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石學發軔于宋代,晚清之際研究者越來越多,陳介祺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人物之一。陳介祺,字壽卿,號簠齋,山東濰縣人,以鑒古、藏古、釋古、傳古為己任,《清史稿》譽其“所藏鐘彝金石為近代之冠”,郭沫若和商承祚更是稱其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一代宗師。然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在當代分科而治的語境下,金石學所包含的學術內容被分別納入“考古學”“古器物學”“考據學”等現代學科體系中,客觀上造成了學術界對清代金石學的疏淡,故對這一時期的金石學家關注度普遍不夠。基于當時學界對陳介祺研究闕如的情況,2004年由陸明君編撰、榮寶齋出版社出版的《簠齋研究》從一手材料入手,對相關金石學著錄加以爬梳,在突出陳介祺金石學成就和貢獻的同時,勾勒出晚清金石文化發展的大體脈絡。
本書原為陸明君的碩士學位論文,后在其基礎上加以豐富,并增補年表修訂而成。無論是資料的搜輯、考釋,還是對金石學等相關知識的掌握和運用,陸明君均表現出深湛的寫作水平和寬闊的學術視野,是一部自陳介祺開展研究工作以來較為完整、系統的個案專著。具體而言,《簠齋研究》主要有以下特色。
本書共分為六個章節,首先對陳介祺的生平事略加以論述,重點對其辭官回籍、躬耕金石學的原因進行分析之后,便從鑒藏與傳古方面著手,在羅列陳介祺藏品種類之多、體例之大、品質之精的情況下,點明其“眼明如炬”的鑒古卓識,并闡述陳介祺擁有高超、精湛的傳拓技藝,拓本遍及海內外的史實。其次,立足于當時古器物及古文字考釋尚處于發端的實際狀況,突出陳介祺在釋古方面的見解和認識,以加強與前文的聯系,同時彰顯其學術貢獻之大、造詣之高。與此同時,作者結合時代背景,對陳介祺的書學、印學思想進行考察,并對其書法風格的形成、發展及藝術價值進行探討。最后,鑒于世人對陳介祺了解不足的情況,對其著述及藏品數目進行全面搜輯和梳理,并附以年表,條目清晰地反映其生平及學術軌跡。以上各章節內容均是圍繞陳介祺的金石學研究展開論述,雖條目眾多,但作者緊緊圍繞陳介祺鑒藏與學術研究兩條主線,內容豐富的同時顯得繁而不亂。
在陳介祺之前,收藏文物、把玩金石僅是晚清官宦士紳附庸風雅、襯托其身份品第的象征。直至陳介祺,他將金石學視為研究和傳授歷史文化的載體和形式,其富藏精鑒、宗仰海內建立在他深厚的學術造詣之上。因此,陸明君將陳氏的鑒藏與學術研究緊密結合。陳介祺金石鑒藏與學術研究均以“文字”為核心,其自云“天開混沌由文字,人擴靈明亦在茲”,正是對文字的神圣之心和超前的古文字意識,使他秉持“文字真面”的傳古宗旨。
陳介祺歸里后,考釋古文字成為他晚年生活的日常。在藏古方面,陳介祺尤重三代文字之器,認為“三代所存,莫重于六經,尚不免有脫簡傳訛之處,吉金雖古文字之一種,而真切莫過于是,何能不深系學者之心”。在鑒古方面,陳介祺亦注重以文字為主的探求。在古文字研究的初始階段,陳介祺便能敏銳地觀察到先秦文字書體風格的不同特征和地域區別,其不僅認識到“金文分時代,又分王朝列國”這種不同時期、不同地域書體風格的差異現象,還明確指出了“以王朝為佳”“惟楚書氣勝于法”等,可謂洞見要害,開創了以國別研究古文字之先河。在傳古方面,陳介祺認為傳古貴在傳古之文字,因為“古器出世即有終毀之期,不可不早傳其文字”。在釋古方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陳介祺作為發掘、研究齊魯古陶文的第一人,吳大澂稱其“遂使數千年前古文奇字,為祖龍所未劫,許氏所未錄,歐陽、趙、薛所未得見者……以擴此繼往開來之學,此又非退谷所能同日而語也”。此話是說許慎未收錄,歐陽修、趙明誠、薛尚功等宋代金石學家未得見的古陶文被陳介祺發現,開辟了金石學研究的新領域。因此,可以說研究古文字不僅是陳介祺的嗜好,更是其鑒藏和學術生涯的重要組成部分。
