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兆一

美國高校反以浪潮蔓延至歐洲。圖為2024年5月3日,法國高校學生在巴黎萬神殿前舉行集會,聲援加沙地帶巴勒斯坦人。
2023年10月7日,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對以色列發動的“阿克薩洪水”突襲被一些美歐國家定義為“以色列的9.11事件”,但與美國情況不同的是,在本國遭襲后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的支持率不僅未像美國總統小布什一樣暴漲,反而隨著以色列不斷推進加沙戰事持續走低。
當前,對內塔尼亞胡的反感情緒似乎已蔓延至整個西方世界。2024年3月,以色列最堅定的支持者、美國參議院多數黨領袖舒默表示內塔尼亞胡已迷失方向,呼吁以色列盡快選出新政府;4月25日,前眾議院議長佩洛西表示,美國承認以色列有保護自己的權利,但反對內塔尼亞胡的做法。更糟的是,荷蘭海牙國際刑事法院已開始調查本輪巴以沖突中哈馬斯與以色列的戰爭罪行,并擬對罪犯發布“紅色逮捕令”。內塔尼亞胡被認為可能遭到通緝,以色列還專門為此召開緊急內閣會議,因為“紅色逮捕令”一旦發布,國際刑事法院下屬125個成員國皆有義務引渡當事人。作為以色列有史以來在任時間最長的總理,內塔尼亞胡的爭議性正變得越來越大。
出生于1949年的內塔尼亞胡幾乎與1948年建國的以色列同齡。少年時代他曾隨父移居美國,并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斯隆商學院等名校就讀。1984年,內塔尼亞胡通過出任以駐美大使進入政壇。1993年,他當選為右翼政黨利庫德集團主席,并在1996年成為以有史以來最年輕總理。2009年,內塔尼亞胡第二次擔任以總理并執政了12年;2022年12月,他第三次出任以總理。
內塔尼亞胡是以色列鷹派新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首次出任總理時,他曾試圖按照自由市場路線重塑以經濟,但并未成功,三年后黯然下臺。此后,內塔尼亞胡將利庫德集團與他牢牢綁定,利用階級矛盾和宗教傳統主義言論來動員正統猶太教徒及在以國內非主流的中東和北非裔猶太人參與政治。他開啟了利庫德集團的民粹化進程,支持者們不斷向整個以色列灌輸“只有選擇內塔尼亞胡才能確保以色列安全”的觀念。2015年,以《國土報》發文稱,內塔尼亞胡已從規避風險的保守派變為右翼激進派。因內塔尼亞胡經常能在大選中勸說右翼和中間派小黨加入其陣營從而成功組閣,利庫德集團變成了他的“一言堂”,該黨從經濟和社會自由派政黨蛻變為以他個人魅力為核心的民粹主義政黨。有觀點認為,在支持者塑造的幻象中,內塔尼亞胡開始將自身視為以色列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乃至民族精神的化身。
內塔尼亞胡的執政根基是他向選民承諾的國家安全,但近些年以色列的外部環境卻在不斷惡化。他對巴勒斯坦的態度其實從未改變,他認為巴勒斯坦若實現獨立,將演變成威脅以生存的“恐怖國家”,因此以無限期控制巴勒斯坦的土地并反對后者建國是猶太人生存的“絕對必要條件”。內塔尼亞胡的觀點很可能深受其父影響,作為知名猶太史學者,老內塔尼亞胡曾表示,“猶太人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大屠殺史”。這種悲觀的歷史觀深刻影響了內塔尼亞胡的對外政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公共外交“Hasbara”(希伯來語詞,直譯為“解釋”),其核心要義為:面向歐美公眾強調以色列存在的正義性,面向歐美政府強調支持以色列合乎其利益。自從政以來,內塔尼亞胡的外交努力都集中在阻止巴以問題成為國際議題上,但仍未能阻止美國和逐漸走向溫和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巴解)接觸,而在1988年12月巴解執行委員會主席阿拉法特正式宣布放棄恐怖手段并接受“兩國方案”后,美國隨即與巴解展開談判,并最終在1993年9月促使巴以達成《奧斯陸協議》。彼時作為在野黨領袖的內塔尼亞胡極力反對該協議,但“以土地換和平”是當時以國內的主流聲音。然而,1995年11月以總理拉賓遇刺,巴以和平進程受挫,次年內塔尼亞胡出任總理。
《奧斯陸協議》的達成是中東和平進程中的里程碑事件,該協議的原則是通過和平實現安全,但內塔尼亞胡堅持只有先確保以色列的絕對安全才能談和平。他不僅從未真正執行過該協議,還宣揚耶路撒冷的不可分割,并在爭議土地上繼續大規模修建猶太人定居點,從而徹底關死與巴勒斯坦方面重回談判桌的可能。自認是“美國通”的內塔尼亞胡還在美國發動宣傳攻勢,通過在主流媒體上刊登廣告、繞開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直接在美國國會發表演講等方式,要求美國和以色列共同捍衛耶路撒冷與西方文明,這也讓奧巴馬成為巴以和談的局外人,并導致美國民主黨與以色列的隔閡延續到了2021年拜登政府執政時期。
