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容器

臧蔓

雕塑《拉奧孔》如今陳列在梵蒂岡博物館。這個永恒的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形象，扭轉著身體，試圖擺脫痛苦。比身體更難受的是心靈的疼痛，他正在忍受著世人的冷漠和嘲諷。他和他的兩個兒子，被巨蛇纏繞，這是作為預言家的結局。警示世人，卻無人相信。這是智者的命運，也是英雄所面對的現實。這座雕塑通過描繪一個身心交疊的痛苦瞬間，展現烏合之眾的背叛以及智性中燃起的希望。

藝術和哲學往往是一體兩面，其最高境界都是研究人性與社會的。藝術的美不僅僅在于完美的比例，也在于深刻的警示。《拉奧孔》之所以獨具魅力，正是兩者兼有。這組雕塑展示著生命綻放的另一個面向：劇烈情感下的平衡。這樣的平衡展示出了多重的細節，即悲痛之下，心靈中美好、沉穩且偉大的東西仍舊難以停止綻放。

拉奧孔的身體向一側劇烈傾斜，右腳幾乎承擔了所有的重量，他似乎想要甩開纏在身上的巨蛇。他右臂上揚，左手用力抓住蛇頭，但蛇早已咬住他的腰部不放。他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這些毒蛇看起來充滿力量。由于失去平衡，他的頭向左后方扭轉，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在這表情下，卻有一種凝重的沉穩，支撐著他的面龐。緊鎖眉頭，眼神中卻透露著看透世事的從容。

雕塑整體上看呈現三角形的構圖。拉奧孔以傾斜的姿態站在中間，兩個孩子立于兩側，巨蛇纏繞其中。在視覺上，給人平衡又活躍的狀態，具有希臘化時期的典型特點：動勢幅度大，表情豐富，肌肉線條飽滿，以及構圖穩定。兩個孩子意欲逃脫的動勢給主角的失衡提供了穩定的支撐。我們可以看到，孩子的面部表情極其豐富，沒有他們父親臉上的沉穩，而是緊鎖眉頭，恐懼地面對正在發生的事。他們的狀態更像是大部分普通人的狀態，更多的是面對危難時的一種條件反射。

至今，《拉奧孔》的創作年份沒有定論。這座留存相當完好的雕塑于十六世紀在意大利出土。據古典美學家溫克爾曼的推斷，它被創作于公元前四世紀左右。它的風格和公元前三世紀的帕加馬祭壇的深浮雕風格極為相似，物體的穿插交織體現了“空間扭曲”的藝術特點。但古羅馬時期的歷史學家普林尼（Pliny）在他的著作中曾寫道他于羅馬皇宮見過這個題材的雕塑，所以后世部分美史學家也會把這件雕塑歸于公元一世紀古羅馬時期的作品。

特洛伊戰爭的第十年，希臘聯軍仍然無法攻入海神波塞冬所建的特洛伊城。一夜過后，聯軍散去，唯有寂靜的海灘上留下一個巨型木馬。特洛伊人民以為大軍散去，打開城門，歡悅而出，要將這座木馬當作戰利品抬入城中。拉奧孔站出來，對著人們說到：“小心希臘人的禮物！”可是，沒人理會他的話，紛紛嘲笑他的膽小。

希臘的保護神雅典娜被激怒了，她降下兩條毒蛇，試圖懲戒這個泄露天機的人。拉奧孔和他的兩個兒子，于眾目睽睽之下，在世人的冷漠和嘲弄下，在痛苦與悲涼中逝去了。當晚，木馬里鉆出了30位希臘勇士，趁著特洛伊城的狂歡，悄悄打開城門，特洛伊城就此淪陷了。

拉奧孔的英雄形象深入人心的根本原因，是他代表了一個獨特的小群體，他們總是和大部分人的觀點不一樣，甚至是背道而馳。站在人群中，勢單力薄，但句句箴言。

就像柏拉圖說的那樣：“真理可能在少數人的一邊。”

特洛伊木馬的故事藏有太多的玄機，古希臘神話的魅力也正是通過一個個有趣的故事，折射出關系中人性的本質。歷史上的蘇格拉底、伽利略，他們都和拉奧孔一樣，在與世人格格不入的關系中，展現精神世界的高尚之美。這中間沒有一絲造作，只是淳樸的保持前后一致的穩定性。這種穩定中的感染力，是英雄拉奧孔這個形象能深入人心的原因，也是這座雕塑的靈魂所在。

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我們可以看到后人對于希臘古典時期和希臘化時期雕塑的推崇與模仿。尤其是米開朗基羅延續了這種淳樸如一的“偉大與肅穆”。但到了17世紀，雕塑家們對于寫實雕塑的細膩雕琢逐漸讓作品呈現一種技巧為先的質感。

比如貝尼尼的作品，我們看到達芙妮在驚嚇和恐懼之中變成了一棵樹。她和阿波羅的姿態靈動跳躍，皮膚光滑，枝葉的質感表現得淋漓盡致。似乎這樣的雕塑可以用完美來形容，看上去達到了唯美的巔峰。但卻好像缺失了一些東西，缺失了某些偶然的“錯誤”，這些“錯誤”很可能恰好體現了作品的獨特靈魂。這件雕塑，在觀者看來，是易碎的，需要好好呵護的。但雕塑本身所傳達出的東西，除了唯美的人物形象，似乎缺乏一種生命感，一種沖突性，缺少從內到外的力量。

《阿波羅與達芙妮》體現了視覺美的最高境界，卻將藝術創作帶進了一個技藝的困局之中。藝術家也隨之迷失在自我構建的完美中，忘卻了藝術之所以偉大的意義不是復制神話，復制美，而是使用視覺媒介表達人性的矛盾、關系的沖突與精神的覺醒。通過古代的神話故事、哲學系統，抽取人性智慧中引發思考的部分，不論是以痛苦或喜悅的形式展示，都能將元素變成抽象的概念通過視覺語言傳達出來。

特洛伊神話中，拉奧孔的話語如同普羅米修斯的火種，在人性的平庸、軟弱與虛榮中，照亮黑暗的角落，點醒夢中的人。寓意被裝在不同的容器中：神話故事、文學作品或是繪畫和音樂，在欣賞唯美的同時，打開神秘的禮物，獲得蛻變的靈感，得到深刻的領悟。我想這才是創作的根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