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文
一
被布谷鳥叫醒,看手機,五點缺五分。想再睡會兒,發現剛睡過的覺、剛做過的夢,已倏然而逝,仿佛還在心間手邊,事實卻遠若天邊,再接不回去。接不回去也不勉強,只閉了眼睛,放開心神,聆聽這個城市在布谷鳥的叫聲里慢慢醒來。
天上布谷,人間播谷。布谷鳥勤快,一大早喊“布谷、布谷”。它一喊,農人就起床,下地,播谷種,育秧苗。布谷,即鳩,即杜鵑,即子規。“布谷”,是鄉間的稱謂,布谷的叫聲里,農人聽見的就是“播谷”。“布谷布谷,割麥播谷。”小滿過后,江南麥熟。一地麥子,一夜黃頭,布谷聲里,割了麥子,正好播第一季稻,稱“早稻”。“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那一聲聲“布谷”里,有秋日一片金燦燦的豐收在漫天灑落。這時節,父親定已起床,聽從布谷的指引,打著赤腳,背著犁耙,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去地里播谷育秧。
今日小滿,地氣已暖。赤腳走在田埂上,不涼。腳底板與大地肌膚相親,如小手與大手緊緊相握,溫暖、舒適,毫無違和之感。在布谷聲里,想起那一種遙遠的親密無間的肌膚相親,我忽然有種想要赤著腳奔跑起來的沖動。只是沖動。我是一個容易沖動的人。沖動地想要站起來怒斥,沖動地想要抽手扇出一個耳刮子,沖動地想要轉身離開,沖動地想要緊緊擁抱,沖動地想要不如歸去。但很多時候,也只是沖動,因無法承擔沖動的懲罰,所以并無行動。心去千里,卻身在原地。只是矛盾,只是糾結,只是把一次次的沖動重疊在同一個肉身上。然后,疊好沖動,繼續生活。
在這個城市,赤腳奔跑在黑色的柏油馬路,觀感近似裸奔。租住杭城一年多,一遍一遍穿行在新華路、鳳起路、地鐵、公交之間,我從未見人裸奔,亦從未見人赤腳奔跑。躺在床上,在聲聲“布谷”中,我沖動地想要在這個城市赤腳奔跑,像奔跑在鄉間的小路上。只是沖動。在腦海心間奔跑兩圈,沖動便過去了。
沖動來得很快,去得也很快。常常是這樣子。不像布谷,不會沖動,幾千年下來,只會喊一聲“布谷”,在鄉間喊“布谷”,到了城里,仍喊“布谷”。在城里,無人聽從它的指引,無人布谷,因無處播谷。這個城市長滿了馬路與樓宇,若真要布,不是布谷,應喊作“布樓”。若喊“布樓、布樓”,突然有起床奔跑沖動的人應該會有不少。那些穿著硬底皮鞋、板鞋、運動鞋,匆匆奔走在新華路、鳳起路,忙著趕地鐵趕高鐵趕飛機的人,或許正是忙著去“布樓”。布樓比布谷麻煩,但總還是要布。沒有播種,哪來收獲?我對那些匆匆奔跑的人們充滿敬意,不論是在鄉間,還是在城市;不論他們是在布谷,還是在布樓。
我對布谷也是充滿敬意,一大早喊我起床,“布谷、布谷”,一聲聲地喊,我若不起床,它能喊一天。三千年前,在周地,在《詩經》,布谷也喊“布谷”,但布谷不叫“布谷”,稱“鳩”:
鸤鳩在桑,其子七兮。
淑人君子,其儀一兮。
其儀一兮,心如結兮。
布谷很酷,一生只說一句話,一句話說了幾千年。所以說“淑人君子,其儀一兮”。不僅說話始終如一,連穿衣打扮帽子鞋子發型裝飾,也都始終如一。如一到什么程度?“心如結兮”!這始終如一的決心,像打了結一樣,夠堅定。過去沒有文字,或不懂文字的,可結繩記事。打一個結,好,這個事就記在心里。此生,來世,永生永世,一以貫之,不改其一了。
我懷念結繩記事的年代,如此緩慢,又如此堅定。一句說了幾千年的話,落入我的耳朵,只是兩個字:
“布谷、布谷”。
二
一千多年以前,唐朝,這一聲“布谷”落入詩人李義山的耳朵,聽見的,就不是“布谷布谷”,是“不如歸去”:“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在詩人筆下,布谷也不是布谷,而是杜鵑,更規范的說法,是大杜鵑、四聲杜鵑。《華陽國志·蜀志》云:
杜宇稱帝,號曰望帝……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于開明。帝升西山隱焉。
傳望帝禪位退隱后不幸國亡身死,死后化魂為鳥,暮春啼苦,其聲哀怨凄悲,動人心腑,名為杜鵑。李義山身懷大才,卻一生郁郁。杜鵑一聲“不如歸去”,托付著望帝的春心,亦托付著李義山的歸思。公元858年,李商隱四十五歲,辭官,歸鄭州,聽鼓瑟,作《錦瑟》。傳其妻王氏善鼓瑟,此時,妻已亡故近十年,瑟音升起,思念如涌。開篇一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瑟音流轉,每一根琴弦每一棵琴柱上,都震蕩著詩人的思念,懷念亡妻,亦懷念自己業已逝去的每一歲年華。時光如此易逝,閑拋閑擲,轉眼年近五十,仍是郁郁。在瑟音里,李義山想起莊子。莊子清晨做夢,夢見自己化成蝴蝶,五彩斑斕,翩翩起舞。出走半生,這郁郁的半生真如莊生蝴蝶一夢。望帝的春心托付在杜鵑的叫聲里,年年春盡江南,叫了一千年,又如何?鮫淚化珠,藍田生煙,亦是如此。不過是泡沫,美麗的泡沫。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只是追憶。仿佛眨眼,便已半生。下筆之時,李義山感覺余生很長,實際上,半生,也就是一生。這一年,李商隱病逝。四十六歲,在今日可算壯年。正當壯年,突然發生了意外。一個天才的隕落,如一根瑟弦應聲而裂。
一聲“布谷布谷”,一聲“不如歸去”,剩下的,只是惘然,只是追憶。想到李商隱,想到《錦瑟》,想到杜鵑鳥,忽心有戚戚。不清楚李義山是聽見“瑟音”而作《錦瑟》,抑或是夢見鼓瑟而作《錦瑟》。或只是聽見了杜鵑那一聲“不如歸去”?一闋詩的誕生充滿了不確定與意外,正如一個人的出生與死亡,無不是在不確定與意外之間震蕩。2023年,我亦四十六歲。隔了一千多年的時光,因為一只布谷鳥,我與李商隱在時光深處相遇。相遇,是多么不容易的一種緣分。同時居住在2023這一個年份,中國,十四億人。全世界,八十億人。兩個人的遇見,是十四億分之一、八十億分之一的概率,這是一場不容易的際會。
若跨越年份,跨越時間的河流,這樣一種遇見,更是不易。
三
魯迅先生說:“無端舊夢驅殘醉,獨對燈陰憶子規。”
據《魯迅日記》1932年12月31日載,此詩系書贈日本朋友濱之上信隆和坪井芳治(當時均為上海莜崎醫院醫生)。又,同月28日記:“晚坪井先生來邀至日本飯館食河豚,同去并有濱之上醫生。”當時作《無題》詩二首。
故鄉黯黯鎖玄云,遙夜迢迢隔上春。
歲暮何堪再惆悵,且持卮酒食河豚。
皓齒吳娃唱柳枝,酒闌人靜暮春時。
無端舊夢驅殘醉,獨對燈陰憶子規。
當時,祖國正在黑云籠罩之下,漫漫長夜隔住了新春。但不論歲末如何悲傷惆悵,權且拿起酒杯拼死吃河豚,總有一些快樂值得懷念,總有一些快樂可以驅散黑云。有時,驅散舊夢的,只是一筷河豚,或者,只是一聲“布谷”。先生說,吳地的年輕姑娘在唱《楊柳枝》。《楊柳枝》,是吳地名曲,入唐代教坊,白居易有《楊柳枝詞》八首,有“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句。新人翻舊聲,“楊柳枝”一曲,是新聲,亦是舊夢,亦可驅殘醉,解舊酲。但是在燈前,先生獨憶子規。子規,即杜鵑,即布谷。魯迅先生故鄉紹興,與我所寄居的杭城相鄰,“布谷”之聲,亦相聞。喊醒我的那一聲“布谷”,亦喊醒先生。先生憶起的子規,亦是我夢里醒后那一聲“子規”。先生獨憶的那一聲子規聲里,是否也有父親赤腳行走在鄉間小路上的那一份溫暖、舒適,是否也有布谷的辛勞與喜悅?
