。走近一看,下面是一個陰森森的洞口。我們認出是狼窩,覺得里面肯定臥著一兩只狼,就撒腿逃走了。
那些柴胡,就在那里長成了老藥。
也因它們常年活動在后山,馬坊人在這塊土地上,再也沒有遭遇過其他野獸的戕害。就是它們,也只是到了冬天,在漫天的大雪里,找不到一只獵物,極度饑餓的時候,才走出山里,吃過馬坊的幾只豬羊。至于很多年前,那個叫狼咬的人,也怪他一個人提著獵槍跑到山里掏狼窩,以為狼窩是麻雀窩,被撲出來的狼咬了一口。臉上少了一塊肉,人們見了他,不叫本名,順口就叫狼咬。
沒有被其他野獸傷害,人們就認同了狼在這一帶動物世界里的地位。久而久之,它們雖說沒有成為馬坊人崇拜的圖騰,卻在上了年紀的人心里,暗暗地被當神敬著。有人半夜看見自家的一只雞被狼叼走了,也就喊上兩聲,不會起來追趕。這人躺在炕上默想:給西壕里那些泥塑的神,有時也祭活雞呢,今夜,就算全家祭神了。
父親在洞子溝里割柴火,經常在很累的時候一個人下到河灘里,喝上一口河水,坐在石頭上吃旱煙。有一回抬頭看天的時候,看見一只狼也蹲在不遠處。父親沒有吶喊,只是把煙鍋在石頭上彈出幾粒火星和煙氣,狼就朝遠處走了。
父親說,狼害怕的,是煙火。
我想不開的是,父親經常說到狼,卻幾乎不提鷹。但凡在馬坊生活的人都知道,這地方,很少有血腥的事真正發生過。食肉的野獸,也就狼、鷹和狐貍,在那么深遠的后山里,它們在大片的草木之間,偶爾制造出來的血腥,都會被空氣迅速稀釋掉。而在馬坊的天空里,鷹的影子也是極其稀少的。因此,并沒有一個人看見過一只鷹在天空里捕獲了什么。
馬坊的天空,也就干凈得只有云朵在移動。
我和父親不一樣,對馬坊的期待多在每年的麥收之后。因為那時我可以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沒有一片云朵的天空里,有一兩只鷹在舒緩地盤旋。我后來所有能想象得到的事物,都是那時候的鷹幫我在天空里輕輕打開的。我也就認可了,在馬坊以草食者為主的世界里,鷹才是地上和天上的神物。
每年春天,我們走到野外,就能看見一些鷹。在我們前頭的山坡上,它們安靜地站在一棵樹上,眼睛緊緊地盯著大地上的草叢。當我們感到有一股旋風從耳畔吹過的時候,那一定是一只鷹從樹上猛撲下來,去抓草叢里的一只小動物。很多時候,它們只是站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啄著身上的羽毛。
鷹的翅膀其實很少打開。因為一年之中,它們多數時間都只是在距離地面很近的巖石或樹木上安歇身子,捕食草叢里的小動物,只是偶爾的事情。馬坊晴朗的天空,它們不會輕易地占領,也不會用利爪和尖喙,去把身邊的云朵撕破。我那時覺得,活在馬坊的鷹,并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高傲,有的只是孤獨。
或許,它們不該飛到馬坊這地方,應該飛回高原上去。