本書雖是個案研究,知識范疇卻十分廣泛,在歷史文獻、金石學、文字學、美術學等方面均有涉獵,體現出跨學科式的寫作手法和學術視野。金石學歷經元明兩朝式微,于清代達到巔峰。清代金石學實現了宋代以來以著錄為主向著錄與詮釋并重的研究方式的轉變,且研究視野進一步拓寬,金石學家數量不斷暴增,成果規模急劇擴大,研究水平亦逐漸專精。陳介祺一生著述不輟,如《傳古別錄》《簠齋吉金錄》《簠齋金文考》《十鐘山房印舉》等金石專著眾多。為客觀、真實、全面地呈現其學術成就和地位,陸明君不懈地從各大圖書館、博物館、陳氏后人家藏及其他私人藏品中悉心搜求,獲得大量未刊布的稿本、抄本、拓本書籍近百種,采用著錄與詮釋并重、辨文與稽史結合的研究方法,實現對陳介祺多層次、多維度、多領域的寫作,旨在彰顯其學術價值與貢獻。
陳介祺作為一代金石之冠,其藏品數量極為驚人。在本書出版之前,學界尚未對陳介祺的藏品作出精準的計算,陸明君通過考釋文獻,運用計量統計法對其藏品數量作出統計,并對其來源、所處朝代均作出判斷。其中,商周青銅器包括鐘11件、鼎19件、其他青銅器213件;秦漢及新莽器80余件,所藏秦“權量詔版”為當時藏家中最多;古璽印7000余方,絕大多數為戰國及秦漢璽印,為歷史上私家藏印最多者,其他不再一一列舉。對于如此龐大的收藏體例,作者通過稽考著錄,以精準的數據考證陳介祺收藏宏富的史實,足以見得其治學的嚴謹。
在研究層面上,從稽考陳介祺的個人金石成就上升至對整個晚清金石文化發展的闡述,在彰顯深厚文獻功底的同時,具有歷學史研究價值。作者通過爬梳清代金石學文獻著錄,如馬衡的《中國金石學概論》、容媛的《金石書目錄》、朱劍心的《金石學》、商承祚的《古代彝器偽字研究》等文獻,對前人金石學的研究成果作出系統的總結和梳理,以窺探晚清金石學發展和演變的軌跡。另對陳介祺交友的金石著述加以考據,如葉昌熾的《語石》、吳云的《兩罍軒尺牘》、吳式芬的《捃古錄》等洋洋大觀的著述,由此構建清代金石學的龐大殿宇,以反映晚清金石文化發展的興盛,即從文獻學和歷史學的角度實現了對研究內容的詮釋。
在研究視域上,宋代金石學的研究對象以鐘鼎碑碣等大宗金石器物為主,清代金石學研究范圍全面拓寬,簡牘、璽印、封泥、吉金、鏡鑒、錢幣等器物均進入關注視野。陳介祺分別涉及這些方面的成就,作者亦分門別類地對其進行了闡述,如陳介祺在釋古方面的創獲:對陶文的發現與考釋;對以古文字補闕或訂正《說文解字》的認識;對古文字與《尚書》等先秦文獻互證的認識;對古璽印、封泥的認識;對名物和古文字的考釋。在當下學科分立而治的體系下,陳介祺對以上每個領域的獨到看法和見解,均涉及一個學科領域的專業知識和著述。足以見得,作者亦通過跨學科的寫作手法來實現對陳介祺的全面解讀。
因本書出版較早,近年來隨著學界對陳介祺研究的不斷深入,在本書研究的基礎上又涌現出大批專著,如2010年孫敬明主編的《陳介祺研究》、2015年鄧華主編的《陳介祺傳》等,均將《簠齋研究》作為參考文獻,對陳介祺作出了更為深入、詳盡的研究。其中,鄧華的《陳介祺傳》較《簠齋研究》而言,雖然也從陳介祺的家族、生平、收藏、考釋、傳拓等方面入手,但寫作語言更為生動、活潑,極具故事性和趣味性,而《簠齋研究》更多地體現了學院派學術著作的系統性與規范性。因此,整體而言,本書的嚴謹性、豐富性、廣泛性為后人研究陳介祺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和寫作依據。
