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尊嚴(yán)

劉先平

“不像野羊，沒角嘛！”

“狐貍？”

“狼？”

我們紛紛猜測。

老半天，它毫無動作，只是將頭高昂，眺望我們。

“是象形石？”

烏云已遮去雪山，一片霧蒙蒙的，山巒都似乎矮了一截。

觀察了很長時間后，小王說道：“肯定是狼，孤狼就是這德行。說不定是正在執(zhí)行偵察任務(wù)的哨狼，是呀，狼是最聰明的家伙……難怪野羊們?nèi)级懔似饋?。走，往那邊去，說不定能找到野羊。劉老師說過，見到巖羊，就有可能找到雪豹的蹤跡……”

小王話還未落音，右前方山坡上突然冒出縷縷青煙。

司機未等小王發(fā)話，猛踩油門，往那邊奔去。

車內(nèi)立即緊張起來，雖然在這樣的石山上，在這季節(jié)，不可能有山火，那股煙卻是不平常的信號。這里離公路太近了，不可能是夏牧場。難道是偷獵者的行蹤？

沒有路了。車一停，司機也下了車。待小王簡單分配完任務(wù)，我和李老師就從另一方向往冒煙的山坡奔去。他是搞自然保護的，職責(zé)感使我們?nèi)季o張起來。

山很陡，沒走多遠(yuǎn)，李老師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我也喘著粗氣，估計海拔已是3000多米。我示意她留在原地，但那裊裊升起的青煙，就像是古代報警的烽火狼煙，我只得放慢腳步等她。

快接近時，我們有意繞過一堵巨崖，隱蔽地向目標(biāo)接近。

終于看清了——

這是山嶺上的一塊微凹的小盆地，面積四五百平方米，長著稀疏的綠草，四面都是黑色的山崖巨石。

一位大漢正彎腰用一紙板扇火。是生火做飯？四處沒有他的畜群??？是行路客？牧民們都是帶著干糧上路的。

奇怪，火一旺，他卻趕緊撮土壓上，結(jié)果煙越發(fā)濃了。

“看見了？火堆在一個洞口處。”李老師說。

我拍了拍腦瓜：“是往里面灌煙。絕對沒錯。”

好像是為了印證我的說法，火堆不遠(yuǎn)處有兩三處飄起淡淡的煙。

可是，洞口處并沒有網(wǎng)，那大漢的周圍，也沒有可稱作獵具的東西。他在玩“空手道”？和野獸玩“空手道”并不好玩，野物野性的，又各有各的生存之道，能不拼命一搏？小蟲給你一口，也會讓你終生難忘！

“是偷獵？快告訴小王！”

“不急，估計他也應(yīng)該看到了。”

哪位住客喜歡在這樣荒涼的高山上打洞穴居？又還有經(jīng)濟價值？

豪豬？這里沒有它的分布。

鼠兔、黃鼠、跳鼠？不值得。是鼢鼠？對，有可能，它的經(jīng)濟價值高。在青海日月山下那邊，我們曾目睹過專捕鼢鼠的獵人捕獵的情景，其情景立即浮在眼前…… 它不屬于保護動物。這幾年，由于草場的退化，草原上鼠害猖狂，它們紛紛與牛羊爭奪草料。

那大漢仔細(xì)看了看那幾處飄出青煙的地方，放下紙板，快步走過去，搬來一個個石塊，將冒煙的幾處洞口堵了起來。接著，他跑回去，用力扇火堆，往洞里灌煙……

“喂，還有一個洞……”

“傻！ 別瞎操心，專心專意看他這個獨角戲怎么演吧！”

等待是焦急的，但有耐心的人，總能欣賞到戲劇的高潮……

李老師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我裝作沒看見。其實，我一直盯著那股從那個唯一未被石塊堵住洞口飄出來的煙的形態(tài)—— 時淡時濃——它早就透露了洞里活物的動靜。是的，現(xiàn)在似乎有一張黑黑的嘴臉露出……它是在偵察。可惜的是，我們沒有望遠(yuǎn)鏡，只能這樣巧妙地窺探。

“突”的一聲……

一只金黃的胖乎乎的家伙躥出了洞口。

“是它？”李老師很吃驚。

我不禁一愣：怎么沒想到是它……

“不錯，是旱獺。”