馬坊人也不叫它們雄鷹,都喊黑鷹。它們站在哪里,都是一身的黑色。就是在天空里打開翅膀,也只是像一塊飄動著的黑布。后來,我聽村上的讀書人說,黑鷹在伏天里才會飛到天空中去。因為那個時候,地面上的溫度很高,它們一身黑色的羽毛幾乎能被空氣點著。而在高空里,有著地面上沒有的清涼。知道這些后,我就認定,馬坊的靈物就只有這些黑鷹。只有它們,才能在很神秘的天空里,隨時安頓自己的身子。牲口們不能,它們只能在地上吃草,即便天氣再熱,也只能走到接近干涸的水邊,頂多在泥水里打幾個滾。家禽們也不能,它們只能點對點地飛到墻頭、屋頂和樹上,更不能持續地飛行。鳥雀們也不能,它們只能飛過村子的上空,只要落幾滴雨,它們的翅膀就沉重得打不開了,它們掙了命,也飛不過村里炊煙的高度。
為了觀看一只鷹,我坐在草坡上,一個上午又一個上午地仰著頭。
我很好奇,我身邊的這些鳥雀,為了飛過村莊,能把翅膀扇斷。就是一只輕盈的鴿子,從頭頂飛過時,也能聽到它翅膀舞動時快速的摩擦聲。一只蜻蜓飛過來,那對翅膀快要擦破的聲音,也是刺耳的。而這么巨大的鷹,竟然可以飄浮在天空里,一動不動。我用了很長的時間,仰得脖子疼,睜得眼睛疼,就是想等到那只鷹在什么時候動一下。有幾次,等得實在太困乏,我倒在草坡里睡著了。被一只田鼠驚醒后,我發現那只鷹依舊在那塊天空里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就像被一塊吸鐵石吸附在輕柔的云層上。
我那時不懂得,天空中是有浮力的。
在溝底挖藥的時候,我以為一個村子里,此刻只有自己陷在大地上一個最深的地方,心里就有了一些難過。我就很想在溝邊上鋤地或割草的父親。理由很簡單,因為在他的頭頂上,有馬坊的整個天空,而在我的頭頂上,只有溝的跨度一樣窄的一溜天光。只有看見一只鷹在溝頂上的天空里寂靜地飄浮著,我才會轉憂為喜。我從溝底爬上來時,渾身也有了力量。因為來到了溝頂,距離天空中的鷹,應該也就近了一些。
堡子里也有一個人叫黑鷹,長得五大三粗。我的印象里,山水平緩的馬坊,很少生長這樣大塊頭的人。村里人都叫他“帶犢子”,因為是他的母親帶著他從外省逃難過來的。由于身份的原因,也由于長著一對虎牙,小時候,經常瞇著眼睛的他臉上總是堆著很多笑。然而這只是他的表面,長在他心里的,其實有很多恨。或許因為一路的逃難,讓他在人群中看到的都是恃強凌弱的事。長大后的黑鷹,用力氣干活,也用力氣處世。那時候,我們經常跑到村子的中間,看黑鷹和人打架。被黑鷹打過的人,身上和心里都很疼痛,就跌坐在地上,開始叫罵黑鷹他媽:你怎么領著這么個帶犢子跑到我們村里來了!
黑鷹不聽這些叫罵,早干其他的事去了。
有一天早上,看了一夜莊稼的父親回到家里,鐵锨還沒有從肩膀上放下來就大聲說:黑鷹這娃厲害,清早在堡子里打死了一只狼。我急忙起床,跑到黑鷹家門上,看見他正和幾個人剝著狼皮。
剝完狼皮,黑鷹在堡子里支起鐵鍋,煮了一鍋狼肉,叫村里人吃。
后來,黑鷹在冬天里,就穿上了狼皮襖,更沒人敢惹他了。
我懂事后,想一個取了在天上飛的生靈的名字的人,打死了一個在地上跑著的生靈,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命運?