晚清之際,受乾嘉學派的影響,金石學迅速發展,這一時期金石學家的普遍特點是精于鑒別、詳于考訂、研究范圍較廣,并且有一些集成性和綜合性的工作,蒐集的銅器銘文、碑刻、錢幣及璽印等銘刻資料更加豐富,考釋文字的水平也顯著提高。陳介祺作為晚清金石學界的代表人物,對其進行全面、系統的考察,不僅有助于窺探整個晚清時期文人士大夫在金石鑒藏領域的共性特征,還能反映整個晚清金石學發展的顯著特征。另外,陳介祺作為金石學界里程碑式的人物,其交游囊括了同時代重要的金石學家,居京時來往密切者有吳式芬、張廷濟、何紹基、李璋煜等,以上皆為金石學界舉足輕重的人物。考索其行跡,則牽動一個群體,對于我們了解和認識晚清金石學的實際面貌大有裨益。
陳介祺某些獨到、精辟的金石學思想,對當代考古學、美術學、博物館學等研究領域都具有一定的參考和借鑒價值。中國藝術考古研究脫胎于傳統金石學,因此,探討考古學學術上的某些問題,必須上溯至清代金石學研究。陳介祺作為晚清金石學的代表人物,其收藏文物的種類和體例超越歷史和同儕,凡鐘鼎彝器、金戈鐵劍、鏡鑒錢幣、圭璧環璋、碑版造像、經幢志石、陶文璽印、封泥銘范、瓦甓宮當與宋元翰墨等,均搜羅庋藏,不僅拓寬了金石學的研究領域,亦使金石學的發展更趨完備、系統、科學,為當代考古學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其學術研究價值不言而喻。
在博物館學方面,全書介紹了陳介祺對文物的收藏、保護與研究,為中國博物館的發展作出了貢獻。中國博物館的萌芽遠在先秦,宋代開辟專館分類庋藏。陳介祺歸里后對文物進行分類,以齋號名其場館,如“萬印樓”“十鐘山房”“寶簠齋”等,同時編撰相應的書目,如《十鐘山房印舉》《簠齋藏古玉印譜》《簠齋藏古目》等,這些書籍或出于個人志趣的搜輯,或出于文物歸類、科學管理的需要,為中國博物館學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陸明君對這些書目及陳介祺的藏古品類進行了分門別類的考釋,對當今博物館的陳設和羅列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此外,本書也對當今藝術品市場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陳介祺于古物辨偽自成一家,造詣甚深,精選慎收,無一贗物,王獻唐更是用“心細如發,眼明如炬”稱贊其鑒古之精。本書對陳介祺辨偽的方法和特點進行考釋,強調以經驗為主,具體體現在從文字、器形、義理幾個方面辨析。該鑒古言論不僅一直被現代考古學者沿用,也對當今藝術品拍賣的收藏者和投資者起到了重要的指導和借鑒作用。近年來,金石文物交易蔚然成風,陳介祺作為中國近代最大的民間文物收藏家,其藏品多達兩萬余件,故出自簠齋之門的金石拓本或墨跡在拍賣會上備受追捧,成交價不斷攀升,其對于振興金石學、推動金石學的發展意義重大。與此同時,本書對陳介祺收藏過的眾多文物的輾轉流傳進行考釋,如其所藏西周晚期文物毛公鼎曾被郭沫若譽為“抵得一篇《尚書》”,現為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鎮院之寶。由此可見,本書在保存、整理和研究歷史文化遺產以及文物的遞藏史方面也作出了重要貢獻。
陳介祺六世孫陳繼揆這樣稱贊本書:“此書不僅彌補了研究的不足與缺憾,對了解、研究簠齋所處時代的金石學,也是一本甚有價值的著述。”本書雖是對陳介祺的個案研究,但關注視野寬廣、考釋的著錄體系完備、考證方法成熟多樣、研究旨趣多維豐富,能從個人上升至對晚清金石學的整體認識,不僅是研究陳介祺的重要讀物,亦是了解晚清金石文化的經典佳作。陳介祺以畢生的心血,為保存、傳承、弘揚中華文明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偉大功績,也正是如此,他對后世收藏市場產生了巨大影響。因此,綜合來看,本書不僅是晚清金石學家的個案研究,亦是映射晚清社會風尚的重要切片,更是細化、深化藝術鑒藏史研究的重要讀物。
作者簡介:齊曉瑩,女,首都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