2023年5月21日,小滿,子規啼。五點缺五分,我被叫醒。一聲“布谷”,人間播谷千粒萬粒。在江南,我躺在城市的上空,閉眼,假寐。很多時候,我都是這樣子,即便睡不著,也假裝睡著。因為人需要睡著。若始終醒著,難免筋疲力盡。睡,是為了更好地醒。我假裝睡著,抑制著想要赤腳奔跑的沖動,不去播谷,亦不歸去,讓思緒在春秋的《■鳩》和唐朝的《錦瑟》之間來回地飛翔。想到魯迅先生的《無題》,忽感覺,“無題”亦是一個絕好的題目。李義山有很多《無題》詩,《錦瑟》或亦可作《無題》理解,只因首句“錦瑟無端五十弦”開篇,取了“錦瑟”二字,而實際上,詩與“錦瑟”并無聯系,不過是懷念亡妻、懷念青春的一闋悼詞。若取名《無題》,與“身無彩鳳雙飛翼”同理,亦可穿時越空,同不朽。
梅堯臣說:“不如歸去語,亦自古來傳。”杜鵑一聲“不如歸去”,這是古來就傳的。這“古”到底多“古”?幾千年,或幾萬年?無法訴說。“不如歸去”,是一種理想——去往“故鄉”?或是隱于理想的居所?都是歸去。我想起鄉間,想起父親赤腳行走的田間小路,感覺溫暖、舒適。我若歸去,那一條田間小路,便是歸宿。宋人趙時韶說:
社前社后雨紛紛,山北山南處處聞。
田父不知墻壁字,此聲便是勸農文。
如此,“布谷”二字,亦是最好的歸去之地、隱逸之所。
四
清晨,烏鶇、八哥、云雀、繡眼、白頭鵯們都醒得很早,唱唱跳跳,很是熱鬧。白頭鵯的叫聲最是婉轉,我把它翻譯成“滴滑、滴滑、滴滴滑”。白頭鵯是歌唱家,一句歌詞,可以不斷地重復,以不同的高低長短粗細,唱出不同的腔調和味道。偶爾唱累了,便拉長了“■——■——”兩下,算作中場休息。明代沈周有《白頭公圖》詩:
十日紅簾不上鉤,雨聲滴碎管弦樓。
梨花將老春將去,愁白雙禽一夜頭。
沈周是詩人,也是畫家,據傳是“吳門派”始祖。其寫詩,亦詩中有畫。其作畫,便是畫中有詩。想象詩中之畫,應有連綿春雨掃落梨花,留一地雪白花瓣,兩只白頭鵯站立梨花枝頭,反復鳴唱“滴滑、滴滑、滴滴滑”。為什么是兩只?因白頭鵯寓意白頭偕老,兩只,取意吉祥。一只,則太過孤單。暮春,適合談戀愛,適合談論婚姻。這“滴滑、滴滑、滴滴滑”的鳴叫聲里,有濃濃的春意蕩漾。詩人沈周說鳥們愁,愁白了頭。我不贊同。我說它們是高興,春盡,是花落果出,是戀愛終于修成正果,是到了攜手正式步入婚姻殿堂的季節。若真要愁,也是為愛而愁,是甜蜜的憂傷。正如這個早晨,它們如此興奮。東方剛露一絲白,便打開嗓子,“滴滑、滴滑、滴滴滑”地鳴唱。唱腔清脆、明亮,滑過耳膜,如春之序曲。
烏鶇“叫唧、叫唧、叫叫唧”的唱腔也很好聽,聽上去,像說“天好、天好、天天好”,鳥們是快樂的。城市里的鳥們和鄉下的一樣快樂。
小滿,小得盈滿。小得盈滿,是一種很好的狀態。水滿則盈,月滿則虧。我們的祖先有大智慧,告訴我:花賞半開,酒飲微醺。所以小滿即可,小滿過后,不設“大滿”。小滿節氣之后,是芒種。一邊收獲,一邊播種。有播種,才有收獲。有收獲,必有播種。
小滿這一日,布谷、烏鶇、八哥、云雀、繡眼、麻雀、鵓鴣、白頭鵯,鳥聲嘈雜,各說各話。我躺在床上,聽見這個城市,在鳥鳴聲里慢慢地醒來。樓下,十五家園的垃圾管家在“篤篤”地拖動垃圾箱,準備讓吃完了早餐的人們下樓傾倒餐余垃圾。李姓的老頭,用手機播放著“北京、北京”,和著高亢的音樂去鳳起路農貿市場趕早市。小學生拉開了鐵門,又“砰”的一聲關上,在開與合之間,他早早地趕赴一場與未來有關的約會。
翻朋友圈,“水靜田園飄窄霧,蟲鳴麥地過天寬”。今日小滿,鳥鳴、蟲鳴、人鳴,所有的聲音,都只是背景。這個清晨,伸出鐮刀,割麥,舉起泥耙,播谷。讓慢慢醒來的城市,在布谷鳥的叫聲里,奔赴一場盛大的勞作。
想到播種,我很高興,不論睡著或醒著,都很高興。
因為播種,所以收獲。
小滿,即是圓滿。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