到了晚年,父親沒有力氣再去地里干活了,才一個人坐在我家的院子里,整天看著天空中飄浮著的鷹。有一次,他看見我回來,第一句話就說:黑鷹那娃,不該叫這個名字。
我突然明白,鷹在父親的眼里,就是馬坊的神靈。
如今,在馬坊的地上,再也見不到跑著的狼;在馬坊的天空里,也很難見到飛著的鷹。它們都去哪里了呢?我能看到的表面,還是那塊土地,也還是那塊天空。只是這些年來,發生在它們更深處的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卻早已被靈性的狼和鷹從不同的角度看破了。
或許,它們正是因此離開了馬坊。
畫棺材的畫家
馬坊有一些畫匠,一年四季都背著很爛的帆布包,走村串戶,給人家畫柜子。一些有錢人家能出得起大價錢,畫匠就住下來,精心在柜子上畫《二十四孝圖》。有時畫得自己都能想起一些經過的事,一個人抹眼淚時,就會把油漆糊在臉上。每天畫下來,柜子上畫出了很多層亮色,自己的臉上,卻是一層臟污。一般人家出不了多少錢,就在柜子中間畫上三兩朵牡丹,結賬了事。
每戶人家屋子的鮮亮處,都放著一個被畫匠畫過的柜子。
小時候過年,父親領著我走親戚。坐在熱炕上,我不愛聽大人說話,就愛看他們家的柜子上都畫了些啥,也能從那些復雜或簡單的畫上,知道這家親戚在他們村子里的貧富和地位。
很多畫匠,就這樣把自己畫老了。
宋紀祥年紀輕,畫了幾年柜子,就學習畫老虎,被很多人家買去,貼在屋子里的墻上,當虎符辟邪。公社書記樊世英下鄉,在村上吃派飯,看見很多人家的墻上都貼著一張老虎。他端碗坐在炕上吃飯,老虎就在身后的墻上顯出饑餓的樣子,像要從墨色里走下來,搶他手里的飯碗。
打聽到畫匠的名字,樊世英就有了一個想法。
回到公社,一個電話打到北宋村,把宋紀祥調到了放映隊里,專畫幻燈片。
宋紀祥說話有些結巴,一句話沒說完,臉就紅到了耳根。
那些年,馬坊人都看過他畫的幻燈片,所以誰家有他畫過的柜子,主人就格外珍惜。有些男人甚至逼著婆娘把放在里面的衣物取出來,用一張塑料紙把柜子包起來,不讓灰塵落在上面,留著給兒子娶媳婦時,放新衣新被子。他放映電影到哪個村子,都會被人指指點點,說的都是好話。
他也真有吉相。馬坊村的一個女子看上了會畫幻燈片的他,家里不同意,兩人就不見了,傳說是宋紀祥把人領跑了。其實,他沒那么大的膽子,人也沒到哪里去。一個月時間里,就藏在辦公室,人不露面,埋頭畫幻燈片。那個女子,在一個親戚家里,也藏了一個月。
一個月后,宋紀祥出現在放映隊里。
兩家人當了真,大罵一頓,也就認了。
其實這主意是公社干事張世榮出的。他后來說,看著宋紀祥老實,也看著那個女子長相好,就想成全這事。但公社書記不知道,幾天不見宋紀祥,人就急了:那些幻燈片,誰畫呢?
張世榮說了實話,就從書記口里不停地領任務,又從紀祥手里拿畫好的幻燈片,啥都沒耽誤。后來他倆的結婚證,也是張世榮給辦的。那時,他是公社辦公室主任,看著那個女子,對紅著臉的宋紀祥說:你這幻燈片畫得好,給自己畫了個漂亮媳婦。
有年春天,我們村放電影,隊上安排宋紀祥在我家吃飯。父親一問,原來宋紀祥家在北宋村,是舅家村的人。老話說,舅家門上的狗都比人大。父親就很熱情。一陣細說,兩家住的地坑莊子距離都不遠。紀祥家的大人,父親的表弟,都在村上的音樂班里,一個吹嗩吶,一個拉二胡。臨吃飯前,父親從院子里的香椿樹上用鐵鉤折了很多香椿芽,讓母親用開水燙了,放上蒜末和辣面,潑了熱油。
這事過去好多年,宋紀祥一直記著。父親去世那一年,他知道了消息,背上畫筆油漆,突然出現在我家院子里,要給我父親畫棺材。正在給棺材上刷油漆的堂哥興廉說:有了你的畫,我叔父苦了一輩子,這棺材就背得值了。