旱獺和老鼠一樣，同屬嚙齒目，專食青草、草根，與牛羊爭食，對草地的破壞極大。它不是營群性的穴居動物，常是一個家族幾代或幾個家族生活在同一區(qū)域內(nèi)；身上攜帶著各種病菌，最可怕的當(dāng)屬鼠疫病菌。但它皮毛柔軟厚密，是制裘的上等皮毛，經(jīng)濟價值高。這兩個原因讓它們成為牧民中業(yè)余獵手的重要狩獵目標(biāo)。

奇怪，山谷里還是一片寂靜。

如果說它剛出洞時，還帶有試探性的猶豫，此時考察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它于是決定邁開四蹄，迅速跳離煙熏火燎的居所。

“快，跑！”李老師急得喊出了口。

幾乎同時，這里那里驟然響起驚雷般的吆喝聲、馬蹄聲。

巖后，三匹駿馬風(fēng)馳電掣般奔出，手執(zhí)長長的套馬竿的騎士一擁而上。他們玩的不是空手道！

那金黃色、胖乎乎的野物，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敏捷，折轉(zhuǎn)身子，往回跑…… 可是，晚了。那個煽風(fēng)點火的大漢正站在那里。

那金黃的野物斜向飛奔，圓滾的身子就像勁射的大球……

吆喝聲連天，馬蹄急敲。

那野物東奔西突，躲閃著長竿前端的套索。

包圍圈愈來愈緊，就在有個套索已觸到獵物頸脖時，它卻一側(cè)身子—— 就像短道速滑運動員過彎道一樣，硬是從馬蹄邊擦過，從馬肚中逃出……

突圍成功后，那野物繼續(xù)飛奔，滴溜轉(zhuǎn)著黑黑的眼珠—— 是的，右前方那堆嶙峋的山巖應(yīng)該有個藏身之所，只要跑過七八米的距離，它就能進入防空洞了……

但是—— 是轉(zhuǎn)折詞，也是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它還未跑出四五米，已看見“人”已站在巖石前面——

不知什么時候，那位煽風(fēng)點火的大漢，好像會神機妙算，早就料到了這招，神不知鬼不覺地?fù)?dān)任起了阻擊任務(wù)。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毫無懸念的圍剿和反圍剿的較量。四位獵人未必能使旱獺束手就擒，但他們有四根長長的套馬竿，雖然旱獺有四條腿，但旱獺腿短，身長只有四五十厘米，體重也僅僅只有兩三公斤，根本無法比……

然而，全身披著金燦燦毛衣的精靈還是毫不氣餒地與對手周旋……

高頭大馬們噴著響鼻子，齊刷刷地向獵物奔來……

旱獺反而鎮(zhèn)靜了下來，它立起身子，前肢抱胸—— 平時，它這種似是抱拳行禮左顧右盼的神態(tài)，憨態(tài)可掬、令人心動—— 這時卻有了另一種莊嚴(yán)，連那黑黑的鼻頭都閃著灼人的光彩…… 它向自己剛剛逃離的洞口望了一眼，又掃視了一遍這個它所生活的小小山谷平地，驟然向沖來的駿馬沖去。

它竭盡全力，將四只短腿蹬直，如子彈出膛般射擊。

只聽“嘭”的一聲……

它一頭撞向馬兒剛騰起的左前腿上。

那馬腿的前沖力將它彈出，它重重地跌落在幾米開外。

突如其來的一擊，驚得馬兒騰起兩只前蹄，同時長嘯一聲，騎手立即被掀翻在地……

這一匪夷所思的變故，使獵人們勒住了韁繩，靜靜地立在那里。跌落在礫石上的，正是那個煽風(fēng)點火、幾次巧妙地截斷獵物逃跑的大漢，他半天也未爬起……

天色驟然暗淡，大雨如注……

我和李老師悄悄地離開了隱蔽地，強按著翻騰洶涌的思緒，任憑著雨的擊打，向山下停車的地方慢慢走去。我想起了20 多年前，于寫完在野生動物世界探險的長篇小說《呦呦鹿鳴》后所作的題詞：

“在動物世界中，最強大的動物，也有致命的弱點，最弱小的動物也有生存發(fā)展的特殊本領(lǐng)…… 無窮的奧秘，吸引了大批科學(xué)家獻身于動物行為的研究事業(yè)。”

《呦呦鹿鳴》再版時，我一定要在“最弱小的動物也有生存發(fā)展的特殊本領(lǐng)”之后，加上“更有莊嚴(yán)的生命尊嚴(yán)”一句。

節(jié)選自《沙漠生物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