就邊緣化巴勒斯坦問題而言,內塔尼亞胡的公共外交在某種程度上是奏效的。特別是在2017年,以共和黨人身份出任美國總統的特朗普上臺后,內塔尼亞胡抓住機會進一步打壓巴勒斯坦的生存空間。從2018年美國駐以使館遷址耶路撒冷到2019年美國認可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再到2020年美國促成以色列與阿聯酋、巴林等阿拉伯國家簽署《亞伯拉罕協議》實現關系正常化,巴勒斯坦問題幾近從國際議程中消失。與此同時,全球各主要國家也逐漸意識到以色列科技與創新能力的價值,以色列的國際形象由此獲得顯著改善。
然而,與此同時,自2015年起內塔尼亞胡及其家人不斷被爆出貪污腐敗、政治腐化、濫用權力等問題。2016年,以檢方授權內政部警務廳對內塔尼亞胡立案調查,并在2018年正式提起訴訟,但因新冠疫情肆虐,直至2021年檢方才加大了對案件的調查取證,他本人也兩次出庭受審。這一系列事件被認為是內塔尼亞胡在外交領域取得“巨大成就”后日益傲慢的表現之一,以在野各黨派對其普遍不滿,這也造成該國在過去五年舉行的五次大選中有三次“流產”,內塔尼亞胡的執政期被數次分割且非常稀碎。更糟的是,2023年1月起,內塔尼亞胡不斷推進旨在強化政府和議會影響力的司法改革來應對以政治困局,從而造成該國政治生態的進一步撕裂。遭到大規模抵制的司法改革還對以軍運作效率產生負面影響,并間接導致軍隊在面對哈馬斯突襲時措手不及。
本輪巴以沖突爆發后,曾負責以色列國防軍戰略規劃的退役準將布隆姆刊文稱,內塔尼亞胡阻撓巴勒斯坦建國的分而治之策略終究無法帶來和平。因為以無法借由軍事力量永久遏制550多萬巴勒斯坦本土民眾對民族自決權和正常生活的追求,邊緣化巴勒斯坦問題反而可能激化矛盾。從2007年接管加沙地帶開始,哈馬斯在巴勒斯坦就已成為與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法塔赫)分庭抗禮的政治勢力,任何想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以色列政府都應將法塔赫和哈馬斯同時納入巴以和談的政治協商中,并支持這兩者的和解。自2009年起,內塔尼亞胡卻對這兩者分而治之——一面削弱位于約旦河西岸的法塔赫,一面放任加沙的哈馬斯坐大,后者甚至將影響力擴展到了前者的“地盤”,這也是從2006年起巴勒斯坦總統阿巴斯不敢再度舉行大選的主要原因。哈馬斯被以色列和歐美國家普遍認定為“恐怖組織”,而法塔赫又無法代表整個巴勒斯坦,所以內塔尼亞胡政府便可以“沒有談判對象”為由停止任何有關巴勒斯坦建國的討論。

2024年5月1日,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右)與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耶路撒冷舉行會面。
本輪巴以沖突爆發前,內塔尼亞胡并不擔心變得更為激進的哈馬斯會反噬以色列。他認為,面對以色列強大的情報和軍事力量,任何來自巴方的武裝威脅都將在可控范圍內。同時,以色列與周邊阿拉伯國家的關系得到極大改善,甚至與阿拉伯國家“領頭羊”沙特的建交都“指日可待”,因此他認為以色列的敵人只剩下伊朗。在此情況下,內塔尼亞胡才放開手腳與極端右翼政黨組成執政聯盟第三次上臺,具有明顯種族主義傾向的“宗教猶太復國主義黨”領導人本·格維爾甚至成為國家安全部長,巴勒斯坦人的生存環境由此極度惡化。近三年來,約旦河西岸民眾的對以抗爭逐漸加劇,以需抽調更多兵力維持西岸秩序,這也是以對加沙的防衛出現破綻從而被哈馬斯成功突襲的原因之一。
雖然當前加沙地帶的大規模戰事已結束,但內塔尼亞胡面臨的執政危機卻越發嚴重。一是以色列的軍事行動令加沙深陷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戰事造成的大量平民傷亡不僅激起國際社會的廣泛譴責,也讓以民眾對政府失去信心;二是針對哈馬斯突襲時綁架的以方人質的解救行動遲遲未有進展,這讓以民眾更加失望。這也使以國內外要求內塔尼亞胡下臺的呼聲越來越高??梢哉f,內塔尼亞胡在過去取得的外交成就在本輪巴以沖突中幾乎喪失殆盡。更為嚴重的是,美歐國家大學持續數月的反以示威游行規模正不斷擴大,并已成為威脅美歐內部穩定的重要因素,這進一步放大了內塔尼亞胡政府的外交壓力。
當前,內塔尼亞胡已開始整頓軍隊高層,試圖減輕國內外壓力。今年4月,以國防軍軍事情報局局長哈利瓦和中央司令部司令??怂瓜嗬^請辭,下一個又會是誰?以風格強硬著稱的以色列第四任總理梅厄夫人,曾在1973年第四次中東戰爭中帶領以反敗為勝,但隨后因戰爭前期的失利受到責難引咎辭職,此次內塔尼亞胡能否逃脫同樣的命運?但無論是何結果,內塔尼亞胡的“政治遺產”所帶來的影響都不會輕易消失,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共存問題也將繼續長期困擾中東乃至世界。
(作者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際經濟研究院世界經濟副研究員、以色列中心主任)