棺材畫好后,我頂著盤子,給他敬了一杯酒。
父親當然不會知道,是那個舅家村上的年輕人,給他畫了棺材。
宋紀祥畫了幾年幻燈片,就收手不畫了。公社書記樊世英給他派了新任務,就是在水保工地上,辦一丈高三丈寬、立在老遠就能看得到的墻報。那時候,我和耿新軒都在公社放大站,最忙的工作就是現場會前協助宋紀祥辦墻報。縣上下來的人,都說馬坊工作搞得好,無論在哪里參觀,最后都得繞道馬坊,正好趕上飯時,一隊人馬就進了公社的食堂。
我們背地里說,不是馬坊的工作好,是馬坊的飯好。
那些年一到伏天,一村人聚到一起,就是一個水保工地。為了糧食產量過黃河跨長江,公社書記樊世英說,要選一塊試驗田,集中全公社人馬會戰,土地深翻到六尺以下,用熟土墊上來。天氣太熱,白天進度慢,晚上就搞夜戰。
這塊試驗田,就選在我們村上。
縣上知道了,要立馬開現場會。那天晚上,張世榮領上宋紀祥、耿新軒和我,兩人一輛自行車,被昏熱的月光照著,穿過很多玉米地,來到燈火通明的會戰現場。
那塊高大的墻報的架子,豎在工地中間,上面糊了幾層的白紙,已經干透了。
張世榮交代了內容,耿新軒和我往上寫字,宋紀祥畫報頭、配插圖和制標題。為了墻報好看,留出了很多大塊的地方,等他在上面大顯身手。畫了一夜,宋紀祥從架子上爬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幾個人拉不起來。他的僵硬的手指,把畫筆死卡在關節里,一時取不出來。直到公社書記樊世英一早趕來檢查,宋紀祥才恢復了一些精神。
那一夜,我從遠處看見了一直干活的父親。他沒有走過來,我也沒有走過去。但我能想得到,他的心里一定很滿足。因為七八年前,也是在村里的工地上,他被一村人批斗,當時,上小學的我,就和同學們坐在會場。
時間很模糊地走完了它的過去時。
今夜,也是在村里的工地上,父親被恢復了原來的身份。我雖然身份不正式,也算半個公家人了。
那時在公社里,我也寫一些文字。宋紀祥看見后,就用牛皮紙給我做成了四本很像精裝書的手工書,封面寫上空心的美術字。一段時間,我把它們擺放在書桌上,有些很珍惜的樣子,后來上學時沒有及時帶走,就不知下落了。
有一段時間,公社里閑散了一些,宋紀祥就畫連環畫了。經過好多年畫柜子、畫棺材、畫幻燈片、畫墻報,再到畫連環畫,這很多次的轉身,都是生活和現實扳著宋紀祥的身子,情愿不情愿,都得轉。
只有這一次,是他自覺地轉過自己的身子的。
聽說他畫了好多連環畫,畫的都是馬坊的事情。
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天,他折斷了所有畫筆,撕爛了全部作品,一個人在房子里號啕大哭。進去看他的人,出來都說宋紀祥的手一直抖著,再也不能握筆了。公社醫院的醫生看了,說他見了人很緊張,精神有些異常,宋紀祥就被送回了北宋村的家里。
我一直想,在那個年代里,像宋紀祥這樣的人,應該哪里都有。有人就提著一個油漆桶,拿著一把排筆,由村上寫到公社,由公社寫到縣上。幾十年后,有些人還當了不小的官。不管他們內心怎么想,表現在命運上,始終都是形勢的芻狗。
宋紀祥最初也是芻狗,后來聽說要辦墻報,他就躲了。
大家勸他說:你有這手藝,不就是畫畫寫寫,有啥難的?
公社書記樊世英也發了火:要覺得手里的筆輕,就到工地上搬石頭去!
很多年后,呆滯的宋紀祥,又把自己還原成最初的畫匠,一個人背著很爛的帆布包,當時已經沒有柜子可畫了,他就追著死者的腳步,給人家畫棺材。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